第36章 (1)

拿一把鋒利的小刀,在江穎右手指頭上輕劃一刀,片刻後血逐漸流出,青青放下刀,略等一會兒,見血仍緩慢滲出,便取一塊布把血擦幹上藥,血方才止住。

「爹,他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一直屏息等待的任鵬飛不由問道:「為何?」之前她還說待在這洞中有利于江穎的恢複,怎麽今天又說不能再留在此地?

青青低頭收拾東西,語氣輕淡:「一個大活人整天待在這都能被凍死,遑論這麽一個體弱血虛之人。」

「你的意思是……」任鵬飛目不轉睛地看她。

青青點頭,「他如今恢複得與一般人差不多了,所以不能再留在此地。」

聽聞此話,任鵬飛又驚又喜,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顧不上身懷六甲,上前就想背起躺在石床上的人,被青青和一旁的弟弟趕緊攔住。

「哥,你不要命了,你現在走兩步路就得停下來喘一會兒氣,還敢再背這麽沉的一個人?」

「是啊,爹,程飛叔叔這麽大個子可不是白長的,讓他來!」

被一大一小怒目而視,任鵬飛不覺有愧,反而淡淡地彎起了嘴角,點點頭。

「好,聽你們的,程飛你來背。」

終于回到了他們居住的院落裏,江穎被安置在離藥房最近的一個房間,回來後,青青一直沒有閑着,先配了一堆藥讓啞姑幫她熬,然後在木桶下架火燒水,把大量稀奇古怪的藥材丢進去煮,藥熬好後端到江穎床前,讓任鵬飛想辦法把藥灌進去。

喝完藥後兩個時辰左右,木桶裏加了藥材的水煮成了墨黑色,發出濃郁的藥味,青青先用手試溫度,覺得差不多了,又回到房間仔細查看喝完藥後江穎的臉色,便讓任程飛把他身上的衣物脫了,放進藥桶裏泡。

「青青,你讓他泡的喝的都是些什麽藥?」

「爹,你不用擔心,這些藥全是我和程飛叔叔在谷底裏采集的。婆婆有在書中記載,谷底的藥雖大多數含毒,但也有極少數是世間難尋的仙草靈藥,他在谷底裏長大,含毒的東西定然吃下不少,可無意之間,也吃下了世人夢寐以求可以延年益壽,或是增加內力的藥草,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吃下肚裏,相克相抵,相輔相成,才最終造成他身體裏出現的異數,譬如自行愈合傷口、力氣大、身形敏捷等,這些看似益處,可同樣也會對身體造成損害。」

「好比一個人吃得太補,會上火,會流鼻血一樣,他吃的毒草或仙藥太多,全聚集于一身,其實,反而會導致身體大虛貧弱,而人的表現上則為四肢冰冷,易疲易勞,易怒易躁,脾氣難以控制,甚至于,命不長久,活不過四十歲。」

任鵬飛吃驚地看着女兒,而她依舊一臉平靜。

「爹,或許這次他反而是因禍得福了,經過這次,他等于是重鑄了一次身體。爹,你剛剛也看到了吧,他自行愈合傷口的能力已經沒有了,現在的他和普通人無異,日後注意調養,活至六七十歲不是問題。」

「現在,主要是把他體內殘餘的藥性去除,至于他什麽時候醒來,女兒便不敢妄言了,只知道,應該不會太久。」

任鵬飛默默地看着坐在藥桶裏皮膚都泡皺了的人,半晌後,道:「青青,不管怎麽說,他都是你父親。」

他從來不曾聽女兒叫過江穎一聲父親,當時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女兒的态度反而忽略了,現在聽來,青青都用「他」代替對父親的稱呼,聽得他如刀子一遍一遍割着心。

江穎若醒來見此,又不知會多悲傷。

青青卻只是垂下眼簾,不言不語。

突然響起的一聲嘆息,在他們之間萦繞。

任鵬飛日夜守在江穎床邊,握着他的手,同他說話,同他聊天。聊以前和現在的事,聊青青的事,聊腹中孩子的事,聊江穎已經長出黑發,聊再有一個月左右,孩子就要出生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見孩子出生。」任鵬飛看着沉睡的人,嘴上噙笑,雙眼蒙眬,「青青不認你,都是我害的,這一次,不論如何,我都會親自撫育這個孩子,把一切都告訴他,讓他知道,誰是生他養他之人,讓他知道,他有兩個父親……」

說着說着,紅了眼眶,把他的手貼上臉頰,任鵬飛哽咽得再說不出話。

青青不知何時端藥立于屋外,目睹此景,一雙大眼含淚,緊咬下唇,忍住不哭出聲,也不掉下淚水。

一天一天過去,任鵬飛的行動越發不便,以前還能硬忍着堅持,可現在他卻是連下床都千難萬難了。

不僅是肚子,任鵬飛整個身子如同在水裏被泡脹了一樣,腫得不成樣子,他的腳似乎承受不住這樣的重量,每走一步都費盡周折,不僅是任程飛,到後來連青青都嚴令禁止他再下床走動。

為了讓他能夠在最後的十幾天裏安心待産,任程飛與青青商量過後,無奈地在他屋裏再架了一張床,把江穎扛到這張床上,讓任鵬飛不用下床便能看見他。

一日夜晚,任程飛朝兄長體內輸完真氣,已是滿頭大汗,任鵬飛用早準備好的棉巾給他擦汗。

「程飛,辛苦你了,這麽晚了,快去休息吧。」

任程飛接過棉巾自己胡亂擦了幾下,便小心翼翼地扶比懷胎之前臃腫了将近一倍的兄長躺下。

「好的,哥,你要有什麽不舒服就叫一聲。」程飛睡的屋就在隔壁,隔着兩個房間的不過是一道薄薄的木板,只需叫一聲鄰房便能聽見。

「嗯,你去睡吧。」

程飛把油燈吹熄,出屋去把門掩上,走了。

任鵬飛沒有立刻睡下,而是借着銀白的月光,靜靜凝神看着躺在不遠處的那個人——如之前的每一個晚上一般,然後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睡夢之中,有一條小腿又開始抽筋了,已經習慣的任鵬飛沒睜眼,只低低地呻吟一聲,努力地伸腿想緩解這股尖銳的疼痛,可同往日一樣,疼痛卻越來越清晰,每動一下,痛處就強烈的繃起來,疼得他滿身大汗。

任鵬飛深呼吸,忍耐了一陣後,覺得身體粘得難受,欲翻個身,可腳上還在一陣一陣地抽疼,加上臃腫的身體有些不聽使喚,他努力半天也不過只是挪動了下手臂。

黑暗裏,依稀之間,似乎有個人坐在他床邊,輕手輕腳地扶他坐起來靠在胸前,用衣袖拭去他額上的汗珠。

腳上的疼痛緩過去後,任鵬飛啞着聲問:「程飛麽?」這麽晚還不睡,「大哥吵醒你了?」

抱着他的人不說話,輕輕拍着他的肩膀,靜了一陣,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渾圓的肚子,任鵬飛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整個身子不禁繃緊。這只手倏忽地收了起來,随即一道沙啞幹澀,仿佛在沙子上磨過的聲音響起:「你哪裏疼?」

這一句沙啞模糊的聲音,如一盆冷水兜頭而下,原來迷蒙的意識頓時清醒,任鵬飛愣了,卻不敢回過頭去,半晌,才伸出顫抖的手覆上扶住他肩膀的那只手……

「聶穎?」

「……嗯。」

「我是在作夢嗎?」

否則怎麽會美好得如此的不真實?

他身後的人不語,慢慢地移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臉,慎重而深情地吻上。任鵬飛垂在身側的手遲疑地搭上他的肩膀,感覺那微涼卻真實的觸感,不由得用盡所有力氣抓緊,仿佛這般,就不會再從自己手中離開了。

沉浸于這漫長而柔情的一吻中,任鵬飛合上眼睛,一顆淚從眼角滑下。

早起的青青推門而入時,眼前的一幕令她久久難以動彈,床上的那兩個人相擁而眠,就連睡夢之中,這兩個人的神情都是如此的恬淡而安寧。自入谷以來,總是一臉傷痛的父親嘴角含着似有若無的笑,看起來是如此的滿足。

兩個男人相擁而眠,沒有一絲違和,深刻得令青青難以遺忘。

千帆過盡的這兩人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早已顧不上什麽恩怨是非,道德倫常,似乎要把從前錯過的時間都補回來一般,整日整日地粘在一起,日夜不分:看得任程飛一個勁地喊肉麻,看得啞姑總是偷偷捂嘴笑,看得青青都不敢多待。

任鵬飛不能下床,江穎便把窗戶打開,擁着他一起看外面的景致,偶爾相對一笑,有時聊些無關痛癢的話,又或是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怎麽都不會膩。

江穎會摸着任鵬飛圓圓的肚子一臉心疼地說:「鵬飛,辛苦你了。」

任鵬飛握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笑說:「不苦,有你在,就一點也不苦。」

江穎情不自禁把他抱得緊緊地,一個又一個親吻細細落在他的臉上。

窗外出現一個嬌小的身影時,江穎輕輕蹙起眉,一臉感慨:「青青和我不親昵。」是啊,由始至終都沒叫過他一聲。

任鵬飛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直至把他眉間的皺褶撫平,「不要擔心,來日方長,終有一天,她會認你的。」

江穎低頭對他笑了笑,讓他不用擔心,随後話題又落在他腹中的孩子上。

大概什麽時候生,會是男孩還是女孩,要取什麽名字呢?

男孩叫什麽,女孩叫什麽,男孩要怎麽教養,女孩要怎麽撫育……

總之,他們這次一定要兩個人一起養育這個孩子,好好地疼他,愛他,讓他知曉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上。

有一天清晨,任鵬飛洗完臉,看着水盆之中自己的倒影,呆滞了許久,等江穎發現時,他正用手撫摸自己的臉。

「怎麽了?」

任鵬飛擡頭,眼前的江穎清減不少,可依然昂軒挺拔,儀表不凡,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浮腫不堪,伸手捏捏,全是軟肉,一點彈性也無。

「怎麽了?」

他的異樣令江穎略為不安地彎下腰,仔仔細細地看他。

任鵬飛避開他的目光,手又撫上自己的臉,默默道:「原來我現在長成了這副模樣。」

水中自己的臉浮腫了一大圈,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變成這般的,以前懷青青時身子也是這般臃腫,卻一直不曾在意過相貌,這次見了,心裏抖然變得不舒服起來,這麽醜的模樣,也不知身邊人見了心裏怎麽想。

江穎聽了他的話,莞爾一笑,都說女為悅己者容,任鵬飛這句聽起來似在感慨的話竟讓他從中體味出這番意思來。

任鵬飛從來都不是那種在意自身相貌之人,就算他真的破了相,也不會引來他多大的關注,也許真的如江穎所想的那般,因為在意着愛人的想法,于是自己也變得在意了。

江穎只是笑不說話,偷了腥般的神情引來任鵬飛淡淡地一瞟,可他仍不收斂,任鵬飛氣得用水潑他,打濕他壞壞的笑容。

江穎一點兒也不怒,水珠順着臉頰滑下,在清晨溫暖的陽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江穎伸手把這兀自生氣的人擁入懷裏,于他頰邊落下一個個細吻,「鵬飛,此生有你,聶穎別無所求。」

任鵬飛發自內心地笑了,握住他環上自己身前的手,牢牢不放。

聶穎,穎,曾經鵬飛不懂珍惜,但此時往後,鵬飛絕不再放開。

谷中的生活平靜卻也枯燥,若不是兄長還需要他輸入真氣保命,任程飛早插上翅膀飛出去了。

可偏偏是這樣令弟弟退避三舍的生活,讓任鵬飛覺得分外的輕松和安寧,尤其在江穎的陪伴之下,真恨不得就這麽一輩子待在谷中,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孩子降臨世間的時間比他們預計的都晚,也不知是不是在父親腹中待得太舒适,遲遲都不肯出來,日子推遲了近十天後,青青說不能再等了,不然爹的身子承受不住,反正東西都準備好了,算一算日子孩子也發育完全了,随時都能出來。

聽到女兒的這番話,任鵬飛不曾有什麽,反倒是一旁的江穎,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緊張不安地說,還是再等等吧。

怎麽生出孩子的辦法,他已聽任鵬飛說過,那時便吓得目瞪口呆,怎麽也不敢想象剖開愛人肚子取出孩子的場面。雖然任鵬飛一再安慰他說沒事,生完青青後他不是還安然地活到現在麽,可害怕的江穎硬是說出一堆理由來反駁他,說什麽青青還小醫術不保障,或是中間出現意外怎麽辦等等,還萬分懊惱,說當初不該留下這個孩子。

他這話一說出來,任鵬飛便拉下了臉,知道自己無意間說錯了話,江穎一再道歉說自己并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怕他出現意外才會這麽說,才讓他慢慢消氣。

現在一聽到江穎說還要再等等,任鵬飛還未來得及說什麽,青青便已經板着臉,一字一字道:「若是爹現在不生,再多拖一日,他的體力便消耗一成,不出十天,他可能連喘氣的勁都沒了!」

青青倒不是危言聳聽,全是有事實根據的,因為任鵬飛現在的身體狀況的确一天不如一天。

江穎這才住了口,只是無奈,且心疼地抱住任鵬飛。

既然決定了,那便趕緊動手吧,青青選好的時間是第二日太陽出來的時候,光照充足,比晚上點燈看得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與他們作對,他們才決定好了時間,任鵬飛腹中這個調皮的孩子突然鬧騰起來,任鵬飛臉色一變,抱住肚子艱難地對女兒說:「青、青青,爹恐怕撐不到明天了……」

所有人大驚失色,連向來不形于色的青青臉色都微微一變。

盡管早有所準備,可真當來了,似乎又有這麽一點措手不及。

好在又很快回過神來,青青一聲令下,先扶疼得渾身冒冷汗的任鵬飛扶到床上,然後把呆若木雞的任程飛趕出去燒水,把急着滿頭大汗的江穎推出去等候,叫上啞姑拿來早已準備妥當的東西,自己則取出一個藥瓶,打開後仔細地嗅嗅,确認無誤才朝床邊走去。

這時掩上的木門被江穎由外猛然推開,急吼吼地朝青青道:「我不要光守在外面什麽都不幹!」

青青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現在能幹什麽?」然後看他緊張得不住顫抖的雙手。

「我、我……」江穎憋得一張臉通紅,「那我守在屋裏,我要看着……」他實在不放心,一顆心都快懸到嗓子眼了。

「你在這裏只會礙着我做事。」青青一點兒也不留情面地将他用力推出去。

「可是……可是……」

江穎實在不願出去,可又無法反駁自己的女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門口逐漸掩上,滿心地焦急和無奈。

看着他如此慌張,青青實在有些不忍,關門的動作一停,平靜卻堅定地說:「我不會讓爹有事的,你……你不用太擔心……」

江穎一愣,青青卻已把門關好。

青青拿着藥瓶走到床邊,她的父親疼得一臉大汗,汗水幾乎把眼睛整個都糊住,可他卻仍然艱難地睜着雙眼看她。

「你還是不肯叫他……」任鵬飛聲音裏不無遺憾和苦澀。

青青垂下眼簾,拿出藥瓶,「爹,先把這個喝了。」

「……是什麽?」

「麻藥,讓你暫時喪失知覺的,這樣剖腹時才不會感覺痛苦。」

任鵬飛有些遲疑,「可爹,想看着孩子出生……」

青青用出一張幹淨的棉巾給他擦拭滿頭的汗,「爹,青青現在還沒有辦法制出能夠局部麻醉的藥。」

一股疼痛襲來,任鵬飛深吸一口氣,緩着氣說道:「那能不能不喝?生你的時候,爹也是這麽忍過來的……」

青青猛然看他,清澈的雙眼滿是憤怒,「不行,青青不能讓爹出任何意外!」

任鵬飛一窒,随即努力地扯扯嘴角,對女兒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對不起,青青,是爹任性了。」

是啊,他現在有女兒,有腹中的孩子,更有江穎,怎麽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他還要活下去,活得長久,因為他不舍得他們,一點兒也舍不得。

于是在青青喂藥過來時,他柔順地把瓶中的藥汁全喝了下去,有點苦,入喉微涼。

青青不斷給父親擦汗,柔柔地說:「爹,你放心,等你醒來,一定會看到寶寶的,青青不會讓你出事的,放心吧。」

任鵬飛伸手握住女兒依然稚嫩的手,無法訴說內心的酸楚和無奈,青青還不滿十歲,竟已如此懂事,還要親自為他這個當父親的接生,想到其他這麽大的孩子或許還在同父母撒嬌,任鵬飛就更是無法言語。

又是一陣疼痛襲來,他抓緊女兒的手。

「爹,再忍忍,藥效很快就會起作用了。」

果然,須臾之後,任鵬飛只覺得意識朦胧起來,這時他莫名有些驚慌,胡亂地說着話:「青青……青青……」

「爹,我在,我一直都在,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任鵬飛費力地睜眼,卻不知看往何處,「程飛呢……」

「程飛叔叔在廚房裏燒水,一會兒就過來了……」

他聞言,緩慢地點點頭,又道:「他呢……穎,聶穎……」

青青鼻子發酸,「他也在,正在外頭等着……爹,你放心,我們都在,我們會一起在你身邊……等寶寶出來,我們一家就能在一起了……」

任鵬飛終于放心地笑了,合上雙眼,沉沉地睡去。

啞姑早已經準備妥當,青青擦去眼角的淚,換上一套用藥水燙過消毒的衣裳,她換好的時候,任程飛端着熱水進來了,然後被啞姑推出去與站在外頭幹着急的江穎湊成一對。

屋子四周全點上油燈,屋中頓時亮如白晝,青青在啞姑的幫助下用剪子剪開父親的衣裳,很快,脹得每根青筋都清晰可見的大肚子露了出來。

青青取過刀,放在火上消毒,然後對着父親的肚皮深吸一口氣,慢慢走過去……

也許時間沒有過去多久,也許只是一個時辰,可對等待的人而言,這段時間是如此的漫長,漫長得迫不及待。

等待本來就是一場煎熬,煎熬人的意志,煎熬人的信心。

煎熬中磨練,煎熬中摧殘,或許是希望,或許是絕望,又或許是繼續煎熬。

風伴着雨,眼前一片蒙眬。

就像現在的內心。

當雨逐漸止息,明月高挂。

就在這場煎熬中,迎來了希望的曙光。

一聲孩子的啼哭,劃過夜空。

——正文完——

第二十二 番外之一:夢江南

悠悠睜開雙眼,明媚的陽光絲絲縷縷射入屋中,剎那之間恍如隔世般不真實。身邊似乎有動靜,任鵬飛微側過臉一望,先是一滞,随後柔柔地笑,一顆心似化成一灘水。

那人正趴在小床邊嘴角含着笑目不轉睛看着床上酣睡的小娃兒,暖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泛着一層薄薄的光澤,令本來就白皙的皮膚略顯透明柔和。

很美,如畫,也如夢。

不遠處的人不經意擡頭一望,頓時望進他含笑的眼睛中,「鵬飛。」臉上的笑意更濃,他起身而來扶起床上的任鵬飛,手輕輕梳着他零亂的發,「今天覺得如何?」

任鵬飛略一點頭,「好多了。」

「藥正溫着,青青說等你一醒來就讓你喝下。」

「好。」

于是這人又輕柔地把臂彎中的任鵬飛放回床上,深怕碰傷他不久前才拆線的傷口。

任鵬飛随這人的身影望去,只見靠近門口邊的一方小幾上正架着一個紅泥小爐,炭火綠如靛,架在上頭的是一個砂鍋,用濕帕子包住打開鍋蓋,一碗棕黑的藥汁正隔水溫着。

碗被拿起後端到床邊,卻不是直接遞到任鵬飛手上,只見碗沿貼近一雙珠潤檀口,輕啓唇後含入一口試試溫度,覺着尚可便又放下碗,小心翼翼扶着床上的任鵬飛起身,讓他的頭輕輕落于自己臂彎處,遂才端起一旁的藥碗,貼到他唇邊。

不用勺子,就這麽對着嘴傾斜碗,任藥汁緩緩流入任鵬飛口中。

這是任鵬飛要求的,喝苦藥,就應趁熱時一口氣灌下,一勺一勺地喝,堪比鈍器一刀一刀地割,苦口不說,還難受。

于是這一碗略有些燙嘴的藥,不過眨眼工夫就見了底。

任鵬飛大量失血體虛,四肢冰涼,喝下這麽一碗暖熱的藥汁,頓覺舒暢許多。

「鵬飛,餓了麽,要不要吃點東西?」放下空碗後,扶着任鵬飛的人又柔聲問道。

任鵬飛依舊點頭,「好。」

他這次不再放下懷中的任鵬飛,而是側過身,只手打開一個保溫漆盒的蓋子,取出一個碗,碗中的東西清澈晶瑩,還有幾顆紅紅的果子混于其間,格外誘人。

這是一碗薏米紅棗熬成的粥,放了些許冰糖,入口綿軟清甜盈齒,最适宜失血體虛之人吃。

藥與藥膳是青青配的,幹活的自然是啞姑,江穎不是不想幫忙,而是女兒嫌他只會添亂,吩咐他看好甫出生十天的弟弟和父親便算幫大忙了。

于是他才會如此悠閑地顧着小小嫩嫩的兒子,看着産子後需要大量的睡眠來補充體力的任鵬飛。

粥是溫的,和喝藥不同,這次江穎拿着小匙一口一口喂着仍不宜動彈下床的任鵬飛。

期間,兩人不言不語,明媚的陽光照着,屋中沒有一處陰霾。

一碗粥盡,江穎問他還要不要再吃點別的?

任鵬飛搖頭,「夠了。」随後又道,「我想看看孩子。」

江穎放下他過去把含着小拳頭睡得正香的小鬼抱來放在他身邊,任他細細地打量,時不時伸手碰碰粉嫩的小臉蛋,捏捏還沒有肉的小拳頭,然後低頭親親他的額頭,臉上眼中,盡是溫情。

「真好。」江穎一瞬不瞬望着,情不自禁喃喃。

任鵬飛擡頭朝他淺淺一笑,握住他的手,一起看着他們的孩子,半晌感慨:「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頭一天時,皺皺的像只猴子,現在長開後,好看多了。」細看之下,能看出些許熟悉之感,這眉眼,還有這薄薄的唇,像極了身邊這豐神玉秀之人。

江穎随口問道:「青青那時也是這般?」

任鵬飛聞言一愣。

江穎見此,疑道:「怎麽了?」

任鵬飛苦笑,如實告知,「那時……以男子之身懷孕生子,覺得逆天亂綱,心裏一直,不認同。青青出來後,直至離開萬惡谷,我都不曾去看過她一眼。」

江穎無聲地握緊他的手。任鵬飛嘆息,「我欠青青這孩子良多,如今她這般早慧內斂,多半也在我,若不是當年我狠心丢下她不顧,事情也不該是現在這一模樣,她也不會到現在都不認你……」

江穎坐上床邊,把孩子抱于懷中,伸手輕擁一臉愧悔內疚的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半晌後,只道:「不必自責,這都是天意弄人。」

的确天意弄人啊。任鵬飛垂眸看着孩子,心裏仍是不好受,畢竟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為,若不是起初他太過剛愎太過顧忌,一切或許都不會如此。

見他仍未展顏,江穎輕撫他的肩,輕言哄慰,「日子還長,我們可以慢慢彌補……」

其實在得知青青是自己女兒時,江穎真的慶幸,慶幸自己在京城那一夜,終究下不去手奪了這孩子的性命,要不然他對任鵬飛這段感情決計不會有守得雲開這一日,更會因此而悔恨終生。

聽得江穎的一再勸慰,任鵬飛也不再為此傷神,想到同樣是在此地,同樣是這間屋子,同樣以男子之身生下孩子,心境卻截然不同。擡頭看着江穎含笑的玉顏,低頭看着孩子粉嫩的睡臉,再看看窗外明媚的陽光,心情霍然開朗。

原來,萬物皆由心,争得更多,纏縛越多;看開之後放手,不是真的失去,擁有的是之前從未有過的輕松快意。

放下心中的束縛,任鵬飛展眉輕靠于他懷中,看着沉睡的孩子,說:「穎,給孩子取個名字。」

「我取?」

「你取。」任鵬飛肯定地點點頭,「我給了他肉身,你就給他一個伴随一生的名吧。」

江穎笑着吻上他的額,「那孩子随你姓好不好?」

「為什麽?」

「我不喜歡聶這個姓。」或許是因為生父留下的是太多的不堪,連帶的這個姓也不怎麽讨喜了。

任鵬飛心有所悟,「那就姓江吧。」

江穎很是不解,「為什麽不能同你姓呢?」

任鵬飛攤掌與他的手十指交纏,眼睛含笑,點點星光,「我想讓人一聽他的名字,就知道是你的孩子。」

「鵬飛……」江穎手上用力,十指之間再無空隙。

「如是這樣,那就叫江鵬罷,這樣聽到這個名,別人就知道他是咱們孩子。」

「江鵬。」任鵬飛喃喃念,然後颔首,「就叫江鵬。」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江鵬一天一天長大,兩個傻傻的父親,由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後來能夠娴熟地給孩子喂吃食洗澡換衣服。随着孩子的成長,原本靜谧的萬惡谷也變得熱鬧許多,感染得一向冷淡的青青表情也多了不少。

江鵬周歲的時候,他那個早耐不住谷中枯燥生活,蹦出谷外玩了大半年的叔叔也從外頭趕回谷裏,帶回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孩子的衣裳、玩具、書冊、點心等等,哄得那個正長牙的娃娃咧着嘴咯咯咯地笑。

任鵬飛布置着孩子抓周的東西時,任程飛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嘀咕:「哥,隋也在山下的小村裏,跟着我屁股後頭來的。」

任鵬飛一愣,「那你怎麽不把他帶進來?」

任程飛撇嘴,「哼,他幫那個壞蛋皇帝做事,誰知道他有沒有壞心?」太子如今已經登基成為一國之君,這事原本不可能傳到這與世隔絕的萬惡谷,不過任程飛外出混了大半年,回來的頭一件事便是一臉惱怒地提及這個陰險狡詐的太子當上了皇帝。

任鵬飛一臉平靜,如今于他心裏,最重要不過自己的小家,能夠照顧好兩個孩子,守着心愛的人,看着弟弟平安無事便比什麽都好了。

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物,對他而言都可有可無,更何談悲喜惱恨?

面對依然年輕氣盛的弟弟,任鵬飛沒有開口勸說,畢竟有些事情,沒有親身經歷,沒有大徹大悟,是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任鵬飛略一想,問:「他是什麽時候跟着你的?」

任程飛依然氣不平,「我出谷不到一個月就跟在我後面了,怎麽甩都甩不掉,煩人!」

任鵬飛笑笑,伸手摸摸弟弟的腦袋,淡淡地說了一句任程飛不甚明白的話,「別盡顧着朝前走,偶爾回頭看看。」

別等人在時棄若敝屣,不管什麽時候,給自己,給別人,留下一方餘地,免得日後追悔莫及。

任鵬飛不由得朝另一處望去,那人一身青衣,扶着已經能站立的孩子把玩叔叔自外帶回來的小鈴铛,察覺他的目光,青衣的他也望過來,只消溫柔一笑,一股暖暖熱流便萦繞于心頭。

便是這人,對他,從來都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留下餘地讓自己走上去,最終追了上去。

那一天的草席之上,江鵬坐于席間的空處上,面對琳琅滿目的東西,左看看右看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口水從缺牙的嘴裏滴落,透着光,又擡頭看看不遠處的親人們,撅起軟乎乎的小屁股拱呀拱,蹭呀蹭,爬呀爬,小胖爪摁在算盤,揮開!碰到玉佩,踢掉!醫書擋路,挪一邊!青龍盤雲的長劍立于眼前,視而不見!毛筆就在眼前,頭一撇不理!

四周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又一陣的抽氣聲,還有叔叔驚訝地嘀咕,這小家夥可真是挑剔呀!

把席子上的東西全都揭翻的小家夥終于停了,抓起啞姑姑經常給自己做的小軟糕,張開幾顆牙齒的嘴巴啊嗚一口咬出一個缺牙的印子。

噴笑聲時起彼伏,小家夥一臉的口水啃得痛快!

看着這貪吃的弟弟,連青青都忍不住捂嘴悶笑。江穎上前把兒子抱起來,輕輕一口咬在他的嫩臉上,一臉寵溺道:「你這貪吃鬼,既然這麽愛吃,父親以後就把這全天下的美食都送到你面前!」

小江鵬似是知道父親的意思,照樣是啊嗚一口親下去,嘴上沾滿的糕屑大半沾到他光潔如玉的臉上,落上狼狽的斑斑點點,逗得大夥更是喜不自禁。

任鵬飛最先收了笑,責難般地橫了弟弟一眼,「程飛,這抓周可是正事,你怎麽能胡鬧亂擺東西。」

任程飛可不以為然,「若是我小侄子不喜歡,擺什麽也沒用啊!」

「沒事,兒子想吃,喜歡吃,那就讓他吃!」江穎把懷中的兒子舉得高高的,樂得他咯咯地露出小牙笑,兩邊酒窩深深陷下去,可愛得不行。

任程飛見狀,再忍不下去,沖過去和江穎搶抱孩子,「給我抱抱,你當爹的什麽時候抱不行,我在這谷裏可待得不久。」

江穎難得沒和他搶,順手就讓他抱走孩子,然後慢慢踱過去,自懷中掏出一件東西,走到青青面前,親手遞給她。

青青先是疑惑地看一眼任鵬飛,見他也是一頭霧水,這才低頭仔細看江穎手中的東西。

是一塊石頭,一塊青綠色、紋路精美的雨花石,上面打了個小孔,用一根細繩穿着。

青青沒接,而是擡頭,對上江穎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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