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完結啦 (1)
宋汀洲看着謝待許挺拔而稍顯疲倦的身軀,微微嘆了口氣。
握在褥子裏的拳頭松了又緊。
不知道是不是覺察到了宋汀洲的情緒,謝待許沒有第一時間應下。
“坐下說吧,”他給張保國遞過兩張椅子坐下,自己也拉開宋汀洲床邊的凳子,“我覺得,這事我可能幫不上忙。”
謝待許繼續說道:“你也看到了,我身邊這位宋公子現在實在離不開人照顧,國內集團的明争暗鬥你不是不知道……尚息的情況也不是很棘手。這樣,要不我給你推薦一個人,你去問問他?”
張保國眼含憂慮地望着縮在椅子上的張尚息,只好答應。
“你別太着急,”謝待許安慰道,“那人比我要專業,不會有什麽問題。”
“……成。”
宋汀洲松開緊攥的拳,聽見謝待許拒絕後心裏卻湧現一股空蕩蕩的感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謝待許這麽果斷地拒絕過一個人。
張保國帶着孩子離開後,宋汀洲撐起病床,倚靠在枕頭上,“你方才可是放走了一個股東啊。”
這話是真不假,是打趣也不假。
“是啊,”謝待許調侃道,“那可是為你放走的。”
“我可受不起,”宋汀洲不接他那一茬,“你要不歇兩天吧,你跟那邊請個假,我這兒請個保姆什麽的?”
謝待許替他整理好衣物,頭也沒擡地回答道:“沒事,這種作息我已經習慣了,不接受他的請求是因為那孩子情況太複雜,我不敢冒然答應罷了。”
靠在床上把玩文玩核桃的宋汀洲沉默了一會兒。
“怎麽樣,讓我猜猜你為什麽來做我這苦差?”他突然提起此事,胸有成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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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
“借我來搞垮王氏集團?”
謝待許給他豎了個大拇指,“聰明。”
“……”
“這算什麽?”宋汀洲笑着搖頭,“利用繼承人搞垮對方,PLAN A?”
“PLAN B, 繼承人們雙雙反水,豈不很意思。”
“……”
宋汀洲哼笑一聲,頓了頓,“那麽,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早晨天還沒亮,謝待許先到了,還提着兩袋子豆腐腦。
宋汀洲聞聲轉醒,瞥見謝待許手裏提着的東西,迷迷糊糊地說道:“我不吃甜豆腐腦,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謝待許把豆腐腦放進瓷碗裏,極有耐心地回答他。
宋汀洲蹙眉,揉了揉臉,“那你還買。”
眉心被人輕點了一下,謝待許收回手,“這是在濟南——哪裏來的甜豆腐腦?”
“……哦。”
兩人對坐着吃飯,吃好飯後宋汀洲靠在病床上刷手機,謝待許在一旁的茶幾上打開電腦工作,兩人互不幹涉,氣氛十分和諧。
正沉迷于手機的宋汀洲忽然擡頭,戳破這份寧靜,“溫叔的事有結果了。”
他的聲音格外沙啞,夾雜着不易被人察覺的暴風雪的氣息,裹着隐隐約約的怒氣,以及頹喪。
謝待許擡頭望向他,眼見他周身氛圍顯而易見的變化,心頭一凜,“原因是什麽?”
空氣中沉默飄散了良久。
“他不是自殺……”宋汀洲将周身的一切在一瞬間屏蔽徹底,獨自喃喃道,“他果然不是自殺。”
宋汀洲閉上眼。
當一切謎底被驟然揭曉,宛如向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粒石子,泛起周周漣漪,然後歸于平靜。但石子始終在下沉、下沉。随着蝴蝶效應的發生,森林裏的獵人打馬提箭追鹿,一箭射出未中;高山雪頂之上綻開一朵絕世獨立的紫蓮,箭矢直奔蓮花而去,一擊即中。
花瓣一片片零落,再次沉睡入深深的雪色中。
“說到底,我們都不過是集團紛争的棋子罷了。”宋汀洲淡淡解釋道。
故事的起源并不是值得引起人們注意的大事,就像亞馬孫雨林裏的那只蝴蝶,僅僅是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王勝英那年二婚,嫁給了溫叔——也就是溫常北。表面上溫叔家境并不顯赫,祖宗輩上也不曾立過什麽大功勞,然而他姥姥是當年中央裏頭實打實的核心人物,如今雖然退休歸隐,但原先的人脈威名不曾有變。
可惜他父母一輩不太出色,這一族的聲名就此沒落。
表面上看王勝英嫁溫常北是在扶貧濟困,實際上的好處卻不只有能夠借溫氏姥姥輩在中央的力量,同時還能掩人耳目,在同競争的公司中顯得尤其低調。
然而,當王勝英察覺這個“入贅”的兒婿居然在試圖擾亂他們□□自家繼承人的計劃時,變故就猝不及防地發生了。再後來,溫姥姥患病離世,消息一時轟動政界,王勝英眼見消息掩飾不住,心知溫氏再無利用價值,加之她本就對溫常北幹擾她管教宋汀洲一事十分不滿,索性快刀斬亂麻,給溫常北一日三餐裏下了慢性毒。
“這種毒長時間下來會幹擾人的精神,初期,患者可能以為是突如其來的失眠,不當回事。到了後期,患者整夜整夜睡不着覺,還伴随着精神紊亂、共濟失調等症狀。除此之外,他還經常會出現幻覺……”
宋汀洲說。
“其實這樣的話,他不患抑郁症的幾率似乎更小了。”
他長呼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多年積壓在心裏的郁氣伴随着真相的揭曉一齊被說出來,還是無可奈何下的悲哀。
一旁的謝待許也陷入深深的沉默當中,但相較于宋汀洲,他顯然顯得更加冷靜。
“這些事情塵封已久,想要找到證據恐怕很難,”謝待許低聲說,“你找的人有跟你說什麽直指王勝英下毒,或是她致使溫叔墜樓的證據嗎?”
“沒有……”宋汀洲過了很久才再次開口,“幫我查到這些證據的人就是劉書晴,其他人固然安全,我也不夠相信。”
劉書晴大學裏頭的專業對口,家裏也有些背景。借着家裏人的掩護,想來王勝英一時間察覺不到什麽。
良久,謝待許擡起頭,眼中映出宋汀洲微微顫抖的身體和攥緊的拳。
宋汀洲毫無征兆地哭了。
謝待許一愣。他上前兩步坐到宋汀洲床沿上,良久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汀洲?”
其實此時他人如何安慰都沒有用。
好在宋汀洲的眼淚來也快去也快,不一會兒就收住了,可如此只會讓謝待許在本就自責的心理上再添幾筆愧疚和心疼。
謝待許很少能感受到心疼這種情緒。但不管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他的醫生,自己似乎都沒有能夠幫上什麽忙。
亦不論是作為不久前才擊掌成為的合作夥伴,還是三年來的朋友。
就好像當一位獸醫在空蕩蕩的街上發現了一只流血不止的小狗。它分明如此脆弱,不住嗚咽聲卻持續地向他人發出求救的信號。可惜它遇見的是一名沒有任何工具在手的獸醫。而當它再一次牽扯到傷口痛不欲生時,獸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的生命特征一點點流逝,無能為力。
這種事情給雙方帶來的傷害遠比一個普通人遇見這種情況帶來的傷害大。
幾年相處下來,謝待許也不得不承認,宋汀洲的确用他的方法漸漸磨平了謝待許先前的一些棱角,讓他從一個刺楞的毛頭小子,在短短的時間內蛻變成了內斂鋒芒的成熟的青年。
讓謝待許沒有預料到的是,宋汀洲的情況在第三天惡化了。
不是大腿上的傷口,是心理上的,或許早已深埋心底,生根腐爛的東西。它們或化作蛀蟲,或化作荊棘,幾年來一直蠶食着宋汀洲的內心。
宋汀洲開始食不下咽。
倒不是真的吃不下去東西,而是漸漸地,吃東西的感覺變成了讓人連續十五天吃涼水泡方便面,還不帶調味料的那種。從腸、到胃再到食道全部都被沾了水的棉花塞住,頓時看什麽都不再有想吃下去的欲望。
然後,他做什麽都覺得會分心,乃至于回到了別墅後,一次點外賣,不小心點了六人份的,自己卻毫無察覺。再漸漸地,他開始懶得做任何事。懶得去接水,懶得去洗澡,懶得去工作……先前生活裏面必不可缺的每一部分,如今在他的眼裏都變成了“麻煩”這兩個字。
謝待許從第二個階段就開始給他配藥了。先前之所以沒敢給宋汀洲吃藥,一是是藥三分毒,二是怕宋汀洲的身子骨撐不住。奈何他□□還沒抗議,心理上倒是先行一步,揭竿起義了。
有一陣子,宋汀洲恨極了外出,謝待許便必然要拉他出去。
謝待許陪着宋汀洲在小花園裏曬秋日的夕陽,就是謝待許強行給他拖過去的。
“今天的天真好看。”謝待許試着說。
“……”
宋汀洲微微出神,小時侯被關小黑屋的經歷湧擠進腦袋裏。
“你看那片雲,像不像二餅?”
“……”
二餅……二餅有時候也會跟着他一起被媽媽毒打。
真可憐啊。
“宋汀洲?”謝待許伸出手來捧住他的腦袋,強行把他的臉轉向自己,“你看着我……”
印象中溫叔模糊的身影與謝待許重疊。
好在宋汀洲的病情還達不到重症,謝待許慶幸地想,好在宋汀洲沒有從一開始就背負着這些殘酷的真相。
抑郁不代表會失去情感的發洩口,只是常常這些情感都會藏得更加隐蔽。
謝待許在無數次的嘗試中,終于在某一次機緣巧合之下撬開了宋汀洲的嘴。
宋汀洲啊,他所有受過的委屈痛苦都被他一拳頭塞進自己嘴裏咽下去了,哪裏是那麽容易就吐出來的。
哪怕這一回傾訴起不了任何效果,謝待許想,他也得抓緊這個機會。
深夜,皎白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從床沿一點點織到窗戶邊上去。
坐在一頭的宋汀洲抓着頭發,俨然一副已經崩潰的模樣。
另一頭則坐着謝待許。他想靠近宋汀洲一些,可宋汀洲像是受過人類傷害的狐貍,從此對眼前的這種兩腳生物再無信任可言。他只會一退再退。
可是在退的同時,他又缺乏一個傾訴對象,似乎,眼前的兩腳生物是唯一一個能夠聽他吐苦水的東西。
“謝待許,”宋汀洲顫抖着說,“我感覺我真的好累啊。”
謝待許耐心地看着他。
“為什麽我要出生在她家裏……我寧願死掉,也不想再喝摻着血味兒的紅酒了……可是那些人喝的也是,為什麽要這麽髒……我眼睜睜地看着她用陰謀詭計腳踩兄弟姐妹上位,深知這種事是我少見多怪,可是她要把這些破爛垃圾倒在我的頭上……耳濡目染,小時候我就不招人喜歡,他們厭惡我,排斥我,撕爛我的本子踩碎我的筆,因為我太冷漠了……可是這能怪我嗎,這能怪我嗎……我真的不知道,”宋汀洲深吸一口氣,“想要我接過她那一堆垃圾,又害怕我把餘孽鏟除,連帶她一起送進垃圾場,阻攔我……殺了我的朋友,我的家人,唯一有人性的人,還要我變成和她一樣的人!”
“憑什麽啊……我是個爛人嗎?”宋汀洲眼睛睜開一片模糊,瞳孔倒影的燈光皆是成星型的。
然後他被謝待許抱住了。
那是一個非常用勁,但不會把人勒痛的擁抱。
仿佛宋汀洲整個人都被他裹進懷裏了一樣。
但這是一個很單純的擁抱。
謝待許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宋汀洲是他的第一個“客戶”。而宋汀洲這種級別的“客戶”,對于剛進新手村的玩家來說,就是臨近第七八十關的大BOSS。如今這位BOSS由于外界刺激,變得跟煤氣罐一樣敏感,時不時地洩露一點弱點出來,其實這樣是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某種意義上來說。
這是一個很單純的擁抱。
起碼最開始是。
謝待許感受到自己心髒異常速度的跳動時,為時已晚。事實上,他無能為力。
畢竟醫患不能戀愛。
至于宋汀洲,他在一片天旋地轉之中,在這個懷抱裏找到了一隅寧靜一般,漸漸平息下來。
自殺這個念頭不知道是哪一天突然冒進宋汀洲的腦袋裏的。
謝待許用力地拍着浴室的門,無人應答。
他旋即一腳踹過去,破門而入,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宋汀洲把自己整個身子沉在水裏,口鼻皆張的狀态。
“操!”謝待許罵道,一把将宋汀洲從水裏撈出來,自己一腿跪地,另一腿把宋汀洲的腹部放在自己膝蓋上,讓宋汀洲的頭下垂後,狠狠按他的腹部背部。
随着宋汀洲将吸進肺裏的水咳出來,意識也漸漸回歸大腦。雖然腦袋裏依然嗡嗡作響,鼻腔也充斥着水汽的刺激味道,連同整個上身都有一種被千鈞壓頂的重負感。
“……”宋汀洲暈暈乎乎間看見謝待許的身形,“你來幹嘛……”
謝待許佯作冷靜地扶住他,邊給他順背邊氣道:“我再不來你就淹完了,還好意思問我。”
眼淚從宋汀洲的眼眶裏滑出,混着臉上的涼水流進濕掉的衣襟。
重重地呼吸聲從他的鼻孔中傳出,他閉上眼,不言不語。
謝待許強行将他從冰涼的地板上拖起來,一手架着他,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步一打滑地将他挪到床上,又任勞任怨地給他更換了衣物。
“呼——”謝待許幹完活,好容易給宋汀洲哄睡了,自己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靠着宋汀洲的床邊,一扭頭就能看見他的睡顏。
這珍貴的、一剎那的寂靜。
落地窗外是一片黑暗,夜幕低垂之際,明月挂懸在夜空中,柳枝随風搖曳。
真的很累,謝待許想。
不知道為什麽,他給宋汀洲開的藥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一樣,甚至還令他的情況惡化了許多。想到這,謝待許踉踉跄跄地起身找到宋汀洲收納藥盒的櫃子,摸索一陣,自己給他拿來的藥瓶沒找到,卻翻到了幾個已經泛黃的瓶子。
借着微弱的燈光,謝待許仔細辨認盒子上的字,看清後,渾身驟然冒出一層冷汗,汗珠從鬓角滑落,墜到地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謝待許的雙手冰涼,腦袋裏面的某一根弦似乎被人徹底挑斷,他慌忙拾起其他散落的藥盒,一個一個地看去。
這些答案猶如鋒利的刀刃,劃向謝待許的心髒。
泛黃的藥盒、沒有效果的服藥……并非是宋汀洲沒有吃藥,也并非是吃錯了藥。
只是,産生抗藥性了而已。
原來他在那麽早之前就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藥物了。
只怪謝待許沒有發現,宋汀洲也從來不願意把這些事情透露給他半分。不知道他是否出于“保護”自己的隐私,宋汀洲從未主動告訴過謝待許,就連填表的時候,寧願撒謊也不願意謝待許知道。
哪怕會傷害自己的身體呢?
宋汀洲實在是,倔得可以。
從此,謝待許徹底過上了貼身照顧宋汀洲的生活。他把先前開過的藥一一排除,換了一批,宋汀洲的情況就有了明顯的好轉;再後來,宋汀洲好了許多,甚至已經恢複了先前的狀态,回顧自己患抑郁後渾渾噩噩的三年,只得苦笑着嘆時間如白駒過隙,飛快不已。
的确,抑郁症不是好治的病,還經常複發,導致三年來謝待許也被宋汀洲折騰的不輕。好在宋汀洲給力,在謝待許和藥物的幫助下還算迅速地擺脫了抑郁症。
幾年來不少次的自殺未遂,哪怕大多是被謝待許救下的,這種經歷也令他看淡了生離死別。乃至于溫叔當年的死,他也不會再為此傷春悲秋,只是大仇未報,王勝英必須垮臺。
謝待許看着宋汀洲恢複的模樣愈看愈欣慰,索性微笑起來,“我這三年可算是給你做牛做馬,保姆級地伺候,也不給我升個薪升個職什麽的?”
“你還用得着麽,”宋汀洲笑罵,“我這三年幾乎上什麽工作都沒幹,還指望我給你升薪?我給你升個孩子還差不多。”
“也行!”謝待許答應地十分爽快。
“呸!”
“要升薪也得算我一份吧,好歹也跟着謝哥照顧了你這麽幾年,”門口傳來劉書晴的打趣聲,她端着一杯熱牛奶走進來,陰陽怪氣道,“看看您這兩位,剛表白沒兩天呢,就這麽膩歪人了!”
她這兩天不知怎麽地,愛聽相聲,說話都帶着點京片子味。
宋汀洲跟謝待許相視一笑。
兩個人在一起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也沒有任何特殊的原因,只是謝待許表了白,宋汀洲同意了而已。
如果一定要說為什麽的話,大抵愛情的産生總是突如其來。或許只是某個時刻的某一秒,想到了一個人,然後,就心動了。
“好家夥,這下子也不用做合作夥伴了,”門口傳來陳浩的聲音,他托着筆記本電腦倚在門邊,“您二位接手各家公司之後直接合并得了!”
他得陪着自己老婆聽相聲,自己口音也開始受影響了。
“行啊——”謝待許二人齊聲笑說,宋汀洲想罷又補上一句,“那也得先辦婚禮再說。”
“是是是,”謝待許說,“都聽您的。”
剎時間氣氛其樂融融。
事實上,四個人合起夥來,是為了動用各自的關系和能力,暗地裏查找王勝英名下公司的弱點和缺陷,逐一攻破。
他們就像是一條潛伏在暗地裏的毒蛇,準備在關鍵時刻給王勝英致命一擊。
“诶,”謝待許手機裏忽然來了一條短信,他随手點進一看,眼神微變,擡頭道,“我明天中午得跟朋友出去吃個飯,挺久沒見過了。”
宋汀洲随意應下,不覺奇怪。
約謝待許出去的人并非是什麽老朋友,而是謝待許的父母親,就是那兩位幾近五年沒有和謝待許聯系過的,親生父母。
他們此次回來,是專門來“看望”謝待許的,起因是謝母陳麗雅覺得單純用一個“報恩”的名頭待在宋汀洲身邊五年屬實不妥,她将疑慮告訴丈夫後,後者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有謝待許這麽個兒子。
心下覺得奇怪,五年來不聲不響,為家裏做的事情寥寥無幾,于是動用了一些關系,查到了些什麽。此番前來,八成是來勸他的。
論“想”與“不想”,謝待許覺得承認自己想他們着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然而畢竟血脈相連。但當他再見到這對夫妻挽着手佯裝親密地出現在他面前時,心中卻掀不起一絲波瀾。
沒有正常人腦中腦補出的那種哭戲場面,或許這一脈相承的“漠然”早已融入血肉。
“您二位就直說吧,這回回來是為了勸我什麽的。”謝待許開門見山地問道。
陳麗雅幽幽嘆了口氣,“我們能抱什麽心思啊,還能害你麽——自然是到了年齡,問問你對象的事情。”
“嗯。”謝成偉——謝待許的父親附和道。
“您不是都查到了,還需要問我嗎?”謝待許垂下眼睫。
不想謝成偉聞言居然橫眉一豎,直指謝待許的鼻尖,怒道:“我們是查着了,你跟那個姓宋的小子不清不白的!這一回我回來,就是為了讓你給你爹我解釋解釋!”
兩人講話還帶着當年在鄉下時的口音,加之喊起話來中氣十足,一時間在安靜的高檔餐廳裏顯得格格不入。
要說起謝成偉和謝家老爺子的那些心酸史,恐怕五盆狗血都不夠淋頭的,總之是謝成偉在鄉下長大,又娶了個媳婦——陳麗雅,等到老爺子找到他這個純種的謝家大公子後,一切為時已晚。
當年的陳麗雅已經懷孕,誕下的就是謝待許。老爺子沒有他法,只能把謝待許按照貴族公子的标準從小養大。幸運地是謝待許從小聰慧伶俐,向來不會給老爺子丢臉。長此以往,這個謝家繼承人的身份也就坐穩了。
其中辛酸,只有他自己才知曉。
“跟您解釋什麽?”謝待許輕笑一聲,“我即便是和他結婚,也有路子能走出來。”
謝成偉見他死不悔改,氣不打一出來,“老子是你爹!跟一個男的結婚,虧你也想得出來!”
“咱家子嗣可怎麽辦?”陳麗雅擰着眉,裝作貴婦太太那般輕輕托着腮,顯得格外滑稽,“哎,即便你的事業不會受影響,你別忘了家族裏可是剛有了咱家的一席之地,老爺子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指不定……”
像是忽然抓到了重點,謝成偉猛地一激靈,眼裏放光道:“謝待許,你媽這話說的可沒錯!”
他急着喊,口水悉數噴在了新上的牛排上,“你你,老子警告你,你要是敢跟他繼續好下去,我就把你這事兒跟老爺子說了!咱家名聲也甭要了,反正我兒子絕對不能跟一個男的好上!”
謝待許心境由玩味漸漸轉為慎重。
他居然忘了,謝成偉這個時瘋時不瘋的瘋子,很可能是個□□——
一切事發突然,他措手不及之時,接到了老爺子的電話。
“……”
耳邊是謝成偉和陳麗雅聒噪的唠叨聲,眼裏卻只有手機屏幕上閃爍的,謝老爺子的電話。
謝待許如今頂多算個謝家的繼承人,除此之外幾乎什麽實權都沒有,因此,謝老爺子的電話他是萬萬不敢不接的。
不出意料地,那頭謝老爺子早知曉了謝陳夫婦的這些小動作,但與他們同樣,謝老爺子也是個由內至外的老古板,縱然在人家格外開放包容的國家立足紮根,心裏腐朽的思想依然不能動搖。
眼下,謝待許徹底沒轍了。
謝老爺子的手段非常人所能比,謝待許也不願意對外透露半分,只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徹底斬斷老爺子對他性取向的懷疑,那麽遭殃的絕對遠不止自己。波及宋汀洲,或者直接“處決”宋汀洲,不過是早晚的事。
謝待許挂斷電話望向謝成偉和陳麗雅,一個頗為吓人的想法湧上心頭。
在計劃實行之前,還有一個人必須知道一切原委,并且要與他打好配合戰才行。
收拾好行李,謝待許提起大包小包就準備往外頭走。
宋汀洲見狀一怔,“你幹嘛去?”
“……”謝待許仿佛沒聽見,只顧往大門外頭走去。
門外天氣一片晴朗,萬裏無雲。謝待許早已經買好了前往美國的機票,再過兩小時就要登機了。或許這一去,就不知幾年再回了吧。
載他的司機已經被老爺子派到家門口停下,謝待許彎腰坐進去,未曾留給慌忙跑出來的宋汀洲一個眼神。
宋汀洲的駕照早就過期了,如今臨時叫來司機也顯得蒼白無用。他索性不管其他,一屁股坐進車裏發動,一溜煙地追上謝老爺子的車。
此次謝待許要去美國并不是出于老爺子的示意,而是謝成偉夫婦本就安排好的,把他送進一所戒同所。之所以去戒同所,也并非是為了真的“戒同”,而是借此作為掩護。若還能軟化老爺子的态度,那是最好不過。
但這些,其他人不需要知道。
大汗淋漓地追到機場門口,一腳剎在謝待許的車身後。宋汀洲跑下車,皺着眉朝謝待許提着行李離去的背影高喊,“謝待許!”
再次出乎他的意料,謝待許連回頭頓步都不曾,大步流星地走進了玻璃門裏。
莫名其妙地,宋汀洲能感知到,他們這次分別,會許久,都不再見。
宋汀洲坐會車裏發呆,沉默良久,一拳捶到方向盤上。
此後,謝待許和國內徹底失聯。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機,謝待許還暈乎着就被強行塞進了車裏,帶去了戒同所。一路上颠簸,他幾近要睡着,但真正親眼看到那個鐵欄杆圍了一圈,周生雜草的地方,還是不免嘆了口氣。
平房裏開着空調,還有幾個有些破舊的沙發,條件不算太差——這只是接待廳。來到自己未來将要住下的“宿舍”,才發現裏面是八人間,還有一個挂在牆上閃爍着數字的儀器。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用來測量分貝的儀器。
意外地是,他在這裏見到了一個老熟人,還和他是同一個宿舍的。
那是張保國的兒子,張尚息。他們幾乎沒有空閑能夠聊天,戒同所裏管得過分地嚴,為了不讓老爺子起疑心,謝待許誰人都沒找,正兒八經地待在裏頭度日如年。
一兩年後管理人員對他們稍稍放松了警惕,謝待許利用抽空地時間“撬開”張尚息這小子的嘴,才知道原來是他患有自閉症,幼年的經歷讓他對同性又格外依賴,他爸張保國二娶後又生了兩個小孩,見他治也治不好,便徹底放棄了他。
料想張保國也沒能想到,自己是把孩子推進了更深的深淵。
不過,抛棄孩子這件事聽在謝待許耳朵裏更意外,他從不知兩三年的時間,也能将一個人的本性改變如此之大。
國內的情況,随着謝待許的不告而別,急轉直下。
劉書晴和陳浩生了個小孩,劉書晴卻患了産後抑郁症;另一邊宋汀洲的抑郁症又複發了一次,并且這一次來得比以往都要猛烈。
沒有了謝待許的阻攔,他這次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個更簡單的死法——跳江。
倦于再生活在這個令人痛苦的城市,他搬去了長沙住了一段日子,然後挑了一個涼爽的秋夜。
冷漠的街燈拼命閃着晃着,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彰顯着自己的得意。
宋汀洲那會出去追謝待許又傷了腿,舊病複發。起初他還請了位保姆來幫忙,可後來,實在是畏懼了保姆那嘲諷的眼神,發了大怒,才從此一個人走。
只是一時半會少了在身旁扶着的人,走起路來多少會有些不太穩當。甚至在昏黃的夜燈的照耀下,他看見自己的影子都是一瘸一拐的,格外可憐。
他并沒有目的地,因為現在甚至比粘在輪椅上的時候更頹喪,沒有心情想要去哪裏,為什麽去。頭發一绺一绺地垂在臉上,雙目空洞無神,嘴角平平的,稍稍向下耷拉。
除卻五官精致,衣服貴重外,好似這個人,就再沒有任何價值。
那日見謝待許離開,毅然決絕。而他靠着飛機場的玻璃門,聽着一聲聲冰冷的航班起飛聲,看着對方的背影遠去。眼前漸漸模糊了些,轉而又清明起來,許久都不曾見那人的模樣了。
晚間的一步一步,腳步聲踏碎了殘破的落葉,落下一地荒蕪。
宋汀洲走向了不遠處的小橋邊。
其實那算不得小橋,應該是座大橋——尤其下面翻滾着的江水,格外出名,叫作什麽江。
他有些累了。
于是宋汀洲漸漸走上那座橋,緩緩打量着。看什麽呢?橋之間的圍欄還挺寬的,高度也不算高,邁過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只是他腿還不太好,還是難些。如果非要從圍欄間鑽過去的話,又可能會夾住頭,這就不好了。
想着想着,一股委屈轟地湧上心頭,彌漫在他身體中,久散不去。宋汀洲抽噎了兩下,斜着的肩膀聳了聳,從背後看,像是哭了。
其實他只是眼睛紅了紅而已。
此時大橋上空無一人,只有鳥禽立在欄杆處把守着,似是維護領地一般,不允許那些不會飛的可憐生物來打擾它們歇息。所以他除卻對這些小動物的一點抱歉和憐憫外,更多是慶幸的——沒人來最好了,沒人來,才不會出現那些沒用的落淚情節。
不過,料宋汀洲也沒想到,當日晚上也有個人在和他同一處跳了江,最終他沒成功,那個人卻成功了。
不僅成功,因為來時避着監控,警方誤把他當作了宋汀洲,兩人身上的許多東西又十分意外地重合了起來,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烏龍。
因此,宋汀洲在幾日後成功上了電視。
就當他窩在家裏聽說此事時,還倍感意外,不過轉念一想,也是好事——他買了些紙錢,找了個深山老林裏的空地給那人燒了去。
這一回的複發來去都快,縱然宋汀洲沒把此事當作事,但着實掀起了不小的風浪。新聞一傳,就傳去了大洋的彼岸。
當謝待許聽聞此事時,猛然發覺國內的事情似乎已經“out of control”,恰好自己的事情基本結束了了,老爺子先前犯病進了重症監護室待了兩天,才意識到自己确确實實是一把老骨頭支撐不住了。于是兩日下發了文件,指名要謝待許三個月後接手謝家集團。原因無他,其他孩子沒用的沒用,小的小,一切終于盡在謝待許的掌握之中。
既然已經塵埃落定,老爺子便不可能再叫謝待許再悄默聲地待在戒同所裏。管家撈他出來後,他二話不說,直奔國內。
結果回來确認了新聞的真實性,整個人僵在原處一動不動了許久,此後一蹶不振,進了醫院。
期間謝家夫婦還給他辦了個生日宴,請了許多貴客到場,算是打着生日宴的旗號在國內為他鋪路。
貴客有了,父母在了,生日主角卻在醫院病床上躺着。
其實謝待許并無大礙,只是說自己沒這心情過生日,聽聞舉辦生日宴一事更是大怒,臨時決定在生日宴上加一個演講。他卧在病床上起不來,便開了視頻連上大屏幕,遠程演講。
天空是濃郁的藍,幹淨地沒有一絲雜色,而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