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完結啦 (2)

有真正到過那裏的人才知道那天有多麽寂靜。

典禮正前方放着謝待許小時侯照片的大屏幕忽然暗了一下,再亮起來,屏幕右下角已經顯示了連線的标志,屏幕裏是靠在病床上面色灰沉沉的謝待許。他似乎笑了一下,在電腦屏幕裏也看到了衆人,以及他的父母。只是不知道那是什麽笑容。

與開心毫無關系,自嘲還差不多。

“大家好,”他的聲音很輕,大概是最近折騰地太累了,沒有力氣說話,“我是今天的生日主角,謝待許。今天是我人生中的第三十個生日。首先要感謝大家來到我的生日宴會,即便各位或許會感到無聊,尤其為一個并不在現場的人慶祝一個每年都有的生日,在此也為我狀态不佳而給各位平添了麻煩道歉。按理說這是個好日子,我也理應說些體面的話。只是就像各位耳聞到的一樣,我這些年到國外,在那邊(戒同所)一直待着,回來又發現老宋走了,所以一時間沒承受住打擊,就在這兒了。你們都是我很親的人,所以懇請各位能聽我胡說幾句。”

謝待許那雙不見光的眸子輕輕向下掃去,屏幕那邊露天場地裏草色素青,水清樹榮。

“其實我自始至終都不認為那是病。73年,90年到01年,美國,WHO,以及中華精神科學會依次将同性戀從疾病名冊中去除。也就是說我所待了兩年的“托管所”,那個遠離大陸,耗掉了我兩年生命,稱之為醫院的地方是個違法拘禁地。當然,他們所做的全部事情,其實也不過只是讓我從一個正常人到現在(變成)一個患有重度抑郁症的患者。或許諸位會很難想象戒同所裏的日子是什麽日子,又或者說,這個社會上,能有幾個人了解呢。”謝待許一頓。

“我記得他們跟我父母說會潛移默化地将我的想法糾正過來。請各位注意,是糾正。後來到了那裏,我們十個人一間房,上下鋪。裏頭有個測分貝的,說話做事都不能超過40分貝。但是進去的可是什麽人都有,還幾乎都是富家子弟,怎麽可能受得了那種生活。再者,每個人一個號碼牌戴着,像勞改犯,除了牌子做的精致點——其他的也不比監獄好到哪去。每天早晨起來跑步,幹體力活。記得曾經我趁休息跟一個在那兒待了幾年的青年簡單聊了幾句,接着就被幾位guards分開,單獨押送到一個小隔間裏。我倆的隔間挨着,中間有道透明玻璃牆。那些人會把我們……全都扒光。先綁在椅子上強制注射一種藥物,然後再面對面地看着彼此,看彼此被電擊,被棍子毆打。電流會從你的身體各處游走,到大腦的時候,我總會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飄起來,凝視着備受摧殘的身體。”

“那些藥物最近被我要求拿去做了檢測。這是一種苯二氮卓類藥物,屬于安定類藥物。停藥之後會出現戒斷症狀,頭昏嘔吐,共濟失調等症狀。”

“中午他們會給些水,有時候能啃片面包和簡易沙拉。緊接着就挨個去“戒同”。所謂“戒同”,其實就是給你的頭部,手部,腿部以及腹部粘上很多接着管子的儀器,然後一個人在前面給你放照片——看你喜歡哪種的。在我身上作用的時候,他們就弄來了汀洲的照片,就像是訓狗的條件反射似的。”謝待許講話的腔調平淡,沒有一丁點起伏,全然聽不出幾年前那個禮貌幽默的青年模樣。

溫度更高了。

“每次一放照片,就立刻上電擊,或是拿根管子搗你的喉嚨,催吐啊。”

臺下,謝待許父母僵硬地攥着彼此的手。

他們似乎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所在—這最終成為了謝待許用來懲罰他們,也懲罰自己的工具。

“于是我變得敏感,變得不敢哭,不敢笑,不敢聽,不敢看。不敢生,不敢死。”

“不過他們還是沒能如願,我到底是對那個電擊器形成了條件反射,每次看到汀洲的照片倒像是看到了救贖,他仿佛在叫我回來。我就想那就再忍忍。其實這兩年我見過很多特別多的人因為那些人渣被逼瘋了。做出類似于’越獄’的行為,或者直接跟異性滾床單什麽的。倒也不是變得所謂正常了,只是想逃出去。有的人受不了,就自殺。那邊沒有一些很硬很尖銳的東西,(所以)流行噎死或者淹死,吞石頭吞棉花的都有——可能這樣講起來很令人震驚頭痛,但的确有人成功塞住了自己的氣管死掉了。在我面前的,硬生生倒下了。我跑上前去,慌張地想要救他,捧住他的頭才發現無從下手。”

“還有把自己的頭摁進水池裏去的……大都有人在。到最後那個十人間的宿舍,瘋的瘋死的死被帶出去的被帶出去了,只剩下我跟兩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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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被接出來,還要感激林叔。回國後,也就不久之前,在我聽到汀洲因為我來晚了而自殺的時候,那一刻,就患上了這種(重度抑郁症)疾病。因為我知道,這(宋汀洲的死)的的确确是我的問題,是我的,錯誤。”謝待許稍有些哽咽,随即深吸一口氣,緩了緩神:“雖然我有些驚訝于汀洲父母的冷靜以及我父母的冷靜,但是我仍然希望我的父母能夠起碼有我一半對于汀洲,對于汀洲父母的愧疚。

“如今我站在這裏,不是為了告訴大家或是承認我怎樣有心理問題啊,要被衆人關照。不是。而是我在此控訴,要将這件事公衆,也許,我現在的言論被發表出去,會引起許多的反感,投訴,或是有一小部分的共鳴。”

“但試問,我們生而為人,愛上誰,難道不是我們的心靈自由?我們歌頌平等,卻沒辦法承認平等,這是非常嘲諷的。就像生活中我們不該因彼此皮膚的顏色而做事情的時候受到禁锢;就像教育和就業,我們不該讓性別男的生物體來決定性別女的生物體是否該受教育,該就業。人們說愛該是一個靈魂于另一個靈魂之間的摩擦反應,而不僅僅是一個器官對另一個器官的需求。但同樣就會有人堅定地認為兩個一樣性別的人在一起,就是違背了生物的繁衍規律的。于我而言,如果人能夠發自內心地,最起碼地尊重彼此,其實并不會出現這樣的說法(戒同所的出現)。好比說,你可以恐同,你可以覺得不應該,甚至是你可以,你有權利覺得惡心。但你同樣需要尊重他人的選擇,這是你的權利,更是你道德底線的限制。”

謝待許神色平靜,但認真注視他的眸子,又好像已經墜入萬丈深淵。

“我,以及宋汀洲,還有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沒有任何一個腦袋正常的人會因為另一個人說了一句話就去死。但多得是人因為衆人的言論而對自己産生了誤解,最終自殺離世。”

“我知道,即便我這樣講出來,此時此刻的某個角落還是會有這樣的事情在不斷的發生,即便大多數人已經承認了同性的關系合理,但仍舊有無數的人為了賺錢抛棄道德去折磨其他人,讓那些跟我在一起關着的,有些甚至是十幾歲出頭,年紀正好的孩子變成了見人就吐,心中不再有愛的可憐鬼。”

“那麽那些吸血的惡魔,以及遍地吆喝自己意見的人。當你們意識到自己害了一條人命時可曾反思?又或者感到一絲絲的恐慌?”

“我現在站在這裏,得以說出這些的機會,是用我最愛的人的命換來的。可我有多麽渴望我不需要站在這兒說出這些你們或許聽起來奇奇怪怪的話。”

謝待許的聲音戛然而止。半晌,再次響起。

“另,以上所提的私人戒同所,我已以本人名義向美國某部門舉報,昨日已予以機構摧毀,受害者釋放以及涉案人員15人二十年有期徒刑的審判結果。”

謝待許說完,瞥了眼臺下神态各異的衆人,向怔愣的主持人點頭示意下:“好,我今天就說這些,也謝謝大家的生日祝福,祝大家玩的開心。”

餘下的自然是一片嘩然。

這一番話講下來,哪還有人敢“玩的開心”。

謝家夫婦的臉色青裏透白。

一場好好的生日宴,演變成了一場大型的控訴劇,其中緣由,令人唏噓不已。

所幸諸位看官皆是賞識他的态度,一時間對這位即将上位掌權的謝家新秀推崇至極。

春日載陽,東風解凍。

深夜,謝待許回到他們以前在濟南住的山莊裏,拿着舊鑰匙擰開了那因宋汀洲離去而封印良久的鎖。他原本沒什麽表情,邁進園子裏時卻無意識地頓了頓。一磚一瓦,或有新生出來不久的花草,看着都格外熟悉。謝待許輕輕一嘆,幾不可察,終究是推開了那扇門。

算起來,最後一次在這裏,還是他毅然決然離開的那天。

他離開的前兩日,宋汀洲興奮得很,還日日扯着他同他幻想未來該是怎麽樣的。要學着寫書,要試着譜曲,唱歌。做些自己喜歡的事。而現在……

謝待許瞥向窗子,就連那個宋汀洲最喜歡的窗子,被磨得無比圓潤的窗棂都積了一層塵埃。當然,再也不會有人笑着将它揩去。他忽然想起兩個人初次見面的場景。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下午。

年輕人點點頭,禮貌一笑,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謝待許。未來幾月就要煩您照顧了。”

宋汀洲握住他的手,簡單晃了晃:“叫我宋汀洲就好。汀和洲都是三點水的。”

謝待許聞言挑了下眉:“汀洲?蒹葭楊柳似汀洲?”

“對,”宋汀洲笑了,眨眼點了下頭,“就是那個。”

如今……

謝待許還沉溺在回憶中無法自拔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了推門的吱呀聲響。他扭頭去看,那人站在門口,背着光看不清臉,但身形、氣質全然沒變。謝待許提了口氣,眼眶驟然紅了,就連當年在戒同所受盡如此屈辱都未曾掉過一滴淚的眼睛,此刻活像是卸下铠甲歸鄉的士兵,全無防備。

我們曾踏過海浪,漫步在沙灘月下,不知所覓為何。許是享受水激礁石的聲響,在潮漲潮落中注視那片憂傷的海,靜待新耶稣的到來。

兩人就這樣呆立了許久,沒有人開口講話。

然後,宋汀洲猛地沖了過去,用盡畢生的氣力擁抱面前的人。

謝待許掉了一滴淚。

他們好像經歷了很少,但似乎已經攜手踏過了無數風浪。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謝待許語無倫次地擁住面前的人,眼淚不住地湧出,“你現在終于相信了。”

宋汀洲的身子失控地輕顫着,淚珠連串地掉落。他眼神失焦地凝望着遠方,緊緊回擁着對方。

“我,當然,“一張口,就是破碎失措的話音,斷斷續續,“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無意中吐露的愛意覆水難收。

月色如被水洗過的錦緞,在夜色中沉澱着,溫柔露骨。

他們都義無反顧地愛着彼此,也曾攜手歷經過一切風雨。而今不再有病痛和輿論的折磨,少年輕狂的心也已經沉澱下來。春天,萬物複蘇,草長莺飛,這是個愛人的好季節。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某次小謝發飙】

“平日裏的他,的确迷人,令人琢磨不透。但只有我知道并了解那個真實并且脆弱的他。所以你覺得呢?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有這個資格對他談及保護二字?那些張嘴閉嘴就能夠體現出自己的無腦價值觀的人們,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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