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燈滅 [VIP]
他一愣, 并沒有感覺到眼淚,想摸一下眼角,卻沒有力氣快速的擡起手。
小護士趕忙拿了紙巾, 将他的淚水擦幹淨。
濕了一角的紙巾, 提醒他, 他真的哭過。
他說:“你去把我的助理和律師叫進來吧。”
小護士看了他一眼,頓了頓, 才說好。
大概幾秒鐘的樣子,門響了。
季惟東叫華子将他的床搖起來一點, 勉強算是能和他正常對話。
季惟東沒有先開口,而是看了眼外面的天空, 他說:“有好幾個瞬間我都想,不如死了算了,也算體面。”
華子一頓,心裏酸楚的很。
律師也顫聲說:“季總您不要這樣想。”
“可我季惟東,不屑那樣死。”他又冷冷一笑。
“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放棄我,就算上帝也放棄我, 我也不會放棄自己。鬥不過死神, 我服輸,可敗給自己, 我不接受。”
他這樣說着話,身體佝偻着,因為語氣狠厲,他的表情變得有些誇張, 手也在控制不住的發着顫。
可這一刻, 華子覺得他好帥。
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最由衷的贊美。
無論是西裝革履的站在幾十層高的寫字樓裏運籌帷幄, 還是套着并不合身的寬大病號服躺在病房裏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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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惟東都還是那個季惟東。
他擁有帥的品格。
華子頓了頓, 他知道季惟東現在需要休息,于是低聲問:“季總,您找我們是有什麽交代嗎?”
季惟東點頭:“差點就把這事忘了。”
他稍微緩了緩姿勢,将身子往上靠了靠,才說:“你拿手機出來,将我說的拍下來。”
華子照做。
摁開了錄制鍵,說:“可以了。”
季惟東交代了一些公司事宜,和墓地,喪葬事宜。他太虛弱,講話斷斷續續,不算複雜的問題,硬是說了十來分鐘。
華子對季惟東要求墓葬感到意外。
他還以為季惟東會選擇将骨灰灑向大海,青山,生前桎梏太多,死後自由自在,多好。
可是聽到季惟東給自己取的墓志銘時,他忽然懂了一切。
他說:“墓志銘,我要用自己的手寫字碑刻。”
他從枕頭下拿出一頁紙,上面有六個大字——
季惟東曾來過。
華子眼眶一熱,重重點了個頭。
又聽他說:“立崇你先出去。”
律師颔首出去了。
季惟東向華子提出最後一個要求:“我死之後,把我屋裏的吊燈拆了,給許如虹送去。”
華子冷不丁聽到這個名字,不覺恍惚了一下。
他以為永遠都不會再從季惟東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
可他還是提到了她。
他的遺囑,最後一條,是說給她的。
華子看着季惟東的臉,窗外最後一絲暮色照到他的臉龐上,其實他病态的樣子真的不好看,可華子卻感到了一種從未從他身上察覺到的溫柔。
只一瞬間的溫柔,就像這暮色,悄然就消失了。
季惟東催他出去辦事。
華子颔首,如常出了門,到廁所裏,開了水龍頭,接水撲在自己臉上。
剛開始他只是一捧一捧的往臉上撲水,到後來,動作越來越急,越來越快,直把自己的襯衫和頭發都弄濕了。
旁邊有人試探的喊他:“小夥子。”
他猛地怔住,兩秒後,他意識到自己失控了,于是用力的捂住自己的臉,渾身都在發抖。
這裏是醫院,人間疾苦最多的地方,陌生人對随處可見的奔潰都很理解,竟然好心的勸他:“小夥子看開一點……”
可華子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從上大學實習就跟着季惟東了,他大學畢業不到兩年,就被季惟東提拔為助理,剛才季惟東交代後事,竟然要把副總裁的位置留給他。
他何德何能被人這樣賞識,他寧願做他一輩子助理。
華子平複很久才走出去。
原本想直接出去辦事,可是常照顧季惟東的小護士攔住了他,急的滿頭汗:“華助,終于找到你了!季先生突然不好了!”
華子一懵,只覺得整個人都要一頭栽到地上去。
這時另一間病房裏有個女生邊打電話邊出門:“許如虹的見面會我去不了了,我媽病情加重了,門票你幫我挂鹹魚買了吧……”
華子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瘋了似的往醫院外面趕。
邊跑邊打電話給許如虹。
是大龍接的。
華子不等他說話,就吼道:“快來愛華醫院,季惟東馬上就要咽氣了!”
許如虹當時正在拍一條哭戲,哭了三條也沒過。
大龍看她在和導演交流劇本,那麽認真,他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怎麽告訴她。
可是如虹卻在這時候,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一刻,她看到了他慌張的神情,和舉着手機的手,臉色忽然變了。
她走過去,問:“怎麽回事?”
大龍挂斷電話,頓了頓,還是向她說了:“華子說,季總可能快不行了。”
許如虹像個木偶一樣呆在原地。
這時候後面來催了,催了三聲,如虹才轉身回到鏡頭前。
三分鐘的一鏡到底,悲傷層層遞進,最後壓抑着痛哭出來。
大龍分不清她是為戲裏的人哭,還是為現實中的人哭。
只知道她演完這一條之後,再也沒辦法繼續工作,穿着戲裝便沖出片場。
拍攝地離醫院很近,如虹出去的那一刻,華子剛好到門口。
如虹想都沒想,直接上了車。
她原本很是緊張,可到了車上,反倒冷靜了下來。
腦海裏好像什麽都在想,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想。她緊緊握着拳,深呼吸第一百二十三下的時候,車子停在醫院。
她疾步走上樓,到病房,又忽然收住腳。
她怕了。
是華子推了她下,将她推進門裏。
醫生聽到動靜,走了過來,對她說:“告個別吧。”
如虹遠遠看着床上那一堆骨頭。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因為他太瘦了,像一堆可憐的骨架。
她沒有讓自己太失态,捋了捋頭發,輕輕捂了把臉,走到病床前。
她過來的那一刻,他原本阖着的眼睛睜開了一點。
他頓了頓,才說:“你來了。”
如虹笑:“是呀。是我。許如虹。”
季惟東怔了怔:“這大概是你最後一次來了,以後我連夢也做不了了。”
如虹呼吸一滞,反應過來後,驚詫不已,差點就忍不住捂嘴哭起來。
他竟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現在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看着昏昏沉沉的,如虹不知道他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她只是寧願他是真的糊塗了,因為他一定接受不了她看到他的醜态。
如虹沒留意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光。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他想起什麽呢?
當然是她。
他後悔了,後悔趕走她。
人生的第一眼,全無意義。
人生的最後一眼,看到她好像就能安息。
這麽一個念頭沒閃過,她竟然出現了。
他知道這不是夢,可似乎只有把一切當成夢,才能接受她看到這樣油盡燈枯的自己。
才能講出平生都未講過的話——
“遇到我,後悔嗎?”
如虹看着他,淡淡笑了:“從沒有後悔過。”
他也笑,這個世界上,果真只有她愛過他。
盡管不是他想要的那種愛。
他早就是個無用的人了。
在孤寂的時間裏,他只剩下思考,而這些日子,他終于想透。
十年前,不是他把她從深淵裏拉出來。
而是她,給了他一次被愛的機會。
有了這樣的感情,人間走一遭,就不算遺憾。
他笑:“我想再摸摸你的頭發,可以吧。”
如虹哽咽,很努力才表現出淡然的樣子來,淺笑着将自己往他身邊湊了湊,如瀑的黑發傾數洩下。
他伸手觸了觸,如虹将頭發繞到他指尖上,他感覺到了,于是又笑了一下。
他說:“人死如燈滅,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你要好好活。”
他只是怕失去,才要控制她,只是怕露怯,才要傷害她。
他不是故意的,只不過好不容易才得到,于是太害怕失去。
畢竟,沒有人教他該怎麽愛,怎麽被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終于願意溫柔一次:“還有……你要是真喜歡那個人,我祝福你。”
如虹一愣,泫然欲泣。
把天使拉出深淵,折斷她的羽翼,給她戴上光環的男人。
如今,也能強大的,把翅膀還她。
她用了平生最大的努力,才笑出來:“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的,連你那份一起。”
他勾了勾嘴唇。
好像聽到這句話,他心滿意足了,于是才說:“那……晚安。”
如虹一驚,猛然起身扶住他的肩膀,頭發被扯到了她渾然不覺,只澀聲喊:“不許睡!季惟東!咱們再聊一會……”
他的眼睛徹底阖上,頭也往一側重重的偏了下去。
如虹不敢信,只輕輕喊:“季惟東。”
沒人答應,她眼淚毫無預兆的砸在他的臉上,她不甘心又喊了一聲:“東哥。”
病房裏靜悄悄的。
如虹止不住的流淚,看到檢測儀上平穩的直線後,她終于不再打擾他,拿被子将他的臉蓋起來。
“晚安。”
身軀已經這麽殘破,就知道你受盡折磨。
你一定有不甘吧,但這樣的離去對你也是解脫。
好好睡吧。
作者有話說:
墓志銘:季惟東曾來過。
遺囑:将吊燈送給許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