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太宰先生……贈予我的財産?”杏杏無法理解, “無緣無故,為什麽——”
“清水小姐。”坐在她面前的青年打斷了她的話,他幾次張了張嘴, 最後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般開口道,“清水小姐, 我知道現在告訴您這件事會很突然,也很殘忍。但是……之所以會贈予您財産是因為、是因為……是因為太宰先生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心跳好像停止了。
牆上的石英鐘似乎也壞掉了。
窗外安靜得連一絲蟬鳴都聽不見了。
他在說什麽?
他在說什麽?
杏杏費了好大的力氣去理解他說的話, 她把每個字拆開揉碎, 把每個音節反複品味,明明都是很常見的詞彙,奇怪的是她卻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話語組成了扭曲的字符飄蕩在空氣中,連同青年那張俊秀的臉在她眼裏都變得那麽陌生, 那麽令人恐懼。杏杏抱緊了懷裏軟軟的小寶寶,想往後退,想逃離這一切, 可她剛生完孩子, 全身都疼, 虛弱得連下床都困難,更不要說她原本就靠坐在病床上, 再怎麽往後也是退無可退。
仿佛置身懸崖,仿佛置身萬仞之巅。
下一秒就是粉身碎骨, 萬劫不複。
青年微微低下頭,看向她的眸光裏浮現出幾絲憐憫, 但這也只是短短一瞬, 一瞬之後,他的神色又重新恢複成專業冷靜的律師模樣:“清水小姐,太宰先生留給您的財産足夠您和孩子富足地過完一生, 應對生活中可能出現的任何風險。請務必不要追查這一切的原因,不會有答案也沒有意義。今天之後希望您能忘記我們的這次會面,同時希望您能忘記太宰先生,這也是他的意思。”
他說,太宰先生是死于自殺。
他說,請她不要追查太宰先生死亡的原因真相,因為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還說,希望她能忘記太宰先生。
因為這是太宰先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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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出了問題,所有的一切都出了問題,生下孩子後丈夫不見了蹤影,随之而來的是他留給她的一大筆財産,律師告訴她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并希望她不要追查原因。
杏杏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荒謬得像是一出戲劇,以至于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已死在了手術室裏,生下孩子後經歷的一切只是死亡前的混亂思緒。
但是——
懷裏軟軟糯糯的寶寶是真的。
他留給她的巨額財産是真的。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也是真的。
杏杏再也沒有見過太宰治。不僅是沒有見過他,從那天起,他留下的所有痕跡像是徹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他的手機再也打不通,辦完財産轉移的手續後,他的銀行卡再也沒有使用過。
杏杏跑遍了橫濱所有的律師所,但他們都表示從沒有收到過一位名叫“太宰治”的先生的委托。
她也有去過他所說的工作地點,卻沒有找到他所說的公司,有的只是一個早已廢棄的寫字樓。附近的人說這裏已經荒廢了将近十年,從來沒有過什麽物流公司。
至于警察局……杏杏也以丈夫失蹤的名義報過案,然而在查詢身份的時候,對方表明“太宰治”這個身份是假的找起來可能會很困難,三四年過去了,始終杳無音訊。
至于曾經在婚禮上見過的他的同事……杏杏再也沒有遇見過他們。
她這才姍姍來遲地發現,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的丈夫。
他的身份是假的,工作地點是假的,人際關系是假的,甚至于……可能連“太宰治”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他現在身在何處?他到底是死是活?
他為什麽要接近她?為什麽要和她結婚?
他真的有……愛過她嗎?
杏杏不知道。
太宰治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成了一個巨大的謎題,他在她最困難無助的時候來到她的身邊,給了她一段夢境般幸福美好的回憶,然後又像春末才盛放的櫻花般轉瞬即逝,了無痕跡。
整整四年,杏杏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太宰治的下落,然而卻到處碰壁。她沒有人脈,沒有雄厚到可以得知各種消息的渠道,也沒有熟悉的可靠的有能力的朋友幫忙。孤身一人死死攥着寥寥無幾的線索,去追尋一個生死不知,連姓名都可能是假的人,有如大海撈針,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比起挫折和困難,更難熬的是看不見盡頭的等待。杏杏等了四年,卻等不來他的任何消息。
沒有太宰的深夜變得越來越寒冷,杏杏需要學着一個人照顧寶寶,最初的一兩個月,她每晚都無法完整地睡好一覺。花錢請來照顧寶寶的人并不是不盡心,可是三個月後寶寶就開始認人,只要她抱,別人一抱就哭,離開一會兒都不行,杏杏就連洗澡都只能争分奪秒。
最難熬的是四個月的時候寶寶感染了風寒,杏杏連夜把她送到醫院,可是高燒仍然久久不退。它還那麽小,打針吃藥哭得嗓子都啞掉了,幾天下來聲音微弱得只能像小貓一樣可憐的叫着,但是被杏杏抱着哄一會兒,又會裂開嘴對杏杏笑,笑得杏杏眼眶立刻就紅了。寶寶遲遲不好,杏杏連着幾天不敢完全合眼,時時注意着寶寶的情況。有一晚實在撐不住睡着了,夢裏她見到了太宰,杏杏委屈又彷徨,問他寶寶發燒一直不好她該怎麽辦。她沒有等到他回答夢就醒了,醒來一切都空空蕩蕩的,只有消毒水的氣息和冰冷空白的醫院牆壁。
杏杏花了幾秒鐘尋找太宰的身影,又花了幾秒鐘,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只是一個夢。
他已經離開她很久了。
杏杏守在深夜的醫院,只感到深入骨髓的孤寂。
醫院裏遇到的來看病的小嬰兒,常常是爸爸媽媽都陪在身邊,就算爸爸或者媽媽不在,也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陪着。杏杏一個人抱着寶寶奔波在醫院的病房間,常常不敢去看那些迎面走過的完整又幸福的家庭。
那些小寶寶,有着好多份來自親人的毫無保留的愛。
但是她的寶寶,只有她一個人愛它。
懷着它的時候,杏杏曾經希望它能成為一個幸福的孩子,能夠有一個完整的家庭,能在爸爸媽媽的呵護陪伴下長大。
能夠……不重複她自己的人生。
但是這一切的骐骥,都破碎了。
其實和最困難的那段時期相比,現在的日子已經好了很多很多。杏杏有巨額財産,有經營得很好的咖啡店,她不需要再為錢發愁,不需要再玩命工作,不會比最難的時候更難了。
只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心髒的位置好像空掉了一塊。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能聽到風灌進其中,呼嘯而過的聲音。
寶寶晚上睡不好,杏杏抱着她走在燈火通明的空曠房子裏,輕輕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一圈又一圈,有好多次,她都覺得自己像是個找不到歸處的孤魂野鬼。
太宰治消失的第四年。
杏杏在接送寶寶上幼兒園時,認識了一位同樣送孩子上學的青年。
那并不是他的親生孩子,而是他收養的孩子之一。那是位有些落拓的青年,卻意外地有着成熟男人的可靠氣質,兩人因為小朋友們而熟悉起來。初次見面他說他是位小說家,後來與杏杏熟識後,他才告知杏杏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是橫濱“武裝偵探社”的成員。
“武裝偵探社?”
“專門從事不能交給軍隊和警察這類危險工作而成立的偵探集團。簡單來說,算是游走在黑白兩道之間的灰色地帶。①”
杏杏沒有詢問太多,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偵探社”這三個字身上了,就像黑夜裏迷路已久的人終于見到了一縷光,即使知道那可能只是虛假的,也不願意放手。
杏杏:“織田先生,‘武裝偵探社’接尋找失蹤人員的委托嗎?”
織田作之助沉靜地點了點頭:“清水小姐是有想尋找的人嗎?”
“……是我的丈夫。”杏杏低聲道,“他叫太宰治,他說他在物流公司上班。四年前我生下孩子後他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去很多地方找過他,直到現在也沒有消息。有人告訴我他已經死了,但是我不相信。”
聽完她的話,不僅是織田作之助,整個武裝偵探社的成員的表情都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凝重。
其中一名偵探社成員詢問了她幾個問題,像是在确定什麽,随後便沉默下來。
“清水小姐,您的委托我們可能不需要調查了,您丈夫的名字,裏世界可能不會有幾個人沒有聽說過。”
“太宰治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他在四年前便已自殺身亡,随後首領的位置由港黑幹部中原中也接替。”
“雖然不知道緣由,但是太宰治自殺死亡這件事是由多方确認過的,不會有假。”
“清水小姐,您的丈夫大概并不是失蹤……他的确是,在四年前就已經離世了。”
離開武裝偵探社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
偵探社成員所說的話,還回蕩在杏杏腦海裏。
【“太宰治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
【“他的确是,在四年前就已經離世了。”】
太宰先生……竟然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
作為橫濱的市民,杏杏當然知道港口黑手黨這個不僅在橫濱,甚至在日本整個關東地區都有着巨大勢力的組織。
難怪他能留給她那麽一大筆財産。
原來他一直在騙她。
從來沒有失業,也沒有海鮮公司或者沒有物流公司。
她的丈夫,根本不是什麽快遞公司的小職員,他是掌握着日本整個關東地區的上位者。
為什麽要接近她?
為什麽要娶她?
為什麽要……
騙她?
為什麽,他從來沒有想過對她坦白他的真實身份?
是覺得沒意義嗎?
還是覺得沒必要呢?
他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嗎?
他是真的想和她結婚嗎?
他是真的……愛過她嗎?
杏杏恍惚地回想了一下他們說的太宰自殺的日期。
那天剛好是她分娩的日子。
他甚至沒有等到确認她生下孩子。
他那麽決絕地去死,是真的對她,對他們的寶寶,毫無留戀。
他為什麽接近她,為什麽娶她,為什麽選擇自殺,他到底有沒有愛過她……這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他已經死了。
整整過去四年了,她才終于從別人口中确認,他已經死了。
死亡的意義就在于此,從今往後無論她是愛他,還是恨他,無論她是幸福,還是痛苦,他都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再也不會知道了。
杏杏婉拒了武裝偵探社的成員想要送她回家的提議,獨自一人坐上了電車。
電車周而複始地行使在這座城市固定的軌道上,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天邊偶爾掠過的飛鳥給彩霞的尾巴添上了一抹淡淡的色彩。
杏杏呆呆地望着電車外的萬家燈火。
一節電車車廂裏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坐在她身後的是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其中一個戴着墨鏡,另一個染着粉色的頭發,兩人都是全身名牌,顯然家境不俗。
她隐隐覺得那個粉色頭發的女孩有些眼熟,可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兩個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聊開了。
“這次回國你爸爸媽媽怎麽不回來?”
“不方便。”粉色長發的女孩低聲道,“你也知道,我們家以前做生意周轉不過來,向這邊的黑手黨組織借了高利貸又還不起。當時還是借口去國外旅行,坐游輪假死才脫身的,現在他們怎麽敢大搖大擺地回來啊。”
“但是伯父伯母現在那麽有錢,也不會還不起……”戴墨鏡的女孩子輕輕嘆了口氣,“不過,當年你們就這樣把你姐姐一個人留在日本真的好嗎?她一個才上高中的女孩子,哪來的錢還高利貸啊?那些組織的人肯定會找她麻煩的。”
“哎呀,別管她了。反正她肯定以為我們已經死了,以後也不會見面,她還不還得起關我們什麽事。”粉色長發的女孩嘀咕道,很快就忘了這個話題,興高采烈地和身邊的小夥伴分享自己的快樂,“快快,由美,你看看我新做的這個指甲好看嗎?”
“嗯!真好看!紗希你的欣賞水平還是那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