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胤祐一直是個共情能力很強的孩子, 尤其能感知別人的情緒變化。

在看到胤禛的第一眼,胤祐就發現哥哥現在的心情很糟糕,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哥哥, 傷心、慌亂、無措。

小家夥已經有些慌了, 在皇貴妃還沒弄清楚什麽狀況的時候, 他已經邁開小短腿朝着哥哥的方向奔了過去。

胤禛是個性格內向的孩子, 以他汗阿瑪的話說就是:“老四并非所有皇子裏面最聰明的, 但卻是最叫人捉摸不透的。”

胤禛雖然看起來總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平日除了在胤祐這個弟弟跟前會露出小孩子的一面, 甚至在阿瑪和額娘面前也像個小大人似的。

他最喜歡弟弟了, 每次看到弟弟笑着向他跑過來的時候, 他都會熱情的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他。

可是今天, 胤祐都已經跑到了他的跟前,他的雙臂仍然垂在身體兩側, 并沒有要擡起來擁抱弟弟的打算, 甚至沒有看弟弟一眼。

但胤祐還是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小手笨拙的捧着他的臉:“哥哥你要哭了嗎?是不是上書房的師傅兇你了?”

胤禛無聲的搖了搖頭。

胤祐又問:“那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你說出來, 小七哄你開心。”

胤禛轉過頭來看着他,然後沖他笑了笑:“哥哥沒有不開心。”

皇貴妃走到他的跟前,蹲下身來, 看着他眼睛裏湧動的淚水,卻倔強着不肯掉下來, 嘴唇都咬出了牙印, 也不肯吱一聲。

“唉……”老母親嘆口氣, 家庭主婦的煩惱就是成天都在為成長中的煩惱操碎了心。

他摸了摸胤禛的頭:“來吧, 告訴額娘,是不是不想搬去阿哥所那邊,還是遇到了別的什麽事情?”

胤禛點點頭:“嗯,不想搬去阿哥所,也不想跟額娘和弟弟分開。”

胤禛畢竟是個孩子,他在極力隐忍自己的情緒,但這又怎麽能逃得過皇貴妃這個大人的眼睛,孩子畢竟是她一手養大的,是個什麽個性,她比誰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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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站在胤禛身後的蘇培盛實在不忍心,于是大膽的站了出來:“娘娘……”

“我餓了!”胤禛忽然打斷蘇培盛,大聲問胤祐,“小七餓不餓?聽說額娘做了好多好吃的。”

皇貴妃摸了摸兩個兒子的後腦勺:“快去洗手!”

胤禛心裏裝着事,還要故作鎮定,但他不願意說,現在逼問他也問不出個結果。

時辰也不早了,先讓孩子把飯吃了。

母子三人圍坐在一起湧了晚膳,飯桌上胤禛還主動拿過勺子給弟弟喂飯,胤祐很聽話,也不挑食,額娘做的什麽菜他都很喜歡,遞到嘴邊的食物來者不拒。

兄弟倆還是像往常那麽好,不過一會兒,胤禛就笑了起來,仿佛剛才的不開心已經早已經煙消雲散。

但只有皇貴妃這個做母親的才知道,他只是把不開心都裝進了心裏,情緒仍然很低落。

用過晚膳,胤禛說要回房,胤祐亦步亦趨的跟着。

其實小家夥跟額娘一樣,也感受得到哥哥笑容掩飾下的低落情緒,想要一直陪着,讓他開心起來。

胤禛牽着弟弟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沒有讓任何伺候的宮人進來,也沒有點燈,就那麽抱着他坐在床邊。

承乾宮現在只有皇貴妃一個主位居住,之前別的小主後來都陸陸續續升了妃位,搬去了別的後宮,成為一宮主位,暫時也沒有別的人搬進來。

院子裏很安靜,屋子裏就顯得更安靜,百福搖着尾巴趴在胤禛的門口,仿佛也感受到了小主人的不開心。

皇貴妃想了想,讓白露去把蘇培盛叫來前殿,問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蘇培盛一向是個謹慎的人,也正因為如此皇上和皇貴妃才放心将他放在四阿哥身旁貼身伺候。

今天的事情發生得很蹊跷,講肯定是要跟主子講的,但問題在于怎麽講。

就是這猶豫的片刻工夫,外面就想起了太監的通傳:“皇上駕到!”

屋子裏,胤禛自己摸索着去桌旁點了盞蠟燭,又回到床邊緊緊地摟着弟弟,仿佛懷裏的小家夥就是他此時此刻唯一的依靠。

胤祐很乖,知道哥哥現在心情很差,不想說話只想安靜的抱着他,他也就乖乖地坐在那裏,回抱住哥哥。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桌上一燈如豆,附近的物品都只看得見一個大致的輪廓,遠一些的角落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小七。”胤禛輕輕地叫了一聲弟弟。

小家夥在他耳邊秒回:“哥哥,我在。”

胤禛問他:“天黑了,怕不怕?”

胤祐搖頭,想了想,哥哥可能看不見,又答道:“有哥哥在,我不怕!”

胤禛卻忽然說道:“可能……我不是你的哥哥。”

胤祐:“!!!”

康熙今日來承乾宮是有重要的是和皇貴妃商量,一進屋就說道:“朕想了想,現在看來連太子幼時都曾感染過天花,但是從老四開始,後面幾個小的都安然無恙,足以證明種牛痘的方式可行。”

皇貴妃聽得有點心不在焉,牛痘就是牛的天花,和人的天花具有相同抗原性質,安全可靠。

這方法本是幾十年後在英國首次被發現,并且應用到人身上,他們這就算小小的作了個弊,當然可行。

她心裏還記挂着胤禛的事情,也就随口應了一聲。

康熙接着說道:“朕準備讓精通醫術的法蘭西傳教士洪若翰和太醫院天花科的太醫一起,将這個方法在民間推行。”

皇貴妃點點頭:“造福百姓,是好事啊。”

她本來應該說兩句奉承話,誇一誇皇上仁德,處處為老百姓着想,真是大清子民的福分。但是她現在真沒有那個心情。

“到時候,你跟朕一道,将操作方法同他們講一講。”

“嗯?”皇貴妃回過神來,“這不太好吧,臣妾畢竟是後宮……”

康熙擺了擺手:“無妨,有朕在場你不必擔心。”

皇貴妃點點頭,也沒說什麽。

康熙似乎這才注意到她有心事,又看到旁邊的蘇培盛,卻沒看到胤禛,便問了一句:“老四呢?”

“帶着小七回屋去了。”說到這裏皇貴妃又皺起了眉頭,“剛才回來就不對勁,眼睛紅紅的,看那樣是哭過一場才進來的。”

康熙也有點驚訝,老四那孩子看着平時不言不語的,竟然也有這麽情緒化的時候,遂問道:“發生了何時??”

皇貴妃輕輕搖頭,表示自己正在了解情況,這不您老人家就來打岔了嗎?

康熙又去看蘇培盛,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是胤禛的貼身太監,肯定知道:“你說!”

蘇培盛看看皇貴妃,再看看皇上。在心裏迅速衡量了一番,然後跪在了康熙跟前:“今日上書房下學,回來的路上,四阿哥無意間聽到兩名路過的小太監嚼舌根。”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擡頭看了皇貴妃一眼。康熙不耐煩的追問道:“嚼什麽舌根?”

“說宮裏誰不知道,四阿哥的生母不是皇貴妃而是德妃娘娘,搬去阿哥所之後,皇貴妃有七阿哥,德妃娘娘有六阿哥,往後,他就只有一個人了。”

康熙:“!!!”

皇貴妃:“……”

那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那兩個人距離胤禛還有些距離,說完就拐進了旁邊的角門,他們就只聽到這麽一句。

蘇培盛接着說道:“四阿哥聽完怔愣了許久,又在承乾宮外坐了一會兒,随後吩咐奴才們什麽也不許講,這才進了院子。”

康熙震驚于後宮之中竟然有人搬弄這樣的是非,衆所周知,他對大大小小的宮妃或許沒那麽重視,高興了寵着,不高興了晾着。

但身為父親,他對孩子們卻尤為重視。或許兄弟之間相比較而言,有更加偏愛的,但總的來說除了太子,其他人大差不差。

是誰這麽大膽,認為他能容忍她們利用皇子在後宮興風作浪。

帝王生性多疑,最忌諱別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事情,立即叫梁九功,派人徹查此事,務必把兩個太監揪出來。

皇貴妃第一反應就是沖出屋外去找兩個孩子,康熙吩咐完梁九功,也跟了出來。

雖然皇貴妃對兄弟倆的态度并沒有什麽不同,甚至因為而胤祐住在慈寧宮,而自己住在承乾宮,他們母子之間相處的時日還更多一些。

但是從旁人的态度,尤其是那晚乾清宮外佟佳三位舅舅的态度就不難看出,在他們眼裏,自己和弟弟是不一樣的。

胤禛又想起有好幾次,德妃看向自己時候的那種眼神,并不像是看親兒子的眼神,反正跟看胤祚時候的那種寵溺相去甚遠。

剛才坐在承乾宮門口的時候,他甚至會想,就算皇貴妃不是自己的生母,他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母是德妃。

可是,皇貴妃怎麽就不是他的生母呢,他從小就叫她額娘,額娘會帶着他和弟弟一起去禦花園玩耍,會給他們做好看又好吃的小點心。別的兄弟晚上都是奶嬷嬷或者宮女哄睡,但額娘會給他和弟弟講睡前故事。

進來之前,他沒想過把這件事說出來,還吩咐身邊的太監誰也不許說,可是看到弟弟關切的模樣,他又忍不住……

“不可能!你怎麽會不是我哥哥,我的阿瑪就是你的阿瑪,我的額娘就是你的額娘,你就是我哥哥!”

胤祐覺得莫名其妙,又有點着急,忽然想到哥哥會不會是阿瑪從宮外撿回來的,現在又不想要他了,所以才決定把他送去距離承乾宮很遠很遠的乾西四所。

思及此,胤祐又急又氣,眼淚不自覺就掉了下來。

胤禛看着弟弟,小家夥看起來比他還要氣憤和委屈,眼睛都紅了,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他平時最親近的就是這個弟弟,奈何小家夥人緣好,太子也喜歡他,胤禩也喜歡他,所有人都喜歡他,或許只有在承乾宮的時候,他才覺得弟弟是屬于他一個人的弟弟,因為他們是一個額娘生的。

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和弟弟甚至不是一個額娘所生,所以剛才才會說出“我可能不是你哥哥”這樣的話。

沒想到小家夥聽了傷心成這樣,他後悔了,這話本來就有歧義,就算自己不是皇貴妃所出,和小七也是兄弟。

只是和其他兄弟比起來,自己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就是了。

康熙和皇貴妃剛走到偏殿的屋子門口,就聽到胤祐在裏面喊出那句“我的阿瑪就是你的阿瑪,我的額娘就是你的額娘,你就是我的哥哥”。

兩人對望一眼,康熙叫旁邊的顧太監上前敲門,随後又聽到胤禛的聲音:“可是……他們說,我聽到他們說,額娘不是我的生母,德妃才是。”

德妃?

胤祐甚至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德妃就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娘娘。

他本來還有點生氣,現在卻仿佛松了口氣一般:“才不是呢,德妃娘娘是六阿哥的額娘,是他們搞錯了。”

“……”

弟弟的态度讓胤禛有點哭笑不得:“德妃雖然是六阿哥的額娘,但也有可能是我的額娘啊。”

胤祐歪頭:“為什麽呢?”

“因為……因為……”胤禛自己也不不過才五歲多,并不十分清楚娘娘們生孩子是個什麽原理,明明他剛才的心情還很糟糕,現在卻陷入了德妃是胤祚的額娘,還有沒有可能是自己的額娘這個問題中。

忽然,他靈機一動找到了答案:“就好像……皇貴妃是我的額娘,也是你的額娘一樣……”

胤祐展顏一笑,很是贊同他的說法:“對呀,既然皇貴妃是你的額娘,那德妃娘娘就肯定不是你的額娘。一個人怎麽會有兩個額娘呢,只有一個阿瑪有好多個兒子。”

“!!!”

門外的康熙摸摸鼻子,越聽越覺得小東西這話不是在跟開導胤禛,是在內涵他這個阿瑪。

胤禛都被他繞暈了,他們剛才不是在讨論有人說德妃才是他的生母這個事情嗎?為什麽話題突然歪到阿瑪有很多個兒子上面去了。

“哎呀哎呀……”胤祐連連嘆氣,小小年紀竟然嘆出了老氣橫秋的調調,“反正我們生下來就是給別人當兒子的,給誰當都一樣。”

胤禛:“!!!”

這能一樣嗎?

康熙:“???”

這熊孩子,小屁股好久沒挨揍,皮又癢了是不是?

皇貴妃:“……”

孩子行為與額娘無關!

胤禛:“可是……可是……”

胤祐抱着哥哥,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卻還能笑得像糖果一樣甜:“當兒子呢就是要開開心心,小七開心了,烏庫瑪嬷就開心,烏庫瑪嬷開心了,阿瑪就開心,阿瑪開心了,那所有人都會開心起來。”

“說得好!”皇貴妃在心裏為兒子打call,“我兒子不愧為紫禁城大小活動的氣氛擔當,這覺悟就是高!”

康熙真是搞不懂,明明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一經查出來是誰在背後搗鬼,一定嚴懲不貸。

怎麽只要胤祐這小東西一摻和,事情就變得畫風不對了呢?

顧問行在康熙的指示下,敲了敲房門,輕聲說道:“四阿哥,七阿哥,皇上來了,您把門開了吧。”

皇貴妃進屋,準備和胤禛單獨聊一聊,胤祐則被顧問行帶了出來,站在他阿瑪跟前。

母子倆坐在桌旁,進行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話。皇貴妃本以為像胤禛這樣內向又固執的性格,讓他接受這件事情會有一定難度。

沒想到經過胤祐這麽一鬧,胤禛忽然就變得豁然開朗。既然德妃也沒把他當兒子,他也不認為德妃是他的生母,這樣正好,大家相安無事,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皇貴妃說:“不要管別人怎麽說,反正我就是你額娘,以後要靠你養老送終的,你看你弟弟靠得住嗎,啊,靠不住。”

“……”

胤禛:“您反省一下我弟弟為什麽靠不住。”

言下之意,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皇貴妃替他整了整衣領,笑道:“是不是突然發現德妃也不錯。”

“沒有。”胤禛撲過去抱住她,“我搬出去你把弟弟從慈寧宮接回來吧。”

皇貴妃輕輕拍他的後背:“我可做不了主。”

康熙把胤祐帶去正殿,自己坐在炕上,讓孩子站在他的跟前。

父子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良久。

最後還是胤祐忍不住開了口:“阿瑪……你不開心嗎?”

“嗯,”康熙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阿瑪不開心,全天下人就會不開心,你說,怎麽辦?”

胤祐肩負起要讓全天下人都開心起來的重責,壓力好大。他一下子撲過去:“那小七哄你開心呀。”

“诶诶诶!”康熙推他,“站好站好……”

胤祐順勢抱着他的手臂,像塊狗皮膏藥一樣,黏上就甩不掉了:“阿瑪,我給你唱首歌吧。”

“哦?你還會唱歌,”康熙倒是來了興趣,“那就給朕唱一個吧。”

“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愛吃蘿蔔愛吃菜,蹦蹦跳跳真可愛。”

他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果然蹦蹦跳跳的就撲進了阿瑪懷裏。

康熙拿着個小粘人精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将他抱起來放在膝蓋上:“小七,阿瑪問你,喜歡給阿瑪當兒子嗎?”

“喜歡呀。”胤祐低頭玩他胸前的紐扣。

“為什麽喜歡?”

“沒有為什麽,兒子喜歡阿瑪還需要理由嗎?”

康熙摟着他舍不得放手:“你這張嘴,怪不得太皇太後說什麽也要把你留在慈寧宮。”

很快,梁九功就查到,那兩個太監其中一人來自永壽宮。

永壽宮位于西六宮,是個距離乾清宮非常偏遠的宮殿,康熙一時都沒能想起來那裏住了誰。

經過梁九功的提醒才知道,那裏住的是平妃,先皇後赫舍裏氏庶出的妹妹。

皇貴妃也思考了半天,才把這姑娘記起來。平妃進宮的時候才只有十歲,現在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康熙一次也沒有翻過她的牌子。

她記得康熙曾經還提過一嘴,說赫舍裏家也太心急了,女兒這麽小就迫不及待往宮裏送。

後來有一次,這位平妃竟然找到了太子,提起自己和先皇後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太子受了驚吓,康熙知道後大發雷霆,罰他半年不許踏出永壽宮半步,膽敢有下次,絕不饒恕。

皇貴妃想不通,這往日無怨進入無仇的,大家私底下都沒什麽來往,也沒什麽利益關系,平妃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日跟随胤祐去毓慶宮的小太監忽然提到,那日永壽宮也讓人送了枇杷膏過去,被太子以皇貴妃也送了枇杷膏,吃不了那麽多為由,打發走了。

興許平妃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才記恨上了皇貴妃。

這個理由聽起來就聽莫名其妙,平妃好歹也是赫舍裏氏送來的女兒,雖是庶出,但也是堂堂正正的名門貴女,心眼就這麽小?

皇貴妃不信,這姑娘他雖然接觸少,但也見過,少言寡語,安安靜靜,平日裏有什麽家宴,她往角落裏一座,都沒什麽存在感。

康熙也不信,因為當初太子的事情,他派人監視過平妃,發現這姑娘讀書識字,禁足的半年就老老實實的呆在永壽宮,看書習字度日。

她接近太子,無非也是因為宮裏就這麽一個血親,在得不到一點聖眷的情況下,尋求一點親情的寄托罷了。

事情還得從那個太監入手,最後是蘇培盛提醒皇貴妃:“那個太監曾經在承乾宮當過差,那時候德妃在晉封德嫔之前正是住在承乾宮裏。只是承乾宮來來去去的奴才太多了,這人幹的都是些粗活,不常在主子跟前走動,娘娘記不得他也實屬正常。”

皇貴妃又搞不懂了,好好地德妃這是作什麽妖呢?

她既然不想把胤禛認回去,把他的身世抖落出來對她有什麽好處?

她不明白,但康熙聽了蘇培盛的話卻立刻明白了。

就在一個多月前,他去永和宮,德妃向他提起六阿哥眼看就要滿五歲(虛歲)了,明年就該去上書房進學,自己既不讀書也不認字,生怕耽誤了六阿哥以後的學習。

她不敢提太子,只說起了胤禛,希望皇上黏在這孩子是她肚子裏生出來的份上,能生出那麽點愧疚,給胤祚同樣的待遇,由皇上親自開蒙。

然而,康熙當時因為攻打雅克薩的事情忙得腳不沾地,她還拿這種小事來煩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德妃還死不承認,非說是永壽宮的太監嫁禍。

康熙看不了她哭哭啼啼楚楚可憐的模樣,既然皇貴妃代行皇後之職,那就該她去辦這件事情。

皇貴妃既沒有打她也沒有罵她,看都懶得看她一眼,直接讓人把兩個孩子抱走了,五公主送去了寧壽宮交由皇太後撫養,六阿哥送去了儲秀宮,給鈕钴祿貴妃撫養。

鈕钴祿貴妃連自己兒子都搞不定,這又來個熊孩子,成天在儲秀宮中,要不就哭着嚷着要找額娘,要不就上房揭瓦。

別說鈕钴祿貴妃,就連儲秀宮的其他小主也受不了了。

有膽大心細的貴人向貴妃進言,想一想,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周到冒犯了皇貴妃,否則,怎麽會把這麽個小魔頭送來,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寧。

鈕钴祿貴妃想起生孩子的事情,後來太醫說起,的确是皇貴妃救了他們母子的命,她當初還不領情,後來又拉不下臉來登門道謝。

經人這麽一提醒,第二日一早她便火急火燎的來了承乾宮,委婉表達了一下自己精力有限,照看不了兩個孩子。

皇貴妃頗為驚訝:“六阿哥乖巧懂事,深得皇上寵愛,貴妃好生照顧,皇上自然會念着你的好。”

“……”

時間臨近四月,百花盛放的季節,春雨淅淅瀝瀝,總也沒個停的時候。

胤祐和納蘭、曹寅三人坐在屋檐下,看雨水将花瓣從枝桠沖刷下來,落進泥土中,有太監匆匆走過,踩了兩腳,而後,就只剩下淤泥中的一點點紅。

納蘭看着此情此景有些愣神,呆呆地坐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容若……容若……”胤祐就坐在他身旁,輕聲喚他的字,他卻恍若未聞。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

胤祐聽不懂,轉頭問曹寅:“他說的啥?”

曹寅做了個靜聲的手勢,兩個人回頭望去,納蘭已經走到了樹下,低頭看着那些已經和泥土融在一起的花瓣。

“那是他曾經寫給亡妻的詞。”曹寅回想了一下,“再過幾日就是容若已故夫人的忌日,他每年這個時候就是這副樣子。”

胤祐還太小了,不太能體會這種有情人生離死別的痛苦。

納蘭在雨幕中站了好久,身上的衣袍都已經濕透了。

過了半晌,他又回到了兩人身旁,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昨晚我又夢見她了。”

曹寅說:“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念着。”

納蘭苦笑:“怎麽能忘?她在夢裏怪我,怪我娶了別人,怪我沒有去陪她,讓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下面……”

這個發言有點危險,曹寅趕緊讓他打住:“你這是給自己上了一副枷鎖,把自己困在了原地。”

“我忘不了,忘不了……”

“唔……”胤祐學者曹寅的模樣,雙手離開欄杆,身體後仰,雙腳擡高,屁股在細細的木頭上找平衡,險些後腦勺着地,曹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撈了回來。

他看了看納蘭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大膽發言:“那她肯定一點也不在意你。”

納蘭捏他的臉:“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麽?”

胤祐不以為然:“我當然懂,她要是在意你,就希望你好好的活着,才不會想着讓你去陪她。”

“……”

納蘭想反駁他,卻發現自己飽讀詩書,道理卻講不過一個三歲孩子。

胤祐又說:“我哥哥去上書房讀書,要搬去阿哥所,我額娘就說‘小四呀,以後額娘不能随時在你身邊照顧你,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

他學皇貴妃說話,神态、語氣都學得惟妙惟肖,納蘭從昨兒夜裏夢見盧氏漸漸積蓄起來的哀思之情,到這裏已經所剩無幾。

曹寅在一旁幸災樂禍:“七阿哥,別說了,他這個人小氣得很,指不定明天就不來了呢。”

胤祐雙手捂上自己的小嘴:“容若不要生氣,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容若當然知道,小家夥也只是想寬自己的心。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

曹寅仰起頭,半眯着眼看他:“那……明兒還來嗎?”

胤祐說道:“當然要來。”

“你們兩個……”

納蘭那點傷春悲秋的情緒蕩然無存,看着眼前一大一小,氣得想打人。

七阿哥是皇子,他不敢打,那就打曹寅吧。

曹寅功夫比他好,念在他是個多情婉轉的貴公子,身嬌體貴,經不住打,常常讓着他。

胤祐從曹寅懷裏摸出一包瓜子仁,數一顆往嘴裏放一顆:“一、二、三……六、八、九……”

納蘭揪着曹寅的衣領,忽然松了手,問道:“這數的什麽,七呢?”

胤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小七在這兒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寅一把将他抱起來,擱在自己膝頭,“你怎麽這麽可愛,我想把你偷回家。”

胤祐說:“我阿瑪會把你的屁股打腫。”

“聽到沒有,把你屁股打腫。”

三個人正打鬧着,忽然看到康熙身旁的顧問行急急忙忙從南書房的方向跑過來:“曹佐領,皇上那邊有急事,讓您趕緊過去。”

曹寅和納蘭對望一眼,問道:“公公可否告知是什麽急事?”

顧問行看了他一眼,艱難的開口:“江寧送來的加急奏折,說是江寧織造曹大人病危……”

顧問行話音未落,曹寅已經跑得沒影兒了,最後那一瞬間,曹寅眼裏的震驚、焦急與悲痛之色深深地刻在了胤祐心裏。

他本能地往納蘭身邊靠了靠,後者摸摸他的腦袋,剛才還寬慰自己的小家夥,忽然露出如此茫然無措的神色,看得人心裏柔軟得不像話。

從那天以後,胤祐就沒有再見過曹寅。後來他從容若那裏得知,曹寅的父親在江寧去世,他回家奔喪,需丁憂一年才能返京。

曹寅這個氣氛擔當不在,胤祐和納蘭兩個人鬧不起來,每每聚在一起,就是背背詩詞。

納蘭早就發現他的記憶裏很好,過去了大半年,一開始教他的那些《詩經》到現在也能一字不落的記下來,現在教他唐詩宋詞的同時,也會教他一些長篇敘事詩,小家夥也只需要三五遍就能背得滾瓜爛熟。

胤祐的橘子樹已經長大了許多,小花盆已經不能滿足它的需求,他便讓太監們,将樹挪到了院子裏種着。

春天一過,“祝英臺”更是漲勢喜人,又比其他兩只足足打了一圈。

胤祐發現,它竟然将慈寧宮池塘裏的小魚小蝦都吃光了。

小家夥一氣之下,将它關了小黑屋,每天定時定點讓太監給它喂吃的。

天氣越來越熱,皇上要陪着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去行宮避暑,宮裏面挑選幾位得寵的娘娘伴駕,皇子公主自然也要去。

到了行宮,皇子們便只用上半課,上午學習,下午便可以休息。

廣儲司開始給各個宮裏的主子供應度夏用的冰塊。冰窖裏的冰都是冬天在室外取自然冰,放入地下冰窖儲存,到了夏天再取出來用。

盡管京城裏有多處皇家冰窖,但這東西仍然是個稀罕物,每個人供應多少都是有定數的,當然太皇太後的宮中自然是短不了的。

天氣太熱,老人孩子都吃不下飯,皇貴妃便用上好的烏梅,加了陳皮、甘草和豆蔻熬制酸梅湯。冰鎮之後,酸酸甜甜,消暑解渴生津。

胤祐特別喜歡,中午一過就吵着要喝額娘做的酸梅湯,還要配上一碟冰鎮西瓜。

皇貴妃看他喜歡,又給他做了點新花樣,用可以使用的冰塊搗碎了做成小熊的形狀,上面鋪滿水果,再把冰鎮過的酸梅湯倒進去,做了個低配版的小熊泡澡,好不好吃不一定,但孩子喜歡得不得了。

胤祐自己吃飽喝足還不過瘾,又非要給太子哥哥送一份過去。

太皇太後笑話他:“什麽好東西都忘不了太子。”

蘇麻喇姑說:“咱們七阿哥是懂得感恩的人,太子昨兒還派人送了塊石頭過來,說是上面的花紋像一朵花,七阿哥一定喜歡。”

皇貴妃試圖跟他講道理:“外頭太陽這麽大,做好了端去太子那裏,小熊就該化了,只剩下西瓜和葡萄泡澡。”

胤祐想了想:“那我去把太子哥哥請過來。”

“……”

皇貴妃:“那就請過來吧。”

午後,太子正在書房讀書,穿着輕薄的單衣,腦門上也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胤祐過來的時候,正巧在院子裏碰上了太子身邊那位侍候的嬷嬷。

無論她對着胤祐露出多麽和藹可親的笑容,胤祐依舊有些怕她。

“七阿哥這是找太子有什麽事嗎?”

胤祐往後退了一步,怯怯的叫了一聲:“狼……狼嬷嬷。”

嬷嬷耐心的解釋:“奴婢不姓郎,奴婢姓熊。”

胤祐咬了咬嘴唇,又叫了一聲:“熊熊熊外婆……”

“是狼嬷嬷……”

胤祐:“……”

“!!!”

熊嬷嬷一不留神被他帶到了坑裏,恨不得當場扇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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