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句“額娘親手做的”讓隆科多更是左右為難。
七阿哥額娘是誰呀, 是皇貴妃,後宮中除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權勢最高的女人, 更是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姐姐。
可愛的小外甥拿姐姐做的點心給他吃,他敢不吃嗎?別說只是掉在地上, 就算是掉在坭坑裏,他也得撿起來吃掉!
隆科多從胤祐手裏接過蛋黃酥,臉上的笑容愈發尴尬:“那就……多謝七阿哥賞賜。”
胤祐擺了擺手:“別客氣, 反正不吃也浪費了,額娘說過不可以浪費糧食, 因為農民伯伯種地很辛苦……”
隆科多聽懂了,因為不能浪費,所以才給他吃。他在小外甥心目中, 大抵也就是拿剩菜剩飯喂狗的水平。
這時候一旁的胤禩可不樂意了, 他看着隆科多手裏的蛋黃酥,萬分不舍的說了一句:“那是我的!”
隆科多幹笑兩聲,心說一塊掉在地上的蛋黃酥, 竟然還有人跟他搶。
胤祐立刻拉住八弟的手,有些着急的小聲說道:“那是掉地上的,小朋友吃了會生病, 七哥還有,給你拿新的。”
隆科多扶額, 看着手裏的蛋黃酥, 上面還沾着一點塵土,心裏頗不是滋味, 原來小外甥也知道掉地上的東西吃了要生病。
他眼睜睜看着胤祐牽着胤禩一路小跑着去到旁邊候着的一個太監身旁, 從裏面拿出一個油紙包, 打開,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塊喂到八阿哥嘴邊。
看着這一幕,隆科多眼裏流露着複雜的情緒,把蛋黃酥三兩口塞進嘴裏和着眼淚一并往肚子裏咽。
七哥喂到嘴裏的點心,胤禩吃得很認真。胤祐臉上滿是期待的問他:“好吃嗎?”
胤禩點點頭:“好好吃。”
然後他也掰下一塊喂到胤祐嘴裏,兄弟倆就這麽你一口我一口分着把蛋黃酥吃掉了。
回去的路上胤祐還不忘對弟弟進行說教:“糧食是很珍貴的,吃多少取多少,七哥教你背首詩,叫《憫農》,李紳,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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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學得很認真,也很聰明,回去這一路走了沒多久他就已經學會了
惠妃從來也沒有教過他這些,甚至一天到晚跟他說不了幾句話。
七哥的額娘就不一樣了,她好像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會跟七哥講。
兩個孩子一同回到太皇太後居住的院子,院子裏忙前忙後的宮女太監看到七阿哥回來了,紛紛上前跟他打招呼。
“瞧您這滿頭的汗,趕快進屋歇着吧。”
“主子又上哪兒玩去了,喲,還把八阿哥一道帶回來了。”
“奴才這就去井邊給您打盆水,好好洗把臉,廚房給您備着綠豆湯,正好消消暑。”
“……”
胤禩感覺慈寧宮的宮人可真好啊,他們一見到七哥雖然沒有行禮請安,但是個個臉上都帶着寵溺的笑意,言語間對他十分關愛,不難聽出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愛。
而每個人對七哥說話的時候,他都會轉過頭去對着那人露出甜甜的笑臉。
可是在延禧宮就不一樣,不只是那些嬷嬷宮女太監,就連其他偏殿裏住的小主對額娘和大阿哥也是畢恭畢敬,而對他卻很冷漠,只除了一個人……
胤祐牽着弟弟進屋,挑開簾子就聽到太皇太後對皇貴妃說道:“今年的天氣格外炎熱,沒入伏之前就已經熱得人受不了,這兩天剛入伏日頭更是毒辣。”
皇貴妃遞了一盞晾涼的清茶給她,老祖宗過去喝了一口,眉頭一皺,就覺得有哪裏不對:“這茶喝着有股辛味兒。”
皇貴妃笑着說:“這都讓您喝出來了,我在裏面隔了一片生姜,民間有句俗語‘冬吃蘿蔔夏吃姜,不勞大夫開藥方’。”
胤祐三兩步跑到他們跟前,大聲說道:“羊肉炖蘿蔔,可香了!”
太皇太後瞅了他一眼:“你看看你這張臉,曬得跟個猴兒屁股一樣,以後只能呆在屋子裏,不許出去亂跑了。”
胤祐撲過去趴在老祖宗腿上撒嬌:“那我以後每天都陪着烏庫瑪嬷。”
太皇太後拍拍他的小臉:“快去讓熹丫頭給你洗洗。”
胤禩從胤祐身後走出來,乖巧又恭敬的躬身行禮:“給老祖宗請安,給皇貴妃請安。”
太皇太後看到他自然也是高興的,揮揮手:“快去,跟你七哥一起去洗洗。”
晚上兄弟倆陪着太皇太後用了晚膳,因為擔心兩個孩子太吵,打擾到太皇太後休息,皇貴妃将兩個孩子帶回了自己院子。
回去之後,胤祐無意間把白天遇到隆科多的事情跟皇貴妃提了一嘴:“唉,可惜百福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否則我就不用把蛋黃酥給烏龜舅舅了。”
皇貴妃笑死了,在他心裏隆科多竟然連百福都不如,不知道當事人心裏作何感想。
但她還是嚴厲的糾正了孩子:“掉在地上的東西,大人吃了也是會生病,所以不能給舅舅吃!”
胤祐有點擔心:“那烏龜舅舅會生病嗎?”
皇貴妃點了點頭:“或許會的。”
胤祐可沒想讓他生病:“那怎麽辦呀?”
“也或許不會,舅舅從小習武,壯得跟頭牛一樣,皮糙肉厚,抵抗力好。”
胤祐問:“抵抗力是什麽,怎麽才能好?”
皇貴妃笑道:“你好好吃飯,好好鍛煉抵抗力也會好。”
胤祐一知半解的點點頭:“好好吃飯,好好鍛煉,小七記住了!”
晚上胤祐拉着胤禩在一個木桶裏洗澡,兄弟倆脫光光了坦誠相對,一人手裏拿了個小木勺,往對方身上潑水,洪亮的笑聲整個院子的人都能聽見。
洗完澡穿上輕薄透氣的睡衣,兩個人趴在涼席上玩玩具,旁邊有宮女給他倆扇着扇子。
忽然,胤禩撲過去貼着胤祐的耳邊說了句什麽。
胤祐就爬到床邊去找李熹:“熹姑姑,我和弟弟都困了。”
李熹讓他倆躺好,自己拿了把扇子坐在床邊:“困了就睡吧。”
胤祐拉拉她的手:“你也去休息吧,我不熱。”
李熹覺得奇怪,這都什麽天氣了,他竟然說不熱?看了看另一邊的八阿哥,李熹恍然大悟,兄弟倆這是想把伺候的人都支走,有悄悄話要說。
李熹見他拼命搖晃自己,一臉讨好的模樣,笑得合不攏嘴,摸摸他的腦袋:“那你乖乖睡覺,我就在外間,有什麽事立刻叫我。”
“好!”胤祐脆生生的答應下來。
等所有人都退出房間,胤禩才撲過來,摟着他七哥的脖子,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七哥,我告訴你,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他聲音很小,像是生怕別人聽見,胤祐立刻化身為吃瓜群衆,撅起屁股跟他頭挨着頭:“什麽秘密?”
胤禩說:“我告訴你,你不可以告訴別人。”
胤祐拍着屁股保證:“好好好,我一定不告訴別人。”
胤禩想了想才說:“我發現,延禧宮後院偏殿裏的衛佳娘娘總是偷偷地看我,沒人的時候她還會偷偷跟我說話,問我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
胤祐想了想,其實後宮裏好多庶妃他都不大認識,這位衛佳氏他也沒說過話,是真的把名字和人對不上號。
“那個……”胤祐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光禿禿的腦門,“衛佳娘娘是哪個?”
“……”胤禩無語,但還是耐心的跟他解釋,“就,長得很好看的那個。”
可是宮裏的娘娘個個都好看,胤祐更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個。
胤禩急了:“和我長得很像……”
胤祐一拍腦門:“衛佳娘娘長得好看,八弟長得像她,說明八弟長得也很好看,長得好看的小娃娃當然會有很多人喜歡啦。”
“……”
這個邏輯,胤禩在心裏梳理了半晌,也沒捋清楚。
他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自己都已經說得這麽明顯了,七哥怎麽還不明白呀?
胤禩又靠過去小小聲的說道:“她有時看着我,會流眼淚,我覺得……我覺得……”
“她看你太可愛啦,想要擁有像你這麽可愛的兒子。”胤祐伸出手,本來想要摟他的肩膀,但手太短了,只能勉強摟住脖子。
“不是的七哥,”胤禩咬了咬牙,“我覺得或許她才是我額娘。”
終于還是将心裏困擾自己好久的秘密說了出來,胤禩既害怕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知道這種話是不可以亂說的,但在七哥面前他忍不住。
養在深宮中的孩子不是誰都能像胤祐那樣,有許多人圍繞在他身旁,守護他的純真。
其他皇子公主,尤其是生母身份低微,從小寄人籬下的皇子公主,他們心思敏感,警覺性高,自我保護意識特別強烈。
胤禩很聰明,他一直都知道惠妃對他和大哥的态度截然不同,很早就發現衛佳氏總是在暗中關注他,目光裏的那份疼愛與不舍都快化成實質滿溢出來。
後來四阿哥的身份被兩個太監揭開,皇貴妃待他就像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好,他竟然不是皇貴妃親生的,而是德妃的兒子。
雖然這件事最後被汗阿瑪壓了下來,德妃和四阿哥都沒有要和對方相認的打算,四阿哥依舊稱呼皇貴妃額娘,和承乾宮的來往仍然密切。
有些人在私底下議論四阿哥,說他只是想要攀附皇貴妃和佟家的權勢,德妃除了皇上的寵愛還有什麽?現在連皇上的寵愛也沒有了,換了誰站在四阿哥的角度都會更加親近皇貴妃。
可是胤禩認為事情并非如此,四阿哥在得知自己身世之後仍然願意親近皇貴妃,遠離德妃,是因為皇貴妃真的待他視如己出。
他有點害怕,如果有一天自己面對同樣的選擇,會怎麽選?
他不願疏遠惠妃,但也渴望從衛佳氏那裏得到一些母愛。
胤祐抱着他翻了個身,他能感覺到胤禩的身體在自己懷裏輕微的抖動,兩個人剛洗過澡,又熱出一身汗來,但胤祐沒打算松開手。
“不管你的額娘是是誰,反正你是我弟弟。”胤祐摸摸他的頭,“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胤禩比他還高,蜷着身體靠在他懷裏又熱又難受,但卻莫名覺得很安心,并不想離開。
濃烈的睡意湧上來,胤祐閉着眼有點迷糊,胤禩卻又趴在他耳邊說道:“七哥,這個秘密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過,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皇貴妃也不行!”
胤祐抱着他翻了個身:“不會的,七哥保證不告訴別人。你也不要告訴別人,惠妃娘娘知道了會不高興,她不高興……”
後面的話胤祐沒說完就睡着了,胤禩也安心的閉上了眼。
看來他的七哥還不算太傻,也知道如果這件事傳到額娘耳朵裏她會不高興,她不高興,自己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第二天一早,李熹進來的時候看到蚊帳掀起一角,枕頭和被子散落在床架上。兩位阿哥橫躺在大床上,盡管已經汗流浃背,但還緊緊地抱在一起。
進來伺候洗漱更衣的宮女們都替他倆感覺熱。李熹把胤祐抱起來,又讓另一個宮女去抱八阿哥。
直到洗臉漱口換好衣服,胤祐和胤禩兩兄弟才從半夢半醒的狀态完全清醒過來。
胤祐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吵着要喝牛乳,雷打不動的習慣。
李熹帶着他倆來到桌旁,宮女端上兩碗牛乳,兄弟倆捧着碗仰起頭,“咕嘟咕嘟”,就跟比賽一樣,看誰先喝完。
然後互相指着對方嘴邊一圈白白的“胡子”誇張的大笑。
喝完牛乳,按照胤祐的習慣,他還要跟着太皇太後用一頓早膳,于是在喝牛乳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今天他要吃雞絲粥。
于是,胤禩又跟着胤祐到太皇太後住的院子,吃了一碗雞絲粥和一個奶黃小饽饽。
這時候正巧康熙來給太皇太後請安,兩個小阿哥看到汗阿瑪,立刻起身行禮。
胤祐倒是習慣了,反正阿瑪每天都會過來請安,偶爾一兩天遇不到那才是意外。
胤禩不一樣,他長期養在延禧宮,康熙一年到頭也去不上幾次的地方,想見汗阿瑪一次,那得是逢年過節在乾清宮的家宴上。
“都坐下吧。”康熙看了兩個兒子一眼,胤祐還是老樣子,矮矮小小的,沒有多大變化。
胤禩可不一樣,和他印象中比起來,長高了不少,模樣愈發長得像衛佳氏,水水靈靈的很是标志。
帝王在心裏嘆了口氣,就沖着母子倆這長相,再過兩年怕是不用專程跟他說什麽,他自然就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了。
平時極少關注的幼子,現在仔細看來,長相可愛,眼睛裏透露着聰明伶俐,在他跟前禮數周全,康熙很是喜歡。
太皇太後看到他,便客氣了一句:“皇帝坐下來一起吃點兒?”
帝王倒是不客氣,一撩衣擺就在老祖宗身旁坐了下來,既然湊巧趕上了,那就随便吃點。
他一向節儉,只要不是宴請文武百官或是外國使臣,平日裏吃的也很樸素。若是當年遭遇什麽□□,百姓收成不好,他還會下令讓宮中取消早膳,只吃兩頓。
康熙看了看兩個兒子:“你們倆繼續吃吧。”
胤祐吃一口粥就要擡起頭來看一眼他阿瑪,其實胤禩也是,時不時就要偷偷往康熙那邊看一眼。
這是他第一次與汗阿瑪同桌用膳,心裏多少有些緊張,吃飯時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合規矩,惹汗阿瑪生氣。
康熙又怎會注意不到兩個兒子看他的眼神和臉上的微表情。
胤祐是個傻子,心裏想什麽就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阿瑪你怎麽總是吃飯的時候過來,真的是湊巧嗎?你是故意來烏庫瑪嬷這裏蹭飯的吧。
而胤禩臉上的表情卻更加豐富,欣喜、緊張、好奇……他比胤祐還小了幾個月,自己吃飯卻很是熟練,不難看出,平時沒少自己動手。
用過早膳之後,康熙又陪着太皇太後坐了一會兒,祖孫倆聊聊天。
最近全國江河流域都到了汛期,各級官員都在積極預防洪澇災害,從各地送進京城的奏折鋪天蓋地,各地水位情況、天氣情況他都要一一了解,從而做出正确的抉擇,哪些需要國庫劃撥銀兩,哪些需要提前疏散百姓。
尤其是黃河流域,屢次沖決,長久以來對于附近百姓的生産生活造成極大威脅,這讓他很是憂心。
天氣和糧食收成以及糧食價格總是密不可分,不只是汛期的洪澇,這些年旱災和蝗災也總是伴随出現,朝廷需要開國庫赈災,百姓也是苦不堪言。
從湯若望到南懷仁,再到張誠、白晉等人,康熙也向這些西方來的傳教士學習了許多觀測天象的方法。
于是,他便籌劃向欽天監安排一向新的任務——記錄各地各時的天氣與風向情況,從中找出規律,通過研究這些規律,來預測天氣情況。
因此,他每天都很忙,除了來給太皇太後請安,就是在行宮的書房內召集各位大臣議事。還對河道總督靳輔提起想要親自去黃河流域視察河工。
這個念頭一旦從心裏滋生出來就壓不下去,于是,念頭變成了想法,想法就要提出來和諸位大臣商議,而後,提上日程,開始進行準備工作。
行宮畢竟不是皇宮,就算是皇上辦公和居住的地方也不大,并不像乾清宮還有個院落讓胤祐自己玩耍。
這裏每天都有大臣進進出出,阿瑪又為了國事操勞,胤祐便不好過去打擾他。
因此,自從到了行宮避暑,他便再沒有去找過阿瑪或是納蘭。
這天也是湊巧,一封從江寧送來的密折遞到康熙手裏,拆開來才發現,呈上奏折的人竟然夾帶私貨,裏面還有一封信,是讓康熙轉交給他身邊的侍衛納蘭性德。
能有膽量讓康熙幫忙傳信的,除了曹子清也沒有別人了。
納蘭拿了信便在院子裏的荷花池邊,找了處陰涼的地方坐下來準備看信。
胤禩跟着胤祐住了兩天,惠妃那邊想着也不能總讓八阿哥在那邊打擾太皇太後和皇貴妃,便派了嬷嬷去吧胤禩接回來。
胤祐舍不得弟弟,一路将他送了回去,然後自己在行宮裏閑逛,正好看到了荷花池對面的納蘭。
小家夥興奮極了,沿着池邊跑了小半圈才來到納蘭身旁,二話不說就撲進了他的懷裏。
納蘭把他抱起來,仔細看了看他的小臉:“七阿哥近日清減了許多。”
胤祐也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天氣太熱,我都不怎麽吃得下東西。”
納蘭關切的問:“是不是你挑食啊?”
“那倒沒有,”胤祐稚嫩的小臉上出現與年紀不符的愁容,“以前用過午膳還能吃下去兩大盤點心,現在只能吃一半,第二盤總也要剩兩塊。”
納蘭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臉:“那還真是可惜了。”
胤祐也嘆口氣:“可不是。”
而後,他又伸手捏了捏容若的臉,學着他的口氣說道:“容若也清減了許多。”
容若笑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胤祐問他:“是因為思念子清嗎?”
“呸!”納蘭啐道,“我思念他做什麽?”他又咬牙切齒的補充道,“就那個混小子,不在京城還要禍害人。”
他最後這池塘裏的荷花粉的黃的白的開了好多,大片大片的荷葉漂浮在水面上,偶爾還能看到晶瑩的露珠在上面滾動。
胤祐靠在他肩頭,又嘆了口氣:“可是我想他了,他已經走了好久好久。”
納蘭提醒他:“還不到兩月呢。”
“是嗎?”七阿哥沒什麽時間觀念,過一天是一天,超過三日就不大能算準日子,“可是我覺得已經好久好久了。”
他這麽一說,納蘭也有些惆悵,仿佛沒有那個人在,宿衛宮中的日子還真是難熬。
康熙本是在去年年末的時候許諾他倆,給他們安排別的差事,出去歷練歷練。
然而這件事情從年初拖到現在,曹玺去世,曹寅回江寧丁憂,黑龍江那邊正在與沙俄交戰,現在又是各地江河流域汛期,康熙動了巡視黃河的心思,早就把他的事情抛到了腦後。
納蘭揚了揚手中的信封:“看看這是什麽?”
信封上寫着“容若親啓”,但胤祐不識字,并不知道那是什麽。
曹寅在江寧丁憂,并不是辭官歸鄉,而是替他的父親代行江寧織造一職。
江寧織造明面上是織造宮廷所需絲織品的皇商,與蘇州織造、杭州織造共同經營皇家在江南地區的絲綢産業,暗地裏卻還有帝王指派的事務。
因此,曹寅隔三差五就給康熙寫奏折,裏面提了什麽,旁人也無從得知。但偶爾會夾雜着一兩封給納蘭的書信,說說江南風物與那些故人。
信封是打開的,因為經過了康熙的手,裏面不會有什麽秘密。
确實也沒什麽秘密——裏面只有一幅畫,畫的是蘭草,上面還題了一首詞。
納蘭一見到這幅畫就笑了起來,他生的極為好看,因為不常這麽笑,笑起來就更好看。
曹寅走後,胤祐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麽笑過了,有點好奇:“這是子清畫的嗎?”
“當然不是,”納蘭指着落款給他看,“張純修,子安兄,我的故友。”
胤祐皺眉,有些擔憂的說道:“子清可怎麽辦?”
他總是看到曹寅與納蘭形影不離,就認為他們之間不該有第三個人出現。
“荔軒與子安自然也是好友,那時候我們三人自稱‘歲寒三友’。”
“噢!”胤祐吐吐舌頭,“是我想多了。”
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那時候三人同在京師,都是風華正茂的少年人,互不以貴游相待,而以詩詞唱酬,書畫鑒賞相交。
畫上的那副題詞也正是當年張純修出任廬州知府時,納蘭所贈。
胤祐看得出來,提起這位故友,容若臉上的笑容真摯而明朗——他是真的高興。
胤祐便默默地将“張子安”這個名字記了下來,能與子清和容若成為好朋友,一定也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康熙的黃河沿岸巡視計劃很快就提上了日程,畢竟是皇上出巡,并不能說走就能走,需要一個周密而詳盡的計劃,最主要的就是帝王的安全。
自從那日和納蘭在湖邊看曹寅的來信,聊起他們少年時後結交名仕,以詩酒會友的往事。
一心只想成為巴圖魯拒絕讀書習字的小娃娃,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想要看看容若口中的那些人,聽更多他們的故事。
漸漸地,他也萌生出讀書習字,學習和背誦更多詩詞典籍的想法。
回去之後,他就把曹寅送他的字帖找出來,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仔細看。
太皇太後還覺得奇怪,平時只喜歡擺弄各種玩具的小家夥,今天這是怎麽了,大字不識一個,竟然開始對着幾幅字帖發起呆來。
太皇太後忍不住打趣他:“蘇茉兒,你快看,咱們小七想要讀書認字了。”
胤祐立刻将字帖藏到身後:“沒有!我要成為最勇猛的巴圖魯,才不要讀書識字。”
胤祐實在呆的無聊,帶過來的那些玩具好些被保泰和胤禩拿走了,剩下來的那幾樣他早就玩膩了,提不起多大興趣。
天氣越來越熱,酷暑難耐,屋子裏有冰塊降溫,竹簾隔絕着外面的暑氣,是最涼爽的地方。
但胤祐就是待不住,他本就是小孩子心性,喜動不喜靜,總也停不下來。
這幾日,心裏又冒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便更加坐不住了。
于是便跑到太皇太後身旁,哀求了好一陣,說想去找哥哥玩。
太皇太後被他們磨得沒有辦法,這才允許他出門,還不忘吩咐太監把人盯緊了,別讓他去太陽下曬着,以免中暑。
胤祐很聽話,說要去找哥哥就徑直去了胤禛的院子。
他去的時候,胤禛正在書房看書,徐師傅上午講過的內容,他必須利用課餘時間牢記下來,明天上午上課的時候徐師傅會提問。
有時候汗阿瑪也會過來視察他們的學習情況,雖然主要是抽查太子,但他們幾個偶爾也會被抽到,答不上來是要挨罰的。
自從胤禛到上書房進學之後,兄弟倆一起玩耍的時間就很有限。胤祐之所以産生厭學情緒,就是因為看到他學習時的枯燥,以及徐乾學和湯斌的嚴厲。
兄弟倆已經有幾日不見,胤禛拉着他聊了一些近況,胤祐說起胤禩跟他一起住了兩天,兩個人晚上睡在一起說悄悄話。
胤禛一聽就不高興了,他一點也不喜歡胤禩,總覺得老八小小年紀心眼倒是不少,明明不喜歡惠妃,也不喜歡大阿哥,在他們面前卻表現出一副非常懂事乖巧的模樣。
還有上次,因為他的緣故,弟弟生了好大一場病,事後阿瑪既沒有責罰惠妃,也沒有責罰老八,胤禛一直對此耿耿于懷,愈加不喜歡延禧宮的人。
他轉過身去,不看弟弟:“我要看書了,你自己玩吧。”
說着他就站了起來,徑直走到書桌前坐下,拿起攤在桌上未看完的書,一本正經的開始翻閱。
胤祐跟過來,圍着他轉了半圈,細細的觀察他的神情,然後突然扒在他的肩頭,在他耳邊喊道:“哥哥你的書拿反啦!”
胤禛本能的把手裏的書倒過來看了一眼封皮,然而,在他做這個動作的同時就意識到了不對,胤祐這個小淘氣鬼,他根本連字都不認識,怎麽會知道自己的書有沒有拿反。
被弟弟戲弄的胤禛有點生氣,板着臉說道:“小七,你去別處玩吧,我要溫習功課。”
哥哥以前從來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跟自己說話,胤祐有點不知所措,他知道哥哥生氣了,不僅因為自己剛才戲弄他,還因為自己說了和八弟一起睡覺,一起玩耍,還一起講悄悄話的事情。
胤祐想開口道歉,但哥哥埋着頭,已經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書本上,看樣子不想再和他講話。
他便咬了咬下唇,轉過身,一路小跑着出了書房門。
過了片刻,胤禛沒聽到任何動靜,以為小家夥真的走了。
他嘆口氣站起來,其實也沒有真的生弟弟的氣,只是和他鬧了一點小別扭而已。
胤禛走到門口,朝外面張望,院子裏空空蕩蕩,除了候在一旁的蘇培盛,就只有角落裏打掃落葉的一名太監,哪裏還有胤祐的影子。
胤禛嘆了口氣,語氣有點不滿,又有點委屈:“還真跑了。”
他正要轉身,忽然一個影子從蘇培盛身後竄出來一下子蹦跶到他跟前,把他吓了一跳:“哇!哥哥,你是在找我嗎?”
小家夥揚起腦袋,眨巴着大眼睛,滿臉期待的看着他,就等他說一句“對呀,怕你跑掉了”。
可是他哥多別扭一個人,心裏想什麽嘴上偏偏不說什麽,輕哼一聲,繞過他重新進屋:“我只是有些渴了,讓蘇培盛續茶。”
“噢噢噢~~”胤祐跟在他的身後,一臉“我懂”的表情,“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看書好不好?”
他在這裏,胤禛靜不下心來看書。于是,只能先把書本放在一旁,開始臨摹字帖。
他現在也還在識字階段,每天的功課除了溫書也需要練字。
胤祐跪在椅子上才能夠得着書桌,看了半天也沒有領會到這其中的樂趣是什麽,但他還是開口對胤禛說道:“我能試試嗎?”
胤禛摸了摸耳朵,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那個成天只知道吃和玩的弟弟,以前陪他上課聽着聽着就睡着了,只要他開始練字,就跑去院子裏找侍衛玩耍,今天竟然向他提出想要試試寫字?
當然,弟弟想學,哥哥也是很樂意教他的。
他把手裏的筆遞過去:“手要這樣握筆,對對對,非常好……唉!不,不對,小七,等一下……”
他話音未落,潔白的宣紙上就暈開了好一大灘墨跡,毛筆被扔在了一旁,胤祐的手已經按了上去。
“……”
兄弟倆大眼瞪小眼,胤禛摸了摸鼻子:“要不……還是算了吧。”
胤祐尴尬的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左邊抹一抹,右邊抹一抹,胤禛就看到眼前白白嫩嫩的小團子變成了大花貓。
“哧~~”胤禛忍不住笑出了聲,胤祐在他對面更加沮喪,原來練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回去之後胤祐郁悶了好幾天,每天都把那幾幅字帖拿在手裏看。
皇貴妃摸摸他的腦袋:“我兒子好像有心事。”
胤祐一開始不肯說,慢慢的才将自己第一次嘗試寫字,最後把自己變成花貓的事情告訴了額娘。
他以為額娘會嘲笑他,但是并沒有,皇貴妃反倒安慰他:“沒關系,或許寫字對現在的你來說有有點難,但我們可以嘗試先認字。”
胤祐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可以嗎?”
“當然……”
皇貴妃話還沒說完,這時候,門口挑簾子進來個小太監,先給主子們請安,這才說道:“太子又差人給七阿哥送了東西過來。”
胤祐一聽到太子哥哥又給他送東西,激動得“滋溜”一下從椅子上滑了下來,一溜煙跑到門口:“在哪裏?在哪裏?”
皇貴妃在他身後,拿着那幾幅字帖滿頭黑線:“認字……還學嗎?”
兒子雀躍的歡呼從院外傳來:“哇哦,我又有新玩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