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研究中心工作間的自動門刷地一下打開，沙加雙手插兜邁着大步走出，皮鞋觸地的響聲轉瞬便被兩側由吸音材料做成的牆板所吞噬，通道頂上白晃晃的燈光照在銀白色的牆面上，簡直像是停屍房的走廊一般死氣沉沉。沙加不自覺地籲了口氣，轉了轉幾乎僵直的脖子，拐了個彎，在進入衛生間前用餘光狀似無意地瞟向兩側，沒有人。
他邊解手邊吹起了口哨，天花板上那隐藏着的微型探頭早被他收入眼底。在這個世界上人是完全沒有隐私的，即使是最最私人的時刻，都會有雙無形的眼睛在暗處時時刻刻地盯着你，将本該流走的一個個瞬間變成某種證據保存下來。他整理好衣褲，洗了手，然後悠閑地踱到大鏡子前，理了理頭發……現在他已經站在監視器的死角位置上了。
衛生間是整個30層監控探頭裝得最少的地方，真該感謝設計師，總算給他們留了點兒起碼的顏面。
萬無一失，他将紐扣大小的聯絡器從裏層襯衫口袋裏掏出，把音量放到最小，然而，除去今天淩晨他對着聯絡器一通大吼之後收到的穆的那一番令他絕望的話以外，完全沒有其它音訊。那個時候穆堅定地說，如果兩個小時之後17區還未收到軍部明确指令的話，他就有責任将真相道出，有責任幫助17區人民撤離。沙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完全認同穆的做法，同時卻又一萬個不願意他參與其中，他知道自己這樣很自私，但絕不為此感到慚愧。将事情說出來就行了，不必非得留在那兒幫忙嘛，你一個人又幫得上什麽呢？然而沙加卻十分清楚，除非民衆全部安全撤離，否則穆是不會乖乖上車的。現在他一定正頂着大雨奔走于17區的大街小巷，渾身淋得透濕……哦，該死！沙加真恨不得立刻飛過去，和他的愛人一起經歷這殘忍而無助的時刻。
然而他不能。
今早六點，研究中心全體人員被召集至工作間，當睡眼惺忪的同事們到齊之後，冰冷的電子語音向他們下達了軍部命令，概括成一句話就是——他們被“軟禁”了！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五六名智能機器警衛便闊步踏入工作間，生硬地要求所有人将一切通訊工具交出，并告知他們将會在中午十二點整将午餐送到。在滿屋子的抱怨聲中，沙加帶頭将軍服裏的通訊器放在桌上，對着機器警衛隊長勾起了嘴角：“辛苦你了長官，要不要來杯咖啡呀？”頓時引得衆人一陣哄笑。
那個呆板着臉的“隊長”顯然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反應了一陣，才繼續冷冷地下指令：“請您擡起雙臂，配合檢查，謝謝。”
“不客氣。”沙加笑着照它的話擺好了姿勢，任那個超級盡職的家夥持着感應器在自己全身上下一通游走。當接近胸口的時候，沙加心裏着實捏了一把汗，還好，沒有任何異常反應。他想起穆曾得意地告訴他這個小玩意兒的電波非常特別，極具隐蔽性，要是用來開發間諜監聽系統，将會是最好的材料——看來并沒有誇大其詞。他的同事們也喪着臉紛紛照做。等機器警衛們撤出之後，工作間裏一陣默然。
“上尉，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艾歐利亞中尉首先打破了沉默，聲音卻因震驚而略顯底氣不足，其他人也同樣将詢問的眼神投向了他。沙加知道這個時候他的每一句話都會起到微妙的作用，于是他輕松地攤了攤手。
“大家用不着這麽緊張嘛，又不是斷水斷糧，你們應該想想北方地區現在有多少人需要我們這些氣象專家的幫助，所以我請大家忍耐，做好自己該做的。”他停頓了一下，銳利的蘭眼睛掃過在場每一位同事的臉，試圖将自己眼神中的堅定與泰然傳染給工作間裏的每一個人，“命令便是命令，作為軍人我們只有服從的份，再說……”他的語氣忽然變得輕松起來，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們神通廣大的上校大人不是還沒被圈起來麽？所以，會有轉機的！”
天知道他說這番話時心裏有多沒底！然而安撫大家的話除了自己還能由誰來說呢？
回到工作間正趕上機器警衛來送餐，接過莎爾娜少尉幫自己領的餐盒，打開一看，果然倒胃口。沒辦法，他一邊填着空蕩蕩的肚子一邊想念起穆做的蘋果餡餅，其實他和穆都不是很會做飯的人，然而有空時兩個人一起擠在廚房裏生疏地擺弄起炊具烹饪各式各樣的菜肴可絕對是一件非常令他開心的事情。兩個海莫寧軍事學院高材生，在廚藝方面可真是一點天分也沒有！總會手忙腳亂，把廚房搞得一塌糊塗。然而他們樂在其中。
側過頭，沙加發現艾歐利亞和其他幾個小夥子正皺着粗粗的眉毛大口吞咽着那粘糊糊而顏色詭異的rational diet，表情異常痛苦。下次那幫機器人先生再來時一定要向他們提出抗議，至少也該帶上幾瓶紅酒呀，還有咖啡也剩得不多了，也許該換換口味，喝點兒那種叫茶的歷史悠久的神秘飲料，據說提神效果也相當不錯。
進食完畢，門外的星矢中士隔着玻璃向工作間裏的同事們比了個OK的手勢，大家便放心地将目光一齊集中到了蘇蘭特少尉手上那個古怪的裝置上面。
嗞嗞的盲音持續了十幾秒的時間，然後，銀發的少尉唇邊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就快好了……”他眼也沒擡地說，右手繼續微調旋鈕，側着耳朵，聚精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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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驗證他的話一般，驀地，微弱卻清晰的标準播音女聲取代了單調的盲音：“……據環境部研究中心專家預測，今年第13號超強冷氣流DEVIL将于今天下午兩點左右開始侵襲包括1區、2區、4區、8區、9區、11區在內的6個行政區，聯合政府與軍部已告知上述六個地區政府做好應急準備，并派出14個救援分隊幫助當地居民緊急撤離……”一時工作間裏一片靜寂，只聽見那電子語音繼續播報着其它有關DEVIL來襲的信息及各地區居民疏散情況，一直到“她”轉而重複播送預警信息時，沙加才伸手按滅了電源。
“哇塞，真有你的少尉！這麽會兒功夫就用電路板組裝了一個信號接收器！”負責圖像分析的紗織中士瞪大了漂亮的紫眼睛發出由衷的贊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上學那會兒蘇蘭特就在全校通訊聯絡模拟演習中拿過獎呢！”艾歐利亞接過話頭為不善言辭的銀發好友訴說曾經的光榮史，“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呀！我們呈遞上去的報告裏明明寫的8個受波及區，怎麽成了6個？”
“對啊，我記得還有16區和17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紫頭發的中士同樣露出疑惑的表情。
沙加則在心裏冷冷地笑了，果然是一頭紮到書堆裏的資優生呵，還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哩。也難怪，生活在條件優越的近赤道地區的人們，大都是沒有機會了解北方那些所謂的“垃圾場”地域的事。如果不是因為穆，大概自己也是一樣吧！正想着，一個冰冰冷冷的聲音卻突兀地鑽入耳際：“再過幾個小時，你們或許就再也用不着問為什麽了。”
是蘇蘭特，沙加心裏一震，紗織中士卻恍然大悟般地挑高了聲音：“再過幾個小時，沒有收到撤離警報的16、17兩區将遭受DEVIL15級飓風的襲擊！那時空氣會瞬間下降數十度，氧含量驟降至正常的一半……上帝啊……這簡直就是……屠殺！”
屠殺……
這個恐怖的單詞如魔鬼的咒語般令在場的衆人霎時變了臉色，仿佛連空氣都被一下子凍住了，呼吸變得愈發艱難。
“……為什麽？”還是中尉首先打破了這可怕的緘默，明亮的棕色瞳孔放大着掃向衆人，那裏面寫滿了震驚和憤怒，一向灑脫爽朗的聲音此時竟然在發顫，“我不明白……軍部，軍部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盛怒而不解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銀發的少尉臉上，後者冷冷一笑，猛地起身，步子簡直大得吓人！他走到懸着世界地圖的牆面前站定，伸出一根指頭狠狠地反複戳在那上面，“你們這些人，難道就沒有一個了解過這些地方麽？！”
艾歐利亞吃驚地望着好友那近乎扭曲的臉，他從來不知道溫和寡言的蘇蘭特竟然也可以扯起嗓門兩眼冒火。16、17區？……那好像是北方靠近核廢料深埋地的兩個行政區，地處偏遠，經濟落後……對了！那是遭受戰後殘餘核輻射最嚴重的地區！據說那裏的人DNA突變率極高，還常常帶有可怕的病菌，政府似乎有過法令嚴格限制那裏的人南遷，目的是為了保證其它地區廣大民衆的健康與安全……這麽說來，封鎖消息，限制研究中心人員通訊自由……一切都是蓄意而為的了！而它的目的竟然是……借自然災害之手不費吹灰之力拔掉這兩顆眼中釘？！棕發的中尉長出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心跳都加快了一倍！這真是……卑鄙！
少尉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了，他激動地喘着氣，聲調卻已漸漸平靜下來，“對不起，我失言了……”他頹然地收回了手臂，眼神轉向他的金發上司，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是該結束這個話題了。再說下去，對誰都不會有好處。沙加看看表，眼睛裏不易覺察地掠過一絲陰郁。
還差三十分鐘兩點了。
雨一直沒有停過，天陰得更厲害了。
終于送走了總站的最後一批民衆，穆看看表，一點半。
“哈！提前完成任務！”他的老朋友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迷人笑容。穆望着他，也禁不住釋然地笑了，有時候他真的很佩服米羅，不管多嚴重的事，經他的口一說就仿佛一下子輕如鴻毛，再加上一個招牌式的暧昧微笑，心頭的陰雲也就化得差不多了。
“跟區長定的是一點三刻的火車，那麽我們似乎還有時間去塞一塞肚子，順便再喝上一杯，連續六個多小時在這裏跑來跑去的可真累得我夠嗆！”
“算了吧！”穆笑着抗議，他是早已餓過勁兒了，“還是趕緊回市區看看，也許有人正需要我們的幫助。”
“你呀！”藍頭發的警官伸出兩個手指在對方額頭上輕輕一點，“還是跟以前一樣逞強！要知道，做好人可不能做過了頭！”
穆微微一笑，“謝謝你的提醒，我當然清楚自己該做什麽。”他要再确定一次整個大撤離沒有出任何纰漏，然後乘上區長為所有疏散工作人員預留好的火車，向南方的25區撤離。離開這兒，回家……窩在客廳的沙發裏向他最想念的人描述在這裏所經歷的不平凡的一切……
然而，毫無預兆地，米羅懷裏的聯絡器忽然尖銳地叫了起來，然後，穆清楚地看見老朋友的臉色在一瞬間沉下。
“負責貧民窟撤離工作的那個混蛋跑了，現在那裏亂作一團！”藍發的警官快速地向他解釋：“走吧！看來我們得與時間賽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