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三)
透過三米餘高的落地玻璃窗,穆忽然覺得外面的世界簡直就像是一幅純淨缥缈的水彩畫。厚厚的藏青色氈毯似的雲帶将薄弱的陽光阻隔在外,一切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淡灰的紗。雨點被風吹得斜飛開去,打在玻璃上,然後慢慢凝聚,逐漸彙合成一道道斑駁抽象的線條流淌下來,像天使的眼淚。透過那水跡尚可以隐約分辨出地上的景物:直沖天空而去的蒙塔萊購物中心,莊嚴的塞維利亞大學,前衛的區立博物館——穆至今都覺得那實在像是一只掉落在蝸牛殼上的細頸花瓶,還有更遠處疏疏密密的民宅,孤兒院是肯定辨不出了,依稀還能望見鳳凰山起伏的輪廓……
“穆中尉……”溫柔的聲音将他從随想中拉回現實,是區長大人的金發秘書小姐,“區長現在他的辦公室,您可以去見他了。”
“謝謝。”微笑、點頭,在踏進17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辦公室之前他沒有忘記再次整理一遍好久沒穿過的軍裝,并将幾縷垂下來的紫發重新別到耳朵後面去。
童虎長官是一位即将退役的陸軍中将,擔任17區區長已有八年之久。和穆一樣,也是少數出身于17區的聯合政府海莫寧軍事學院全優畢業生——不過那是在四十多年之前。
穆在這位頭發斑白的老中将面前立正,行了一個标準的軍禮。老中将卻展開一臉的皺紋爽快地笑了,“年輕人,不必拘禮,請坐吧,我可不喜歡仰着頭聽人說話!”
“謝謝您,區長大人。”對方和藹的态度多少消除了穆心中的不安與疑慮,他坐下來,向前探了探身。
“說吧,中尉,有什麽事能讓你大清早一臉愁容地跑到我的辦公室呢?”老區長向他作了個可以開始的手勢。
“時間急迫,長官,我只能開門見山了。”直視對方,穆堅定地開口:“我想知道聯合政府與軍部對強氣流DEVIL來襲一事是怎麽向您解釋的。”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老區長似乎很欣賞眼前年輕人的直率與自信,微微地眯起了眼睛,“政府與軍部給17區下達的指令是,緊急告知所有民衆未來12小時很可能有強冷氣流來襲,盡量不要外出,在室內做好防護準備,必要時可以進行暫時性疏散與撤離。怎麽樣我的中尉,您對這件事有什麽不同看法麽?”
“是的,如果這就是軍部向您提供的所有信息的話,我想我有義務将事實的真相告訴您。”
“哦?”老區長濃密而花白的眉毛頓時皺到了一起,“這麽說來軍部又在向17區投□□了?不過中尉先生,您最好拿出證據。”
穆微低下頭,似乎是在思索接下來該如何措辭才能令對方最大限度地相信自己,等他重新擡起眼睛,清明的目光便徑直落在對方的雙眼深處,“您知道,在環境氣象方面很少有人能比我更專業了。”
“我當然知道,您可是讓我們17區在海莫寧大大地揚眉吐氣了。”
“您過獎了。”穆淡然一笑,表情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嚴肅而堅定,“我得到了DEVIL的原始數據,通過分析,我有80%的把握确定,未來12小時DEVIL的襲擊絕非一般!是超出以往任何一次強冷氣流的極端天氣現象,有可能引發大範圍的暴風雪和急速低溫低氧變化。現在我可以以自己軍人的名譽向您負責任地提醒,17區居民倘若不進行緊急疏散或采取其他有效措施防禦,那麽不久您将會看到自上次世界大戰之後最慘絕人寰的一幕!”
中尉低凝嚴肅的聲音在寬大的區長辦公室內激蕩盤旋着似乎永遠不會消散。一陣慎人的沉默,穆發現自己因為激動連手指都開始發顫了。老區長緩緩地起身,踱至窗口,久經滄桑的面孔似乎就在一瞬間完全地被這突如其來的驚人□□所扭曲了,陰郁得仿佛那窗外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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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作為17區區長,我究竟憑什麽能相信你呢?”
穆從容地站了起來,面對着眼前這個矮小卻腰板挺得奇直的老人,一字一句道:“就憑——您必須相信我!”
老區長眼睛一亮,“你說什麽?!”
“您很清楚,倘若相信了我,下令撤離,而那可怕的風暴并未發生,那麽您可以向軍部解釋說是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保護轄區民衆,最壞的狀況大概會是被革職,可您已經即将卸任了,17區的居民只會認為您是一位愛護人民過了頭的好區長,您的名譽不會受到任何損害;如果風暴來襲,您疏散了民衆,那麽事後您大可以在軍部面前挺直了脊梁;可是!倘若您不相信我,認為我只是精神錯亂或者存心搗亂之類的話,那麽一旦災難降臨,您将會受到靈魂的審判!背上葬送全區千萬人性命的罵名!不過……嘿……管它呢!反正到時候恐怕再沒人會在意17區的一切!因為那時它已經不複存在!區長大人,我說的沒錯吧?所以,其實您現在心裏已經做了決定,因為您根本別無選擇,不是麽?”
激烈的言辭戛然而止,老區長緘默片刻,驀地那雙凸出的圓眼睛裏鋒芒一閃,随即大笑了起來,豪爽的笑聲将一時籠罩在房間內的那股無形的壓抑氣氛頓時緩解了大半,“好小子呀!真他媽有種!”聽到老區長不自覺地吐出了髒字,穆一顆懸起的心終于落下了大半。
“中尉!”老區長很快便恢複了那幅意志力強勢的模樣,雙眼中已是那種下定了決心之後才會出現的光彩,“我必須要說,您生了一張非常有說服力和魄力的伶俐的嘴!但是您必須先向我解釋,為什麽這件事就只有您知道呢?您是通過什麽途徑得知這一切,又為何能如此堅決地認定它的可靠性呢?”
“關于這個……”穆終于釋然地笑了,聲音也變得輕快了許多,“我也得先請區長大人給我一個保證——不能将我獲得情報的途徑告訴任何人。”
“我可以答應你,請說吧。”
“其實……”得到對方爽快的保證,穆卻顯得忸怩起來,“其實是我的愛人……他是環境與氣象研究中心的分析員……”
“哦呵,我明白了。”老區長頓時露出了然的微笑,轉而正色道:“好了,你也說過,時間急迫!現在就來看看在接下來的不到八小時裏我們究竟能幹些什麽吧!”
當穆在近一小時後離開行政大樓時,街上已經可以看見一隊隊在警察引導下有序撤離的人群了。他與區長商議的結果是,由于飛機在暴風雨中無法正常起飛,先讓孩子和老人們乘高速列車向南方的25區撤離,其他民衆必須乘氫動力大巴經3、4、6、7號公路向南撤離,在25區與自己的家人彙合。為防公路超負荷嚴禁駕駛私人氫動力車單獨撤離。高速列車将配備一定的警力與醫務人員,其他警務人員将在所有人安全撤離之後統一撤出。水、食物、醫藥品、保暖服和氧氣袋要做到合理配給……還有更多更加細致的措施和指令,穆打心底裏佩服老區長面對災禍降臨時那種超人的反應能力,看起來目前一切還算順利,上帝保佑,千萬不要出什麽亂子。
街上早已沒有出租車的影子了,巴士也已被征用幹淨,穆縮了縮脖子,将不怎麽厚實的軍服大衣用力往身上裹了又裹,碩大的雨點打在臉上,風吹得他就要不能呼吸,一陣滲入骨髓的冰涼,他不停地打着寒戰,邁開笨重的雨靴使勁往前走,希望可以借運動得到更多的熱量。沿路大多是排着隊匆匆上車的人影,盡管有警察的協助與監督,穆還是會不時看見擁擠沖突的場面,在車門關閉的剎那,還有人拼命地往上擠,往上擠……直到被帶電的警棍打中,倒在地上渾身抽搐。他大呵着跑上前去試圖制止,卻差點被沒有看清他軍裝的警察一頓亂棍。雨勢越發強勁,淤積的泥水被紛亂的腳步攪渾,平靜,再攪渾……周而複始。在這混沌的世界裏,看什麽都像隔了一層霧,模模糊糊的,不真實,卻又是該死的□□裸的真實!不由分說地呈現在你面前,無論你願意正視與否,這殘忍的真實。
穆的聯絡器裏發出濁化了的難聽的聲音,然而卻是熟悉的,“穆!我是米羅,你在哪兒?聽到了就趕緊說話!”
還是公牛一樣的火爆脾氣!穆不禁彎起了嘴角,“拜托你在亂吼亂叫的時候,也替我的鼓膜想一想!”
“穆!你在哪兒?我現在列車總站,你趕緊過來!趕緊!”
“我已經到車站門口了,我看見你了……笨蛋!在你背後!”
“啊哈,穆!好久不見!”他那熱情四溢的好友滿面笑容地将他摟進懷裏,把他的背拍得生疼,“真沒想到再見面竟然是在這樣的緊急情況下!從被窩裏被鈴聲吵醒聽說這次大撤離行動的負責人有你穆中尉,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好了好了。”穆從他有力的禁锢裏費勁地脫離出來,“敘舊就留到以後吧!快告訴我現在情況如何?”
“一切順利!我們已經送走了第一批十趟列車上的近十二萬名老人和孩子,可就是看他們和親人‘生死別離’的樣子實在令人着急!”
穆看了看站臺上的鐘,“已經快八點了,才撤走第一批麽……”
“不要這麽悲觀!”他的老友再次拍着他肩膀,對他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熟悉程序之後,下面的進度只會更快!下午一點之前,保證可以完成120萬人的撤離工作!”
120萬,再加上另外6個分站的轉移人數,應該足夠讓全17區的孩子和老人順利撤出了……
“帶我去看看車廂裏的情況吧!”穆邊向站臺走邊繼續向他的老友詢問:“食品和藥品都運來了?”
“是的,多虧了那些機器人!”
“車上的警員和醫生呢?都到位了?”
“當然!”他的朋友笑了,“現在所有人都巴不得上這八十多趟‘幸運列車’呢!稍不留神就會被有些恬不知恥的中青年男女混進來!”
穆極淡地笑了一聲,車廂門口全都擁擠着上車的人,孩子們的叫鬧聲震得人腦袋發脹。還是不要為上車檢查情況而阻礙了門口人流的移動才是,穆探頭向車窗裏望了望,不禁立刻蹙起了眉。原本限載200人的車廂現在至少擠了兩倍的人!孩子們本正瞪着眼睛四處打量,這會兒所有視線卻一下子全都集中到了向車內張望的穆的臉上,戒備、恐懼、無措……這些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孩童眼睛裏的東西此時竟戳得他心髒一陣銳痛。有些匆忙地轉過身,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上帝啊,這簡直是罪惡……”
走到列車控制室,米羅敲了敲門,不知怎麽搞的,裏面人開門竟出奇得慢,“長官,您有什麽事麽?”一個男子顫動着眼睛戒備地看向他們,手死死地把在車門上,骨節泛出白色。
一個不會騙人的膽小家夥,米羅在心裏冷笑,臉上卻露出最最和藹親切的微笑,“例行檢查,請您配合我們,打開車門好麽?”
男子近乎絕望地瞅着他們身上的軍裝和武器,緊咬着下唇,終于松開了手。
本應容納列車員的休息室裏滿登登地擠了好幾個人,此時正齊刷刷地盯向他們,手足無措。那個開門的男子在一旁張皇地解釋:“長官,他們是我和副駕的家人……露茜是先天性無虹膜症重度患者!傑夫他有些智力上的問題……長官,我不能抛下他們!再說這地方空着也是浪費……”
“不用說了……”穆打斷了男人的辯解,飛快地悶聲道:“快到點了,準備發車吧。”轉身便向外走,米羅跟在他身後,回過頭沖那些人無聲地笑了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