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橘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大廳,令人不禁産生出一種溫暖起來的錯覺。人們紛紛脫下罩在大衣外面的防雨服,活動着僵冷的身體,向手心裏哈氣;沒有的或是來不及穿的只得将透濕的外衣攥在手裏使勁擰上幾下,抖一抖晾在一邊。家人們坐在一起相互關照着,長輩給孩子披上自己的外衣,掏出食物一起分享;年輕的戀人們得以靜靜地擁抱,素不相識的男人們湊在一塊兒抽上幾口煙,一同憂心忡忡地望向窗外,說上幾句不怎麽靠譜的預測或是猜想,再罵罵咧咧地抱怨一番。經歷了大半天的輾轉颠沛,現在總算是安定下來,再駭人的魔鬼天氣也是可以暫時忽略的了。警員們忙着檢查建築物內的每一處門窗是否牢固密封,恒溫換氣系統工作得是否正常,他們有的顯露出沮喪疲倦的表情——倘若不是被派給了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紫頭發中尉,那麽或許現在他們已經在火車上與自己的親人團聚了。好在他們的怨恨對象此時正忙着查看孤兒院內的每一個房間,試圖找到他們所急需的食物、厚衣服和藥品,沒有空閑去留意那時而投向自己的一束束不怎麽友好的冰冷目光。

從儲藏室和烹饪間裏已經清點出不少食品,但相對于如此多的臨時避難人數來說,實在是顯得微不足道。不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穆只能往好的方面想,風暴通常不會持續很久,惡劣的天氣也總會過去,到時候或許可以去阿黛拉“洗劫”一番,然而短短兩分鐘的路程在風暴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就沒人能夠知道了。

在警員們搬運、集中物品的時候,穆無聲地離開了他們,一個人往建築深處走,頭頂上自動感應燈相繼點亮,雨靴踏在地板上,留下一小汪一小汪的污濁水漬。倘若是晴天,那麽一定會有可愛的陽光由正對面那扇大窗透射進來,暖暖地輕撫他的臉頰,他身後的地板上會拖出一個比以前更加修長的影子。他繼續往裏走,一直到走廊盡頭,遲疑了一下,終于伸手一推,略顯陳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他走進去,這是一間有些破舊的狹長形房間,足有兩三百平米,靠牆是一串平行排列的整齊的床鋪,大約五六十張,那上面洗得泛白的被子疊得十分端正;另一邊牆上是好幾扇仿哥特式風格的瘦高的窗,旁邊淡綠色的窗紗安靜地垂下,倘若有風,它們便會如優美的海浪一樣來回波動,反反複複……是的,這個因臨時變故而匆匆選擇的避難場所,竟然就是中尉生活了十二年之久的狄厄尼索斯孤兒院,而這個房間,就是他和其餘五十五名被家人抛棄的孩子們的卧室。

然而還來不及感慨,穆便發現房間的緊裏頭有兩個人影!

難道是沒能順利離開的孩子或教師麽?他試探地喊了一聲,并大步走過去。随着距離的縮小,他漸漸看清了眼前的畫面,不由發出一聲驚呼。

“上帝啊!您在幹什麽?!”

床鋪上,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躺在上面,一條腿擱在另一個人的膝蓋上,後者背對着他坐在床邊,長長的淡綠色頭發披在身後,正微拱着腰用一柄鋒利的柳葉刀割去少年大腿上爛掉的肌肉,鮮紅的血從那個地方汩汩湧出,觸目驚心。那少年先是直直瞅向他,眼神裏有什麽奇怪的東西一飄而過,然後忽然眉頭緊皺,秀氣的小臉頓時扭成一團,大叫起來:

“啊啊啊救命啊疼死我啦……”

而那個下刀的背影卻無動于衷,身體連動都沒動一下,只有雙手在那個可怕的創口上來回忙碌。

“啊啊啊快救救我啊出人命啦……”少年的號叫又高了一個八度。

“夠了!不要以為憑這點小把戲就能騙過別人!”穆伸出兩根手指嚴厲地戳了戳少年的額頭,又轉頭瞟了眼正聚精會神地開始縫合傷口的綠發陌生人,“雖然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你竟能在未麻醉的狀态下還有鬼心思捉弄人。醫生,可以麻煩您解釋一下麽?”

少年頓時露出一臉的吃驚,他還不明白自己的小計謀是如何被對方一眼識破的呢。穆略帶責備地盯着他,他竟也頗有氣勢地瞪回來,如此僵持了幾秒……

“還沒想明白?小笨蛋,戲演得也太差勁了!哪有被腰麻了腿還在那裏亂蹬的!”

少年聽了猛地一拍腦門,無限懊悔地長嘆了一聲。必須承認這個小小年紀就喜歡惡作劇的紅頭發少年此刻的表情的确可愛得要命,穆被他逗得笑了出來,但馬上便将視線轉向了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陌生人。

“醫生,可以麻煩您……”他正想重複一遍剛剛的問話,誰知這次對方卻先頭也不擡地打斷了他:“別說了,說了我也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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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呆了一下,他還真沒見過這麽沒禮貌到詭異地步的人,少年卻在一邊笑着開了口:“您別介意,卡妙就是這樣,只要拿起手術刀來別人說什麽都當耳旁風!”

原來如此,穆發現這個少年說話還真有意思,既有孩子般的天真爽朗又聰明而善解人意,“那麽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麽?”

“貴鬼。”少年一雙大眼睛打量着他,“您是中尉對麽?”

好家夥!還認識肩章哩!“我是穆中尉。”

“很高興認識您,中尉。”這個年齡的男孩似乎都對軍人和飛機導彈萬分感興趣。

“我也一樣,那麽可以告訴我你的腿……”

“他得了CIPA(congenital insensitivity to pain,先天性痛覺缺失)。”一個冰冰冷冷的聲音□□來,綠發的醫生脫下塑料手套,那個剛剛還猙獰着的潰爛的創口如今已經被細細的針腳連接得嚴絲合縫。

“卡妙!別總說些一般人聽不懂的縮寫!”少年毫不客氣地責怪起對方,轉而看向穆,“您一定很奇怪為什麽我不用麻醉就可以進行手術,那是因為一切痛溫覺信號都傳不進我的大腦皮層!”

痛覺喪失?穆隐約聽說過這種罕見遺傳病,沒想到貴鬼竟然……“那麽你腿上的燒傷?”

“是的。”少年有些自嘲地笑了,“我這樣的人怎麽會知道浴室的水溫調節系統出了故障?”

“所以說真是可笑!”綠發的男子再一次插話:“竟然還有不少人砸錢在CIPA病人神經幹細胞□□上,試圖讓自己也變得不痛不癢!”

這回穆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咚咚作響的敲擊聲忽然大了起來,霎時演變成一陣讓人心驚肉跳的持續巨響。

“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冰雹,好像是……天上掉石頭!”貴鬼咂了一下舌頭,替少年包裹傷口的綠發醫生也禁不住瞥了一眼窗外,雙眉緊蹙,似乎對那震耳欲聾的噪音相當不滿。

“請允許我得先到樓下看看。”中尉将視線從窗外移回到屋內的二人,“不用擔心,這些窗子都是鋼化玻璃的,待一會兒我會派人來看看你們有什麽需要。那麽醫生,可以請您過一會兒到樓下一趟麽?那裏有許多人需要您的幫助。”

“好的。”名叫卡妙的男子點了下頭,清澈的目光第一次落到中尉的臉上,碧綠色瞳孔淩厲而漂亮。

“不過,我可沒有行醫執照。”

天上掉石頭——貴鬼說的一點沒錯,然而一旦被15級強風刮起,它們就成了貨真價實的子彈!大廳裏警員們忙着加固那些出現裂紋的窗戶,人們則聚攏在遠離窗子的一邊,瞪着眼驚恐地注視窗外,那裏漆黑一片,什麽也辨不清,只有雹子撞擊玻璃所發出的恐怖巨響在大廳裏單調地轟鳴,那架勢仿佛不把人們的膽震破誓不罷休。

卡妙“醫生”沒有食言,他在短短幾分鐘內便将好幾名在疏散過程中受到不同程度外傷的人的創口清理、包紮完畢,并給一些因着涼而發燒或有其他不适感的人發了藥。如果說剛剛穆還對他的醫術存有一絲懷疑的話——畢竟在一位CIPA患者身上做手術并不能說明太多問題——那麽現在他可真要感謝上帝将這樣一位出色的醫生留了下來,即使他沒有什麽該死的行醫執照。

“中尉,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他正在心裏暗自感激着的醫生忽然擡起頭來,眼睛很專注地瞅向窗外,那樣子活像只側着耳朵傾聽森林裏動靜的鹿。

“嗯?”中尉不明所以地搖搖頭,除了震耳的冰雹聲他的确什麽也沒聽到。卡妙忽然站起身,幾步走到窗邊,穆也跟了過來,集中精力分辨那巨大轟響中所可能摻雜着的一丁點異樣,驀地,兩個人幾乎同時喊了出來。

“快開門!有人在外面!”

一直擔心着的老朋友此刻完好無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穆激動得就差撲上去狠狠地給對方兩拳了。

“米羅,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呵呵,好了好了……”來者咧着嘴拍了拍老友的肩膀,這位一向英俊迷人的警官此刻真是慘極了,藍發貼在額頭上,下巴還滴着水,皮鞋滿是泥漿,“雖然我将十分高興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可現在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快給我多弄些幹衣服,大家都被淋得夠嗆!”

和米羅一起的有三十來人,樣子全都糟糕透頂。警員們見到自己的上司也非常高興,不一會兒熱水和幹衣服便準備了出來。不住地打着寒戰的新來者們迫不及待地灌下幾口熱水,臉上頓時現出重獲新生一般的釋然表情。

“我還擔心你不會找到這裏來呢!”中尉将一套舊軍服遞給米羅,後者正攥着剛脫下來的外衣,擰出好大一灘水來。

“我看到孤兒院這邊有燈光,猜是你們來不及趕到阿黛拉。”

“你帶去車站的五百多人,區長讓他們上車了麽?”

“老區長當然不會拒絕,可那些軍官們實在可惡!”米羅用力擰出衣服裏的最後一滴水,并用它擦了擦粘成一縷一縷的頭發,語氣裏是難以壓下的憤怒:“一個勁兒地嚷嚷貧民窟的人身上有病菌,我要他們擠一擠幹脆騰出一節車廂來不就沒有傳染的問題了麽,可那幫人根本不動彈!……哼,總是抱怨17區的人去外面受人家冷眼,連自己人都歧視,還有什麽好說的!”

“行了。”中尉淡淡地打斷了他,“那結果呢?”

藍發警官套上了那身舊軍服,肩膀似乎窄小了一些,袖子也有點短,他低低地咕哝了句什麽,臉上某塊肌肉不自然地抖動了一下,劍眉揪起,眼睛始終沒有看向中尉,“最後上去了三百五十八人,剩下的和我一同返回與你們會合,然後遇上了這見鬼的冰雹……”他忽然說不下去了,低着頭,固執地去扣右臂袖口上的那顆銀色紐扣。穆可以想象接下來的一切,沒能上車的一百多人裏,唯有現在在大廳裏的三十多人生還。他将手放在老友的肩上,安慰似的輕輕拍着,米羅不住地搖頭,眼睛出神地盯着窗外,嗡着聲音繼續:“那雹子像子彈一樣,我眼睜睜看着身邊的人腦袋被砸出個大洞,那血就噴在我臉上……有十幾個主動留下來的警員,都是平時我最得力的手下、好兄弟……他們一個也沒能幸免……”他別過臉,飛快地用手蹭了一下眼睛。

“請允許我打斷一下,警官先生,您的腰部受傷了。”在這個難過的時刻綠發的醫生碰巧走了過來,穆這才注意到好友那過分慘白的臉色和略顯不自然的坐姿,不禁暗自佩服卡妙的眼力,“你受傷了?怎麽不早說!”

米羅用力甩了甩粘在脖子上的頭發,有些粗魯地說:“我沒事,你先去管那些人吧。”

“那些人傷得沒有你嚴重,快點兒把衣服脫了,我很忙!”醫生的語氣毫不示弱。

米羅不禁掃了一眼面前這個難纏的人,強壓下心中的不快,悶聲說:“好吧好吧,想看就看吧,不過你最好快點兒,因為我也很忙!”

“哦?哪裏忙啊?我怎麽沒看出來?”卡妙挑起了眉毛,“是淚腺在忙麽?”

“你!”若不是有傷在身藍發警官恐怕早跳起來湊他了,然而卡妙卻只冷着臉蹲到他身後,一把撩起他的上衣,又要求他松開腰帶,米羅只好忍氣吞聲地任他擺布,只覺得背後涼嗖嗖的,更不用說被一雙冰涼的手按來按去,而手的主人還是這樣一個令自己厭惡的冷冰冰的家夥。

不過醫生似乎沒有公報私仇,他的腰是在替別人擋雹子的時候被砸到的,當時痛得他差點兒沒背過氣去,雖然沒流血,但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到裏面髒器。卡妙的觸摸輕而到位,似乎是特意不讓他感到疼痛,看來他也不是看上去那麽冷酷無情。

“您頭發的顏色很特別。”在對方的長發再次劃過他的脊背時藍發警官終于忍不住贊嘆了一句。

卡妙忽然放下了他的衣服站起來,米羅系好腰帶,不禁擡眼認真打量了一下這位綠發醫生。

“還好沒有傷到內髒,休息一下就會沒事了,這段期間不能長時間站立,要盡量卧床。”綠發醫生如例行公事一般冷冷地道出醫囑,剛要轉身,忽然又回過頭來,正碰上對方追随的目光。

“忘記說了,您剛才進來的時候可真像只落湯雞!”

呆望着醫生離開的背影,米羅過了好一會兒才瞪爆了眼睛沖着中尉大聲吼道:“這個人到底是醫生還是瘋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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