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七)

五百三十三,這個數字現在對穆而言有着極其特殊的意義,因為它很可能代表了當前還留在17區的全部幸存者人數。五百三十三,也包括他自己。他有責任保持這個數字。

然而同時,這五百三十三人的飲食問題也着實讓人頭大。警員們剛剛分發了食物,此時陰冷的大廳中有淡淡的面包香味彌散開來,人們依偎着享受這災難中彌足珍貴的“美味”,陰郁緊張的表情一掃而光,一直忙碌着的警員們也得以坐下來嚼上幾口黑面包,再咽下濃香的速溶咖啡,一身的疲憊似乎也在頃刻間消融瓦解。大家已經習慣了雹子撞擊玻璃所發出的單調噪聲,幹脆把它當背景音樂。坐下來,将腦袋後仰靠向牆壁,中尉閉上眼深深舒了口氣,竭盡全力讓自己往好的方面想:上帝保佑讓這一切快快過去吧!明天,不,或許是今晚,也許只需再有幾個鐘頭,風暴就會被地面氣流中和,阻擋,偃旗息鼓。如果有最新的雲圖和數據,也許動動筆做上幾十項繁瑣的數□□算就能預知這一切……然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按之前預測,風暴中心将會覆蓋整個17區,氧含量将驟降至15%以下,氣溫跌破-30℃,即使擁有最完備的室內空氣控制系統,也難保不會因外界溫度驟降而出現循環故障,更何況他們現在身處17區一家最普通的孤兒院,誰能保證它的恒溫系統不是僅僅做做樣子。

“穆中尉。”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睜開眼,貴鬼正舉着半塊黑面包用澄亮的大眼睛望着他看,“您現在一定需要這個!”

真是個善良而細心的好孩子,“啊,太謝謝了,不過……”穆微笑着摸了摸他那頭實在顯眼的火紅色短發,“我似乎聽到你的腸子在咕嚕咕嚕地使勁叫喚呢!趕快吃掉它,不然餓着睡覺可不是件輕松的事。”正說着,藍發警官幾步走過來,不由分說将手裏的黑面包一下子塞進還來不及躲閃的中尉嘴裏,引得貴鬼咯咯大笑。“快給我吃下去!不然你的胃酸就要以可憐的胃壁來充饑了!”他聳着兩條粗眉大聲道。

“唔……”怎麽經過這麽多年性格還是躁得像只公牛,中尉邊用力吞下不請自來的食物邊無奈地搖搖頭。

“這才對嘛,還是一副臭模樣,大公無私到讓別人替你捏把汗的程度,哪個姑娘看上你可算是倒黴喽!”米羅的話讓穆忍不住樂出聲來,他想起在考入海莫寧之前的那幾次不成功“戀愛”,女友和他分手時的失望表情至今歷歷在目——沒辦法,誰讓他連最基本的陪女生逛街吃飯都不做,天天躲在圖書館裏鑽研那本厚如字典的《基礎氣象學》呢?

“快點兒吃吧,我還要再去檢查一下這兒的循環系統。”藍發警官擺了擺手,臉上頓時恢複了慣常工作時的認真與嚴肅,“現在室內只有3℃,如果不是空調出了故障,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室外溫度已超出系統正常工作下限!”

“恐怕是這樣沒錯了。”穆不禁皺眉,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誰也沒法預知這風暴下一秒會演變成什麽樣子,所以一定要派人輪流值勤,一旦發現狀況盡快應對處理。”

“放心吧,我已經安排下去了,小夥子們吃了飯個個精神倍增呢!”

穆微笑着點點頭,“那麽辛苦你了,米羅。”

藍發警官将手擡到帽沿潇灑地行了個誇張的軍禮,“職責所在!”

嚼着黑面包,穆的腦海裏浮現出以前孤兒院阿格尼絲小姐那恬靜的笑容,每次開飯孩子們狼吞虎咽時她便會用天使一般的嗓音在旁邊溫柔地說:面包中的澱粉會被唾液分解為蔗糖和葡萄糖,而葡萄糖的甜度是澱粉的幾百倍,這就是為什麽面包會越嚼越甜,所以要細嚼慢咽,這樣才能嘗到甜頭哦……他還記得八年前自己離開17區時的那個初秋清晨,天上飄着雨點,阿格尼絲小姐撐着雨傘到機場送他,身上不停打着寒戰,在人群中她微笑着對他說:穆,你是17區的驕傲!到了海莫寧要更加努力才是。等到鳳凰山梅花盛開的時候,記得回來看看,別的地方可沒有家鄉這麽美麗的梅花哦……這八年裏他也只回來過寥寥數次,更沒有時間去看什麽梅花,阿格尼絲小姐也早離開孤兒院了,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中尉,喝點咖啡暖暖胃吧。”

穆回過神來,又是這個可愛的小家夥,他對自己好像格外有興趣呢,“謝謝你,貴鬼。可惜我的胃一向不好,沒辦法享受咖啡的醇香。”

“我看不止是胃不好吧……”綠發醫生端着咖啡走過來坐在他們中間,眼神冰冰冷冷落在穆身上,像X線投照儀似的要把他一下子看到骨頭裏去。穆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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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醫生,您到底想說什麽?”

卡妙也終于收回了目光,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中尉,請給我講一遍您的病史。”

“不必了吧。”穆笑道:“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

卡妙毫無語氣地恩了一聲,伸手從裏面衣袋裏掏出一個微型PC,“那麽我只能調出所有17區居民的醫療記錄來證實我的想法了。”

“哦?據我所知民衆的醫療記錄只有正式醫師經批準才能查閱……”

“沒錯。”卡妙幹脆打斷了對方的揣測,“所以我只好通過非法渠道來獲取這些有用信息。”

“原來如此。”穆笑道:“看來除了醫術您在其他方面也很是精通。”

卡妙微笑不語,手指繼續在屏幕上來回點擊,不一會兒卻皺住了眉頭,“您并非17區居民?”

“嗯……”穆将視線挪向窗外,除了厚厚的窗花那裏什麽也看不到,“從海莫寧畢業後就留在91區了。”

卡妙的眉毛皺得更緊了,“這麽說您是生在這裏,考上海莫寧後就留在91區了?是這樣麽?”

“是的,有什麽不對嗎?”

“那麽您現在又是怎麽搞的?幹嗎回這見鬼的地方指揮疏散?為什麽現在還留在這兒?難道您的腦子和我一樣出了問題麽?!”卡妙的聲音微微擡高,冰冷而直接,淡綠色瞳孔裏射出尖銳淩厲的光。然而中尉卻并沒有因對方的生硬語氣而表現出絲毫不悅,他回過頭來,平靜地說:“我留在這兒因為我不想讓我的同胞送死,我想讓他們活着,僅此而已。”

卡妙一愣,仿佛完全不能理解似的,然後忽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想我有些明白了,您和我一樣,是個瘋子!”

中尉和貴鬼一同笑起來。

“卡妙,你以為中尉的大腦和你一樣多出八分之一個蒼白球和十分之一的扣帶回麽?”調皮的少年伸手去摸醫生的腦袋,後者迅速往旁邊平移十厘米讓剛做完手術的小家夥幹着急沒辦法。

“好了好了,讓卡妙醫生好好喝咖啡吧!”穆在一旁看這一大一小你打我閃十分好笑。

“中尉,我想你需要這個。”卡妙從背包中取出一板白色藥片,“這會讓你的胃好受些。還有,從你的皮膚顏色和皮下毛細血管瘀斑以及畏冷表現來看,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先天性下丘腦體溫感受器異常患者,所以,我這就去樓上給你找條毛毯來。”

穆吃驚地瞪大了眼,“您真是生了一雙鷹的眼睛!”

卡妙十分得意地笑了一下,居然哼起了小調,輕快地起身而去。貴鬼誇張地感嘆了一聲,“唉,卡妙這個家夥就是愛聽別人誇他醫術高超!您再誇他就要一展歌喉唱美聲了!”

穆笑得岔了氣。

“中尉……”少年的表情忽然變得認真起來,“我想您一定特別希望這風暴趕快過去,這樣大家都能恢複原來的生活,您也能回到91區,對吧?”

“當然,為什麽這麽問?”穆瞧着身旁的紅發少年,覺得他好像有什麽話要說,而這淘氣率真的少年此時竟也真的嗫嚅起來:“如果我說我并不讨厭這風暴,甚至有些感謝它,您會不會覺得我腦子也出問題了?是真的,我想是因為這風暴讓我認識了穆中尉和卡妙醫生,還有米羅警官,你們都特別厲害,我可佩服你們了!以前在孤兒院我都沒有朋友,他們都不理我,說我是喜歡自虐的怪胎,可我用刀子戳自己其實也只是想讓他們注意我覺得我很與衆不同啊……我不希望風暴停止,因為那樣一切都要回到從前的樣子了,我不想回去,我只想和你們在一起……”紅發少年先是低着頭,可能是為自己這任性的想法而慚愧吧,可說到最後卻擡起眼睛直直望着他,穆知道這是一個孩子發自心底的傾訴和願望,他将那小小的身軀摟進懷裏,試圖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理解和寬容。

“傻小子……你說你很佩服我,那麽現在我告訴你,你所佩服的這個人十幾年前就生活在這裏,和你一樣,沒有家人,也鮮有朋友,可他并沒有像你一樣沮喪、消極,相反,就是在這兒他學會了寬容、忍耐,學會了收斂自己,學會了無論何時都要對自己有信心,對生活充滿希望。不要管別人怎麽說,做自己想做的和該做的就好。不是嗎?”

少年很認真地聽着,這時候卻不禁開始搖頭,“可是,可是我畢竟和別人不一樣……”

穆笑了,“你是說你天生感覺不到疼痛麽?別忘了這裏是17區!有誰逃得過輻射的魔網?就拿我來說吧,生下來就無法正常地調節體溫,可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平時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鍛煉身體,夏天比正常人多喝幾升水,冬天把自己裹成大棉球!要知道,先天因素固然重要,但即使如此,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彌補啊……”然而沒等他說完便聽見軍靴與地板撞擊所發出的咔咔聲,穆猛地擡頭,預感到有什麽事情就要發生了。

“中尉,請您到二樓看一下。”一位年輕警員急匆匆走到他近前,壓低聲音說。他的呼吸急促,尚顯稚嫩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慌張,整個人都快被恐懼給壓垮了。

“哦,好的。”穆沖貴鬼擠出一個笑容,“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上帝保佑,但願我們還都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 穆在心裏悲哀地想,一面跟着那警員走上樓梯。

二樓有好幾扇玻璃出現裂紋。米羅正一籌莫展地在窗前踱步,警員們也束手無策地幹着急。穆伸手輕輕一觸,一陣劇痛,不用說,室外溫度早已低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加上炮彈般的雹子無休止地撞擊……誰也不知道這些有裂紋的玻璃在下一秒會不會徹底碎掉。

怎麽辦,怎麽辦……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報告長官,室內空氣監測顯示,溫度已跌至-8℃,氧含量正在持續下降。”一聽到這裏,在場警員們無不面色鐵青,交頭接耳起來。連米羅也怔怔地說不出話。

最糟的狀況還是出現了,也許死亡近在咫尺……穆感到一陣惡寒,喉嚨發幹,他提高音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有底氣一些:“把二樓所有用得上的物品全部搬下去,特別是毛毯和被褥。注意,不要露出不安的神态,千萬不能引起恐慌。風暴随時都會過去,我們要堅持到最後一刻,絕不能放棄希望!”

是了。在這樣的時刻,面對強大的自然之力,渺小的人類除了祈禱,除了慰藉自己,除了堅持到最後一刻,也許真的什麽也做不了。

狂風的呼嘯聲和冰雹砸玻璃的巨響似乎永遠不會停止,像是命運之神奏響了安魂曲。然而穆卻反而覺得靜,沒有人出聲,大家不約而同地噤聲,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每個人都陷入回憶。

仿佛浸泡在冰冷的海水裏,那感覺是穆所熟悉的,只是覺得格外的累,每一次呼吸都很費力,他閉上眼睛,朦朦胧胧的,身體仿佛變輕了……是不是将要進入天國的人都會如此……不,他還沒有來得及向那個人告別呢,怎麽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呢……也許不該回來的,也許應該聽他的,和他一起去度假……對了,自己好像還答應過他一定會回來的,看樣子怕是要食言了……

似乎過了很久,耳邊那聒噪聲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呼喚聲,固執地要從夢的最底層将他喚醒:“穆,穆!快起來,快起來!你快看外面……”

肌肉一陣顫抖,他打了個哆嗦,覺得血液又開始在身體裏流動了。

是米羅的聲音。

像是靈魂重新在身體裏安了家,他慢慢睜開眼睛,熟悉的面孔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你醒了,太好了……”他的朋友長出了一口氣,欣喜若狂:“風暴過去了!你快看外面!”

順着他指的方向,在天的盡頭,烏雲深處,一道細如游絲的亮線隐約可見,仿佛孕育着無限光明。穆知道風暴走了,他們得救了。他費力地笑起來,缺氧的後遺效應讓他頭暈腦脹,一點力氣也提不起來,不過沒關系,感謝上帝,一切都過去了。

有什麽東西在胸口衣袋裏震動。穆猛然驚醒,使出全身的力氣将那個閃着光的白色小鈕扣掏出來,放在耳邊……

穆,我好擔心你,跟我說說話吧。

穆,你在哪兒?快點回答我吧,我等得快要發瘋了。

穆,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

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攥住了,有濕熱的液體滑過臉頰。

整整十二遍,在災難降臨的十二個小時裏,每過一個小時,便會有一句同樣的愛語,透過空氣中那無形而脆弱的電波,執拗地傳送過來。

拼命壓下湧上喉頭的哽咽,穆用顫抖的雙手将那個小東西放在唇邊,卻發現舌頭竟然打結了,一時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充斥着人們因意外得救而發出的歡呼聲,更有幾個年輕人居然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似乎是因此獲得了靈感,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拉住身旁陌生人的手,踏起了蹩腳的舞步。連卡妙醫生也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和大家一道載歌載舞,引得藍發警官一陣驚呼:“我的上帝!醫生!你的笑容,簡直像陽光一樣!也許這倒黴的風暴過後,我可以有幸請您喝杯咖啡……”他的聲音轉瞬便淹沒在更多人的感嘆和雀躍聲中,穆覺得自己的鼓膜很快就要被震破了,他把頭埋在雙手中,任淚水盈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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