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終章
（十四）
泰雅觀察着歷經八個世紀再次重逢的兩個“原始人”，此刻他們正緊緊相擁。神經計算機是沒有感情的，因此它對于将它發明出來的人類的每一絲情感活動都非常好奇。擁有一頭紫發的叫穆的男人從對方牢固的懷抱中艱難地轉過身來，俊秀而蒼白的臉像凝固了似的，仿佛難以置信，緊接着，他的面部肌肉開始不自覺地抽搐，嘴唇被戰栗的牙齒咬出了齒痕，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對方，近乎貪婪，雙眉被巨大的興奮驅使而上下抖動着。
一陣莫名的心痛，沙加伸出手用力撫摸他的臉，溫暖而熟悉的觸感分明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夢！感謝上帝……熾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臉，沙加用霸道的吻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向對方吶喊：親愛的，我回來了，我想死你了！內心所有恐懼、痛苦、悲傷、思念……都在一瞬間消融殆盡，幸福的感覺像潮水一樣将兩人緊緊包圍，透不過氣來。
泰雅惋惜地嘆了口氣，沒有觸感的它對于接吻的甜蜜只能通過想象來揣測了，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覺，無論站在人類發展的哪一個時間點上，從未改變。
結束了這個令神經計算機遐想連連的吻，沙加發現穆的眼睛早已蒙上了一層薄霧，雙頰因激動染上了淡淡的緋紅，綻放出一個叫他心動的害羞的笑。這一刻，有什麽東西一下子命中了他的心髒，那是上帝欠了他793年的幸福。
“很抱歉打擾你們，沙加上尉，穆先生。”房間裏的另一人終于找到了合适的說話機會：“我是冬眠中心管理員修普諾斯，歡迎來到公元新歷19年。首先我必須對V-20病毒所造成的蘇醒時間差錯向二位道歉，看得出這的确給你們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煩。”淡金色長發的管理員向他們微微欠身，他戴着金絲眼鏡，穿着類似牧師的黑色長袍，胸前有一個展開的金色翅膀圖案。
沙加和穆微笑着搖頭，兩人依舊保持着剛剛的親密姿勢。新時代的計算機病毒讓他們又經歷了一次小小的考驗，最終的重逢也因此顯得更加來之不易。
“穆先生，您的公民身份認證終于得到通過。現在，二位已享有與任何一個普通公民一樣的權力。在這個時代生活是件并不辛苦的事，相信聰明的你們很快便會适應。泰雅會随時幫你們解答可能遇到的一切疑問。好了，我知道兩位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水滴已在門口等候，它會帶你們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的模樣，相信不會令你們失望。”
沙加和穆相視一笑，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仿佛生怕又被什麽東西給隔開幾百年。
“那麽，再會了，上尉先生，穆先生，祝你們在新世界裏度過幸福的一生。”淡金色頭發的管理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金絲眼鏡背後的瞳孔流露出溫暖的神色。目送着兩個“舊人類”走出房間，修普諾斯用手在空中輕輕一點，牆壁瞬間變成了透明，冬眠中心外的景象映入眼簾：被綠色主導着的畫面中出現了兩抹亮麗的色彩，他們手牽着手走進那個叫水滴的半徑有一人高的透明球體中，正好奇地用手觸摸着像泡泡一樣的球壁，水滴開始緩慢升空，在他們驚訝的注視下不斷加速，它的形狀也起了變化，原本規則的球體後方拖出一個小小的尾巴，以極快的速度向遠方飛去……修普諾斯長時間注視着那個早已融化在天空中的小小光點，琉璃似的瞳孔透出無限的感慨和祝福。終于，他背過身來，淡淡地笑了。
“修普諾斯先生，您怎麽了？”泰雅奇怪地打量着淡金色頭發的管理員，隐隐地感到剛剛離開的兩人對他而言似乎并不尋常，“您認識這兩個人麽？”
“哦，不，泰雅。”金發的管理員搖頭，笑容停留在他的眼睛裏，“我是七天前認識穆先生的，那個時候他剛剛蘇醒，是一個很特別的冬眠者……”
“您是指什麽？”泰雅知道冬眠者中絕大部分是“絕症”患者，在他們的時代即将死去或僅能維持植物狀态，希望通過支付高昂費用進入冬眠，在未來的某一天獲得新生。
修普諾斯沒有理會對方的提問，他靠在無形的牆壁上，望着窗外綠意盎然的景色，“關于他們的故事，你了解多少？”
泰雅在自己的數據庫裏搜索了一番，“公元2127年，超強冷氣流DEVIL襲擊北方多個行政區，造成數萬人傷亡，它一路南下，即将波及當時的聯合政府首府91區。軍部甚至做出發射遠程核武器驅散雲團的決定，之後由于鳳凰計劃的成功，DEVIL被區域暖流循環造成的逆向抽離效應削弱、減滅，數千萬人免于流離失所。而鳳凰計劃的實際執行者僅有兩位，正是沙加上尉和穆先生。”
“是的，沒錯。但這些僅僅只是作為歷史被記錄下來而已，雖然能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留下冠冕堂皇的一筆已是相當難能可貴。然而，我要說的是之後的事情。”他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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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計劃雖然成功，但沙加上尉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為了拯救同伴而嚴重受傷，不得不進入冬眠。而關于穆先生……”泰雅在數據庫中全力搜尋，“他在那之後的三年裏成功研發出了跨區域空氣淨化循環系統，在當時來說是非常了不起的成果。再往後……查不到關于他的任何信息了。”
“不錯，泰雅。”修普諾斯将目光從窗外收回，雙臂在胸前交叉，“我也是因為受上級指令，負責調查穆先生違規冬眠一事，才了解到更多信息的。”
“違規冬眠？”泰雅感到難以置信，“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該怎麽說呢……”金發的管理員用手托了一下眼鏡框，嘴角吊起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我們的穆先生可是做了冬眠史上最驚世駭俗的一件事呢！要知道，在他們的那個年代，人工冬眠尚處于研究階段，當時的政府對冬眠控制得很嚴，必須得到特別批準并能支付得起高昂費用。沙加上尉進入冬眠是無可厚非的。然而，泰雅，你能想象穆先生的心情嗎？他和沙加上尉是伴侶關系，在得知唯一可以讓愛人獲得新生的方法後，他陷入兩難的選擇……”
泰雅點頭，“幾個世紀後的某一天，沙加上尉獨自醒來，就像剛剛一樣，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他将在另一個時間點上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然而，也是真正孤獨的生活。”
“是的。那麽這到底是新生，還是比死更殘忍的事呢？”修普諾斯低下頭來，他回憶起當時和那個人接觸的片段。那是一個有風的清晨，陽光像瀑布一樣照進室內。他剛剛蘇醒，正安靜地坐着，對于自己的到來和調查顯得并不意外。
我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不會後悔。他平靜地說。
我必須再見見他。他又微笑着補充了一句。
調查進行得十分順利，那個人毫無掩飾地将一切告訴自己：他從一開始就打算冬眠，但是他缺少兩樣東西——政府的批準和大把的鈔票。他無數次提出申請，每一次卻都以失敗告終，最後，在童虎區長和史昂上校的努力斡旋下，作為交換條件政府提出要他完成跨區域空氣淨化系統。他欣喜若狂，因為這也正是他自己一直想要完成的事。于是他開始拼命工作，沒日沒夜地進行模拟測算，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模型……可是，三年後，當他終于研發成功，卻并沒能得到最想要的東西——政府希望他繼續留下來工作，而不是進入什麽倒黴的冬眠。他知道他是不會得到批準了，于是轉而尋找別的辦法。三個月後，冬眠中心管理者發現系統遭到黑客入侵，他們對整個中心進行了全面清查，令他們無比震驚的是，第932號冬眠艙裏并沒有什麽癌症晚期患者，而是躺着一位俊美的紫發青年，事情的來龍去脈漸漸浮出水面：因為管理者們找到了第932號冬眠者在系統裏留下的文字——
蘇醒條件：第723號冬眠者蘇醒前7天（在可以滿足冬眠者自身健康的前提下）。
備注：很抱歉擾亂了你們的系統，我違反了規定，但是也不至于被處以極刑吧？要知道，作為一名先天性下丘腦體溫感受器異常患者，進入冬眠是非常危險的事，相當于慢性自殺，在現有的技術條件下是不可能被喚醒的。所以，讓我去未來世界吧，那裏有我想見的人……
修普諾斯清楚地記得自己在聽到這裏時哈哈大笑起來，用自己的性命要挾，真虧他想得出來！
有趣的家夥……
當得知自己現在的行動受到限制時，一直表現得出奇平靜的他顯得有些失望。他告訴修普諾斯自己當初提出這個蘇醒條件是想利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熟悉新世界的一切，做好安排，可能的話最好将住處找好，并布置妥當，這樣，他可以讓他的愛人一醒來就擁有一個溫暖的家。金發的管理員聽到這裏心裏竟有種莫名的悸動，仿佛從這個以自己性命相挾進入冬眠的奇特的“舊人類”眼裏看到了世上最美麗的光彩。
……
“後來呢，修普諾斯先生？修普諾斯先生？”泰雅好奇地繼續追問，然而話題的引出者卻走了神，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房間裏的某一點上，又像是穿透了牆壁，一直向前，穿過森林與大海，穿過時光的阻隔，一直向前……他仿佛看到了幾個世紀前，在那個遙遠的年代，有兩個人正冒着可怕的風暴譜寫一曲悲壯的生命贊歌……終于，他看到了天空，湛藍的一望無盡的天空，一顆小小的水滴輕快地飛翔着，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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