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韓非子
李斯向來是個實幹派,所以當他做了決定後,立刻就将其付諸實踐。
如他所料,秦王也正在為他那油鹽不進的師兄頭疼。
殺了吧,又舍不得這人的才華;放回去吧,又有點可惜。
正好因為自家崽子丢過來的一大堆事,秦王心安理得把這位才子拘留下來,好吃好喝供着,順便寫寫文章,萬一哪天他想通了呢?
李斯便是這時來的。
“大王,既然師兄不願為秦效力,不若讓他去教導長公子。”李斯道,“韓非這樣的人,放到任何一個國家都将會是秦國的隐患。若一直拘留他在秦,不讓他施展才華,未免有些可惜。”
“長公子天資超群,斯自愧無法再教導,不若讓師兄接任。”
秦王何其了解他的臣子,只眼神一瞥,便知曉李斯心中打什麽主意。
若非最近他忙得沒空搭理其他,恐怕在韓非子屢次拒絕時就大怒起來,直接将他下獄。到時這位法家大才還能不能活着出來,就是個謎了。
李斯的提議正好。
秦王絲毫不擔心讓他國公子去教導自己兒子會不會引起別的問題,比如說把兒子教歪之類的。以扶蘇那小子的脾性,誰影響誰還不一定呢。
“既然如此,這件事就交給李卿了。”
秦王随口吩咐了一句,繼續處理堆積如山的竹簡。
每到這種時候,他都迫切希望那“紙”快些做出來,并且能立刻投入使用。原先不知道還好,如今一想起更輕便的書寫用具,秦王是很難忍受這一卷都記載不了多少內容的笨重竹簡了。
李斯心中暗喜,他就知道秦王會同意的。
至于秦王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圖,那也無所謂。秦王心胸寬廣,只要他還能為秦王辦事,沒犯什麽大錯的情況下是不會怎麽樣的。
得了秦王口谕,他慢慢退出大殿,步履輕快的出宮朝韓非子的住處而去。
秦國先前和韓國打了一場,不能說打了一場,只能說單方面碾壓吧。還沒有出多大力,韓王就忙不疊求和了,并派出了一位使者孤身入秦。
那使者便是韓非子。
韓非子在韓國王室中的地位本就不高,雖有大才,然口齒不清始終是他一大劣勢。他曾不少次勸誡現任韓王安要好好治理國家,奈何韓王安對這個兄弟并不看重,聽到他結結巴巴的勸誡更是心煩,遂将他打發到了一邊,再也不願見他。
韓非在這樣的境遇下并未放棄,而是專心著書,期盼有一日能夠得到君主的重用。
然而他所寫的書上奏到韓王面前,依舊如同他這個人一般被忽略了。而那部分書,被秦國安插在韓國中的間諜送到了秦王案上。
彼時秦王在空閑時間翻看了這位落魄公子的著作《孤憤》與《五蠹》,當即被吸引住,甚至說出了“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可見對其的欣賞程度。
正好身邊的李斯提及,韓非是他的師兄。
李斯的才幹秦王是清楚的,而韓非能讓他自愧不如,便說明對方不是如同昔年趙國的趙括一般只會紙上談兵。
秦王便動了把人要過來的心思——畢竟人才只有嫌少,沒有嫌多的。
那些嫌棄自家人太多,硬要往外推的國家,秦王只能一邊嘲笑他們何等愚蠢,一邊把那些人才收納過來。
秦國大軍壓境,只是一統六國之前的一個小小練兵。而韓王安和他的臣子們被吓破了膽,六神無主之下,方才想起宗室還有一個能幹事的公子,遂把韓非叫了過來商量崔冊。
韓非以為自己終于能得到君主任用,卻不曾想,韓王安還沒有和他商量多久,就不耐煩他說話磕絆,轉手把他送到了秦國求和。
韓非做夢都想要韓王安采納他的建議以保存韓國,卻沒有得到韓王半個眼神,而遠在敵國的君主卻能夠賞識他的才華。
這可謂是天大的諷刺。
坐在安置的館舍之中,韓非手拂過面前的竹簡,苦笑了一聲。
他已經在這裏獨自待了好幾天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秦國已經撤軍,他的母國目前還算安穩。
入秦之後,秦王有多滿意他的才華,就有多防備他。并非是他能對秦國做什麽,而是防備他會被他國所用。
對那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而言,不能為己所用的人才,也不能為他國所有。
韓非腦海中閃過秦國君主巍峨身姿,心中喟嘆。
秦國接連幾代君主都是明君,這一代更是個中翹楚。同期六國的君主一個比一個驕奢,荒淫無度醉生夢死,從未想過近在咫尺的危機。
只不過幾次召見,韓非已然看出了秦王政雄心勃勃,意在天下。他毫不懷疑,一旦秦軍整裝待發,第一個開刀的國家就是韓國。
因為韓國最為弱小,也離秦國最近。
到那個時候,他要怎麽辦呢?
獨自在為自己的國家未來糾結的韓非,迎來了他在秦國任官的師弟李斯。
“師兄,你還沒想好麽?”
一照面,這位師弟依舊是先詢問他有沒有想好為秦國效力。
“倘若...我的...回答...是...是,你真的...會...讓我...活下來嗎?”
韓非平靜回道,若非不良于言,此時他的語氣還要更淡漠些。
昔年他與李斯同在恩師荀子門下學習,同為門中佼佼者,師兄弟之間的關系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差。李斯的脾氣,他還是了解一些的。
被揭穿了心底的隐秘,李斯也不尴尬。不管他以前怎麽想,都和現在無關了。
“師兄此話,如今可以收回去了。”李斯笑眯眯道,“你也知道,大王不會放你回韓國。”
“所以?”韓非面無表情,看着李斯還能說出什麽。
“你既不願入秦為官,也走不了,不如留在鹹陽,為我大秦長公子授課如何?”
雖是疑問,可韓非卻知道,這或許是秦王最後的退讓。
若是不願,他之後的住處就會是秦國的監獄。
他深深看了李斯一眼,道:“讓我...教導...長公子?秦王...不怕...”
“也要師兄你做得到才行。”李斯想起鹹陽宮中那位他始終沒有看透的年幼公子,面上難得有了真誠的笑意。“師兄,你應該清楚,便是回到韓國,韓王也不會用你。”
“長公子扶蘇是大王最看重的孩子,師兄,你可要把握機會。”
看到韓非眼神中細微的動搖,李斯心中滿意極了。
韓非一心想要保住韓國,而秦王的意志他無論如何也動搖不了的。于是哪怕知道李斯不會這麽好心推薦他去教導那位長公子,他心中也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一國長公子,只要不是過于愚鈍或是才智有瑕,大多數時候會被視為下一代繼承人。
秦王讓他去做公子扶蘇的老師,或許能從這方面入手,讓秦王聽進他的意見。
盡管這個可能性非常小,但他總要試一試。
韓非與公子扶蘇的初見,是在一個秋氣爽朗的日子。
遠天寥廓不見雲,秋風生渭水,梧桐落葉滿臺階。
七八歲模樣的孩童站在臺階上,任由長風卷起梧桐落葉,輕輕拂過他周身。
那孩子模樣十分精致,眉眼靈氣逼人。分明年紀不大,安安靜靜站在那裏時卻帶着某種成人都沒有的氣場。
當那雙與嬴政極為相似的漆黑鳳眸看過來時,韓非心頭猛地跳了一下。只一眼,他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這雙眼睛看透。
心中藏着的那點故國心思,好似也被對方盡收眼底。
可當韓非認真與那孩童對視時,方才那種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覺又消失了,仿佛那只是他的錯覺。
這是大多數初見扶蘇的人會有的想法,覺得自己可能是錯覺,竟會被個孩童吓到。
而韓非并不是他多數人,他不認為那是錯覺。
秦王若是真的看重長子,就不可能如此放心讓他一個心不在秦國的人教導。
年幼的孩童大多沒什麽分辨能力,一旦他起了別的心思...要做什麽再合适不過。
而他确實也抱有某種目的。
可這孩子......
“可是韓先生?”
孩童站在臺階上仰頭看他,七八歲的身量并不高,卻硬生生給了韓非這個成年人一種他在俯視自己的感覺。
那孩子道:“扶蘇恭候您多時了。”
“非...受之有愧。”
這實在是個極為好看的孩子,又十分知禮。可以說,韓非見過那麽多國家的公子,成年的未成年的,無論哪一個,給他的感覺都比不過眼前的秦國長公子。
韓非心底微微有些失望,這樣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己的思維,很難被外人改變想法。
他心中思緒萬千之時,忽見身前的孩童朝他露出了一個細微的笑容。
小孩子的笑是什麽樣的呢?
是看到喜歡的東西所綻放出的歡欣,是還不知世界寬廣的天真無邪,也有可能帶着孩童特有的、可以撕去蝴蝶翅膀的殘忍。
無論哪一種,都不會是眼前這位方才初見的秦國長公子這般。明明嘴角挂着和煦如春風般的笑容,眼中卻空無一物。
好似端坐雲巅的神祗,漠然俯視芸芸衆生。
韓非望着眼前柔柔微笑的孩童,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作者有話要說: 韓非...設定是個直覺系男子,然而容易想太多。
各人有各人的小心思,害,最後到底是誰坑誰呢。
注:
*“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政哥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