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即便是休息日,冉恺明也保持六點起床的好習慣。他醒來後做了一份早餐,吃完後走去陽臺給實木架子上的幾盆綠植澆了水,然後拍照傳給了女朋友。這是他的一個日常任務——盆栽是樂之翊從網上買來給他的,再三叮囑他要好好護理它們,定期發照片給她過目。
他等了一會兒,她沒回複,他猜她還在睡覺,便去逛了逛她的朋友圈,把她近日發的所有內容都點了贊,更沒忘轉發她給“火吼吼”打的廣告。
然後他靜靜地眺望陽臺對面。其實沒什麽特別的風景可看,視野範圍內就是一幢接着一幢同類型的公寓樓,幸好樓與樓的間距不小,空間開闊,擡頭便可瞧見慢慢游移過來的幾朵積雲。
他準備等她醒來,等她告訴他今天的約會內容是什麽,哪裏又開了新的餐廳,哪裏又有好玩的游樂項目,通常都是她先發現的,然後他們會一起過去。
他漸漸有了一種錯覺,她出現在他生命裏是來彌補他童年遺憾的。小時候的每個周末,隔壁家的孩子都有父母陪伴一起去游樂公園,唯有他孤零零地坐在小院子的水泥地上玩其他孩子丢棄了的玩具。他嘴上不提任何要求,心裏非常羨慕他們,但考慮到年邁的外婆身體不太好,他也不能要求外婆帶他出去玩。
現在的日子像是補償他一般,女朋友每周都會拉他出去玩。他們去大草坪上野餐、去河邊燒烤、去游樂園坐過山車、去馬場騎馬、去室內攀岩館玩攀岩、去網紅景點拍照、去射箭去練拳去坐熱氣球……她安排的項目源源不斷,熱情也永不止息,簡直像是幫他重新過了一邊有缺憾的童年。
想到此他無聲地笑了一下,感覺現在的幸福得過于耀眼了,他不時會停下來思考一下:自己值得這麽幸福嗎?
因為從未擁有過這樣的幸福,他就像是一個新手,不免有些疑惑——他能一直擁有她嗎?
每一回感覺到疑惑,他會立刻聯系她,當她的聲音出現在耳邊的一刻,他自然而然地停止了疑惑。
若是她剛醒來,聲音一定是甜甜軟軟的,和棉花糖差不多,若是她正在休息,笑聲一定是清亮爽脆的,像是晴朗的天氣下一串挂在屋檐下的風鈴。
她的聲音比音樂還好聽,能安撫人心。
他一邊等她醒來,一邊靜靜地想她。
半小時後他看一眼手機,她還是沒有回複,不知怎麽了,他很想直接打電話給她,聽一聽她的聲音以便讓心裏那絲若隐若現的不安感消退。但他不願打擾她睡懶覺,只能再多等待一會兒。
手機響起的時候,他低頭一看,眼眸稍沉。
當接起電話的瞬間,小姨焦急的聲音已經覆蓋上了他的耳膜。
小姨急着告訴他,他媽媽新參與的那個項目出了問題,合夥人卷款逃跑了,因為合同上有漏洞,就算報案,把人追回來也不知道能不能讓對方償還已出資的錢。為此他媽媽已經崩潰好多天了,一直不敢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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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感覺是喝酒了,聲音不對勁,還一直囑咐我好好照顧你。我趕緊勸她別多想,錢一定能追回來的,凡事要看開,她最後答應我會好好一睡覺。但我卻一晚沒睡好,老覺得心跳得不舒服,今早五點半就醒了,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她,誰知到現在還沒打通,我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真怕她做傻事。”
冉恺明按捺住紛雜的心緒,冷靜地說:“你幫我繼續打電話,我現在去網上看看有沒有最近的航班,我飛過去找她。”
他挂下電話,立刻上網訂飛機票,但不巧,最近的一班也要等到下午出發,他果斷換成了高鐵。幸好上午九點開往廣州的高鐵還有座位,他訂購了一張票,很快出門。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萬分冷靜,或者說是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開車去火車站的路上,他打了一個電話給在廣州的大諒,說過會兒就把他媽媽現住的地址發給他,請他幫忙去看看她人在不在屋子裏,如果一直按門鈴沒有反應就去找房東,請房東拿鑰匙過去開門。
挂下電話,他把地址和房東的電話都發給大諒了。
等到他一個人坐上了高鐵,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他非常了解母親的性格,她很要強,遇到挫折不會輕易服輸,會一次次爬起來重新接受挑戰,但前提是她認為自己的存在不會拖累到任何人。
當年他說要幫她一起還債務的那一天,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邊哭邊道歉,說是她連累了他的人生。随着時間過去,在他們一起努力下,欠債的數字一點點變小,她終于在他面前展開笑顏,溫和地說:“媽媽以後不會再連累你了,從今天開始保證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慎重。我認真反省了,也反複警告自己,如果再給你帶來半點痛苦,我還有什麽資格做人?”
他凝視着窗外的景色,整個人沉重如同掉進了深水裏,感官功能暫時關閉。這一刻,他身心分離,快樂與痛苦似乎都脫離了神經末梢,只剩下一種混沌僵硬的狀态。
到了今天,和他生命有親密連接的不過是三個人,他的母親是其中之一。
他閉上了眼睛,眼前立刻浮現一群光斑,他似乎看見幼年的自己在某個傍晚,和母親手牽手去河邊散步,看彩霞在天邊緩緩垂下,暖風拂過樹上的枝條,穿着靴子的老人在河邊閑然垂釣。在走近那家熟悉的食品店時,他的步伐雀躍起來,因為知道即将得到一支香草味的雪糕。下一秒,畫面切換,他坐在食品店門口的板凳上,有滋有味地吃着雪糕,母親則蹲下來,不停拿紙巾擦着他的手,在看見他吃完最後一口還不停地啃小木簽時,笑盈盈問:“是不是還想吃一個啊?這樣好不好?只要你答應回家後練半小時的書法,媽媽就再給你買一個。”
……
他整個人凝滞在座位上,閉眼無法入睡,卻又像是睡得很深,思緒沖進時光隧道,童年的回憶奔湧而至。
傍晚七點,冉恺明坐在病床前,看着床上的人沉睡的臉,表情紋絲不動,只有握着她的手始終沒松開。
大諒走進病房來,看見冉恺明坐着一動不動,不免提醒一句:“醫生說阿姨沒什麽大礙了,你別太擔心了。對了,你想吃什麽?我去買給你。”
冉恺明搖了搖頭。
大諒在心裏嘆氣,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低聲說:“你別太難過了,等阿姨醒來我也會好好勸她的,告訴她錢不是最重要的,人才是。時間不早了,你必須吃點東西,不然身體扛不住。還有,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剛來醫院的時候手機響個不停,估計是你女朋友,你趕緊看看。”
冉恺明的視線落在病床旁櫃子上的手機上,不久前他已經把它調成了靜音。
大諒理解他,今天這事對他的沖擊力太大,他此時此刻依舊沉陷在類似心驚和受傷的情緒裏也屬正常,應該還是要給他點時間吧。他在原地想了想,然後輕輕走出去買吃的了,順便掩上門。
冉恺明始終安靜看着自己母親的臉,随着時間過去,空白的腦海總算浮現出了一些色彩和現實的輪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他母親吞了一把安眠藥自殺了,事先還寫好了一封遺書。
遺書上寫明了她重新創業投入的具體數額,那竟也是借貸來的,如今合夥人卷款而跑,她覺得天都塌下來了,為了不再連累兒子,她決定了結自己。
他看完遺書,冷汗爬滿了脊背,整個人有一種從未經歷過的虛脫之感,那是他曾經在最難的時候也沒有過的感覺,很冷很空虛,就像血肉離開了軀殼,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如果遲來一步,他就失去了她。
他不敢想象如果事情真變成了那樣,他将如何承受。
病床上的人似乎動了動,冉恺明陡然擡起眼眸,觀察她的每個細節。
冉媽媽吃力地轉過頭來,眼眸有些渙散,好一會兒後才盯住了眼前的人,有一瞬間以為是幻覺,但手上的溫度提醒她出現在眼前的是真人,不是她在做夢。
“兒子?”她很虛弱又很溫柔地喊了他一聲,然後沉默了片刻,歪過頭去苦笑了一下,“唉,你都知道了。”
冉恺明握住她的手,深呼吸後沉聲問:“我都知道了,那你知道嗎?”
冉媽媽像是沒聽明白,依舊歪着頭,眯着眼睛看白牆,喃喃道:“我知道什麽?”
“你知道自己做出這個選擇的後果是什麽嗎?”冉恺明壓抑了一整天的情緒趁着這一個豁口急驟地流淌出來,“你知道在今天之前我有多幸福嗎?我有一份好的工作,我找到了一個真正喜歡且要和她過一輩子的女人。我終于也能像其他人那樣開始展望未來,我會有一個自己的家,我可以負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這都是我之前不敢想象如今觸手可及的事,但你動手打斷了這一切。”
冉媽媽一動不動,淚水在頃刻浸潤了枕巾,她咽了咽口水,嗫嚅道:“是我的錯,我又欠了那麽多錢,我又一次破壞了你的幸福……”
“我說的不是這個!”冉恺明提聲打斷她,眼裏的血絲像是火焰燒灼着他,“我說的是你自殺這件事!你想過沒有,你走了我會怎麽樣?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好,我告訴你,我經歷所有的壞事都不如今天你做的事讓我感到絕望,我甚至連自己都找不到了。再壞的事我都可以去承受,站在懸崖邊也可以,只要你在我身後,我永遠有向前爬的驅動力,但如果我回過頭看不見你,我會直接掉下去。”
冉媽媽在倏然間睜大眼睛,任由更洶湧的淚水打濕自己的臉頰。
“這是我的心裏話。”冉恺明低垂眼眸,聲音滿是疲憊低啞,“如果你想讓我掉下去,你就去做吧。我知道這是你的權利,你有這個自由,我沒辦法一直阻止你,我只能告訴你,你做了之後我會怎麽樣。”
冉媽媽微微使力,把自己的手從兒子手心抽出來,輕輕覆蓋在眼眶上。
冉恺明走出病房時正巧大諒捧着漢堡和可樂走過來,急切地說:“兄弟,快一起來吃點東西。”
冉恺明說了聲謝謝,慢慢接過食物。
“跟我客氣什麽?快吃吧,看你臉色蒼白,真像是三天沒吃飯了,別等阿姨沒事了,你又暈過去了,那我豈不忙死了?”大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冉恺明随意打開紙包裝,直接咬了一口漢堡。
“對了,我剛把你的事都告訴你女朋友了。我知道你現在情緒不太好,可能沒辦法和她好好交流,我就做主幫你把事情都告訴她了。”
冉恺明眼眸一怔,稍後遲緩地點了點頭。
大諒也餓壞了,等啃了幾口漢堡喝了大半杯可樂後打了個飽嗝,繼續說:“你女朋友很理解你,她說暫時不會再來打擾你,還說有什麽事讓我及時轉告她。”
冉恺明的腦子浮現出樂之翊的臉。
“我知道你現在壓力很大,因為我親眼見證過你那段瘋狂打工的日子。你半夜回來,躺在床上發低燒,第二天依舊在六點爬起來完成策劃方案,當時我還開玩笑說你簡直和永動機一樣,現在想一想真不厚道,估計你也是硬着頭皮撐下來的。”
說到這裏,大諒停頓了一下,語氣和緩地說:“但我覺得事情不會像以前那麽壞了,畢竟你現在賺的多,錢的問題可以解決,加上你有一個這麽通情達理的女朋友,她肯定也會幫你,你真的別太擔心。”
冉恺明不置可否。
“當然,我也會幫你。”大諒很義氣地表示,“我也有些積蓄。”
冉恺明說:“謝謝,不過我想先自己想一想辦法。”
“好,沒問題。阿姨這邊需要幫忙盡管找我。”
“謝謝。”
大諒還有一些私事先走了,冉恺明留在醫院裏陪母親。他在醫院超市買了臉盆和毛巾,用熱水幫母親擦了擦身體,然後靜靜地守在她身邊。
他看見母親安然的臉上恢複了些血色,心裏好受了一些。片刻後,他拿起手機一看,有很多來自樂之翊的微信和未接電話,當然還有他小姨發來的。
他的手指略微停滞,然後選擇回複小姨:“她沒事了,你放心,我會陪着她。”
下一秒,有了一個來電。
他擡眸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人,見她呼吸平穩,他很快站起身走去門外,一直走到安全出口處才接起電話。
“是我。”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小急,“你媽媽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小姨白天就打電話給我過了,我打過你電話可你沒接。剛剛你小姨又忽然通知我說她沒事了,我一顆心才放下。我說她怎麽會做這樣的傻事?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現在人在廣州?你一個人陪着她嗎?”
冉恺明不回答。
對方繼續說:“她就是太倔強了,真的想好好做生意怎麽不來找我?我這些年積累了不少人脈,随便給她牽條線,她都不至于像如今這樣盲人過河一般……”
“你想說什麽?”冉恺明驟然打斷了對方。
“我是誠心想幫你們母子的,畢竟你們一個和我有過情分,一個是我的親骨肉,我就算人品再差,在你們有困難時也不會坐視不理。”對方嘆了一聲,而後直接進入正題,“我現在就一個條件,你認了我,行不行?把你現在的姓改回我的。你媽媽欠的錢我幫她還,這樣你也輕松。”
“那你的兩個女兒呢?”冉恺明冷靜反問,“你讓我認你,經過她們同意了嗎?你就不怕她們因為恨我而過來鬧我?”
“她們……終究是女孩子,能鬧出什麽名堂?你怕她們幹什麽?”誤以為冉恺明的态度松動了,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熾熱不少,話也更直白了,“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最重要的東西是傳男不傳女,将來一定是給你的。我實話告訴你,我對她們沒什麽感情,還有她們的媽媽,我當年就不怎麽喜歡她,要不是當時我手頭拮據,絕不會答應和她結婚,也許早回頭來找你們了。算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一直恨着我有意義嗎?人活一世,重要的是當下。你可別像你媽那麽倔,想一想實際……”
冉恺明垂下手臂,任由電話裏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傳到空氣中。
一分半鐘後,電話傳出洪亮的聲音:“你人還在嗎?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冉恺明狠狠攥了攥手機,忍住擲到地上的沖動,手指因為用力以至于在屏幕上留下深深的指紋,幾秒後他重新把手機貼在耳朵上,笑了笑說:“我都聽見了。”
“我都說到這份上了,夠有誠意了,你的答案是什麽?”
“我的答案和上次一樣,‘到時間了,可以滾了’。”冉恺明說完按掉了電話,把他的號碼拉進黑名單。
冉恺明走回病房,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擡頭照鏡子時,不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臉一點血色也沒有,蒼白如雪。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的打工歲月。
他究竟換過多少份工作?他記不得了。記得的只是早出晚歸,不停地換交通工具從城市的這一頭趕到那一頭,只為了一份不算厚道的薪水。
他伏案寫營銷策劃,也寫代碼,做過無數份PPT,熬過無數個夜。有一段時間頭暈乏力對他來說是習慣了的事,只要不倒下,他就無視。
他也當過銷售,老板覺得他樣子不錯就讓他去賣啤酒,工作時間是晚上,還有幾個女同事。有一回,他看見一個女同事被一個男顧客揩油,他上前阻止,想辦法把女同事拉到自己身後,可結果是什麽?那個有錢的富二代報複性地買了一打啤酒,當着大家的面一罐又一罐地打開,然後全部澆在他頭上。整個過程,富二代的幾個朋友就站在一邊哄笑,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螞蟻,而他為了那幾千塊錢,沒有去躲開,他竟然忍了下來。
幾個女同事都哭了,老板也紅了眼睛,唯有他直視對方,一動不動地任由啤酒從頭潑到了尾。
那樣的日子,如果再來一遍,他無法想象,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次撐過去。
重要的是,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他有了一個能讓他的心變得很柔軟的人,他再也不能變回曾經那個如機械人般既沒溫度也沒感情的生物了。
這一刻,他終于敢去想她,狠狠想她,閉上眼睛,讓她的笑容占據他的大腦,讓他像是從深海裏漸漸浮上來一般,身體逐漸回溫。
除了想她,他不想再去想別的。
他非常渴望見到她,最好是此時此刻,她人就在他懷裏。
他終于确認到一個事實——自己完全受不了沒有她的生活,一天都不行。
作者有話要說:
冉先生,大樂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