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會食

尚書臺,議政閣。

午時,遠遠有一人提着食盒行來,至階前,正欲舉步而上,卻忽被駐守在外的禁衛給攔住。

“蒲少卿,”攔路的禁衛恭敬地解釋道,“相公與各部大人正在會食。”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衛尉寺少卿蒲定庸。只見他聞言面露詫異,竟是不退反問道:“你莫要诓我,上午我才去相公府中拜訪過,他老人家還在養病呢!”

禁衛面面相觑,半晌,難掩尴尬地回道:“是……左相大人。”

蒲定庸這才如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哦對對,瞧我這記性,險些忘了這位貴人。”又笑着道,“那我便不進去了,你幫我傳個話給裴尚書,請他出來一趟。”

禁衛這一口氣到底是沒能舒出去就又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要求給堵在了心中七上八下。

議政閣會食,照規矩是不能被中途打斷的,蒲定庸不可能不懂,可他卻明知故犯,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身為守衛,他們當然有拒絕的權利,只是卻沒有一再拒絕對方的膽子。要知道這位衛尉少卿的妻子是右丞相上官博之妻林氏的親表侄女,往日裏呂丞相還在的時候都要容忍其三分,他們又怎敢得罪?

還是交給這位新任丞相去傷腦筋吧。禁衛們如是想,便點點頭含蓄地應了:“屬下去通報一聲。”

至于裴尚書出不出得來,那就不是他們負責的了。

蒲定庸含笑點頭,目送對方轉身上階,就在其打簾的瞬間,忽然如在驅趕不速之客般一巴掌拍在了手中的食盒上,揚高了聲音嚷道:“何處烏蠅,竟至于此!”

吓得那禁衛連頭都沒敢回,飛快放了簾子便匆匆而入。

室內一片安靜,門外的喧嘩自然早已是句句不落地傳了進來,吏、戶、禮三部尚書侍郎等人維持着最輕的呼吸,盡量保持着如常的進食姿态,不約而同地偷偷擡眼觀察着坐于上位的雲澄。

他仍自顧自慢條斯理地喝着碗中特制的五粉湯,似乎無所見,也無所聞。

禁衛入,拱手向他施了一禮,硬着頭皮禀報道:“相公,衛尉少卿有事前來尋裴尚書。”

禮部尚書裴辰此刻正在頗為艱難的內心抉擇中,左丞相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又是太子少師,他自是不能當面頂撞,但右相一派卻也是萬萬得罪不得,思來想去也只能先裝傻不動,倘若雲澄直接呵斥禁衛退出,那他便也順理成章地留下,若雲澄也忌憚右相之威退讓了,那自己也算是探明了這位新丞相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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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雲澄卻遲遲沒有言語。

左相不發話,連帶着那來報信的禁衛也不敢收了禮儀,依舊保持着低頭弓腰,擡手行禮的姿态端端站着,只覺平日裏操練都沒有這麽累過。

雲澄不急不慢地喝完了湯,就着侍者呈上的清茶漱完口,而後拿起放在小碟裏的素帕拭了拭嘴角,這才看向裴辰所在的方向,卻是淺然一笑,問道:“裴尚書還沒有想好如何回複麽?”

裴辰:“……”

衆人:“……”

雲澄又道:“既如此,那便不要讓衛尉少卿久等了。”他說,“去回了吧。”

雖然他看也沒有往這邊看,但報信的禁衛卻知道這是在吩咐自己,如獲大赦般立刻就要領命:“喏——”

話音還未落,裴辰便心頭一急,脫口而出:“且慢!”

所有人都朝他看了過來。

裴辰頓時感覺自己如騎虎難下,焦急間忽然瞧見雲澄那張略顯蒼白的臉,心中霎時想到:這人不過一個病秧子,連衛尉少卿這般挑釁都還能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多半是那些年尚在東宮時就随主養成的懦弱性子,何況又是個修禪的,縱然比呂相公圓滑了些,卻也未必多紮手。

思及此,他主意立定,起身端端對雲澄施了個禮,敬笑道:“相公,衛尉少卿想來可能是有急事,下官還是去看一眼,去去就來。”

雲澄神色未動,回笑道:“裴尚書自随心而為。”

果然。裴辰放了一半的心,轉身去了。

蒲定庸是帶着酒菜來的,兩人一見面,他就邀了裴辰去偏室敘話,剛開始打聽了一下雲澄對此事的反應,後來便随意閑聊去了,裴辰起初還有點兒顧忌,過了片刻見雲澄并未讓人來找,剩下的那一半心也就都放了下來,竟就此留下用起了飯菜。

消息很快便在朝臣間傳了開來。

據聞會食當日左丞相仍是在議政閣內與其他各部官員商議完了政事,至于禮部事宜,皆由其四司之首的禮部司侍郎李沖應對。

翌日早朝,監察禦史喬江海便參了禮部尚書裴辰一本,指他不敬尊上,視尚書臺常制如無物。

裴辰欲為自己辯解,便以當時得了左相允準為由陳情。

面對裴辰滿是信心的目光,雲澄開口道:“臣初入尚書臺,于常制之了解自不如各位同僚,因想着常制雖規定議政閣會食不得随意中斷,但卻并未予臣責罰之權,故才只能以裴尚書心意為準。認真論起,臣确實有未極力勸阻之過,還請聖上賜罰。”

裴辰和蒲定庸等人一聽便知不妙,他這番話聽着像是認了裴辰的說法,但實際上卻是連帶着蒲定庸也被紮紮實實告了一狀明知故犯。

但還不待裴辰再辯,蕭弘已更快地做了決斷:“此言也有些道理,既如此,那朕便予左相再遇此等情況時可就地将相關之人免職,事後再報議之權。”

裴辰頓時從頭頂涼到了腳心。

就連右相一黨也是大感驚訝,怎麽也沒料到新君竟就直接賜了掌管吏部的雲澄這般特權,偏偏這種可事後報議的“先置權”又最是不好反駁,正可謂是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蒲定庸更是不由多看了雲澄和喬江海一眼,暗想自己竟然忘了現如今的禦史臺已不是當初盡在右相掌握之中的那個了,随着蕭弘登基,往日裏這些不起眼的小角色竟也都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散朝之後,百官們潮湧而出。裴辰好不容易才穿過人群擠到了雲澄身邊,一改昨日裏還不卑不亢的态度,頗有些賠笑地拱手禮道:“相公,下官自知昨日會食處事欠妥,此次梨園六藝會必定辦得妥妥當當,以證下官盡力輔佐之心。”

“裴尚書言重了。”雲澄仍是一貫和緩的神色,說道,“昨日會食時我已與懷秀商讨過六藝會的事,既是常制,那便有他繼續主理便可。各部諸事繁雜,倒也不必為此事盡耗人力。”

裴辰聞言一怔,下意識倏地看向了旁邊的禮部司侍郎李沖,幾乎是剎那間,他便從對方的眼中讀到了危機。

而雲澄已兀自由衆簇擁離去。

“相公這一招可真厲害!”才出得皇城坐上回府的馬車,江流已忍不住贊嘆道,“這下子有李侍郎在前頭和裴尚書鬥法,看他還敢不敢敷衍了事。”

雲澄靠窗而坐,随着車馬啓動,閉目養神地緩緩道:“以利相聚之人,自然也可以利而分。這個位子他們若不想坐,有的是人等着。”

語氣平靜,無波無瀾,亦無喜無怒。

馬車一路駛向位于城東南的永仁坊,最後在一座名為“幽竹裏”的宅院外停了下來,這是雲澄婉拒了蕭弘賞賜的左相府邸自己選中的住處,匾額上的三個字也是他親手題的。

相比起右相上官博那足足占了一坊之地的府邸,幽竹裏雖小,但于他而言卻樣樣恰好。

管家很快便迎了上來:“相公,蘭溪本家那邊讓人送了信來。”

雲澄伸手接過,平靜地打開了信件,一目十行。

他神色沉靜的時候看上去當真如冰似雪,就連随侍在旁多年的江流、花林二人也不敢輕易開口相擾,更何況他們比旁人都更清楚自家郎君與蘭溪本家那邊的恩怨。

然而雲澄看完信,卻只是彎了一彎唇角。

“邀我下月回去祭祖。”他言簡意赅地總結道,又吩咐江流,“替我回信,應了。”

***

自打決定了要去出席梨園六藝會之後,謝晚芳便難得地又重新找回了充滿憧憬過日子的心情,又是挑選弓箭,又是量身定做新的騎射服,甚至還臨時抱佛腳地翻了幾本詩詞,就想着投桃報李盡量不給顧照之拖後腿。

顧如芝作為安國公府未出閣的娘子自然少不了也要去這種場合露露臉,聽聞今年她大哥要親自攜眷出席,她膈應得連着幾天都沒給謝晚芳好臉色,直到某日她出去串了個門,回來便不知抽了什麽風,竟主動拉着謝晚芳大嫂長大嫂短的關心起對方準備得如何了。

“嫂嫂要參加騎射馬毬定然是能勝過不少養尊處優的娘子,”顧如芝稱贊道,“只是這六藝之中原是前四藝才是女子傳統賽事,嫂嫂雖可以不必參加,但總要在一旁陪陪我才好。不然讓人家瞧見,說咱們姑嫂不合事小,可若借題發揮指嫂嫂您不識大體,對大哥的名聲也不好啊!”

謝晚芳心想這話說的,好像你很識大體?

不過腹诽歸腹诽,她也知道出門在外這世子夫人的面子工夫該做還是得做,顧如芝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顧如芝,雖是兩看兩相厭,但顧如芝有句話卻是對的,若讓外人瞧了笑話去,對她和顧照之的名聲都沒什麽好處。

好歹是禦賜姻緣,她若做得太過分,沒準還要連累顧照之被禦史參一本。

所以她也沒有計較對方有什麽彎彎繞繞,爽快地應了:“成。”

結果到了六藝會當天,她才發現原來關注自己的人還真不少,哪怕她人在場邊坐,卻依舊難免要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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