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梨園(上)
梨園,位于禁苑光華門北,雖是座果園,但園內一應湖泊小島樓閣和馬毬場卻都俱全,琴棋書畫的傳統四藝競賽今年便被別出心裁地設在了樓船上舉行,而這樓船的樣式也與尋常的頗有不同,是禮部特意準備。
此船共有兩層,上層無頂無牆,與其說是船艙倒不如說是個移動的露臺,但又因仿照花園中的模樣布置了些用剪彩裝點的“梨花”樹,襯着今日清朗的日光,一眼望去竟如這滿園春色所在。
聞聽夫人娘子們都要乘坐小舟過去,謝晚芳望着眼前的碧波深水,不由拉了一下顧照之的袖子。
他轉過頭看着她。
“我可以和你一起留在岸上麽?”她猶豫了須臾,低聲道,“我怕水。”
顧照之難得見她這麽一副依賴自己的模樣,心情頗有些微妙地感到有些受用,但還是道:“放心吧,距離這麽近,不過片刻便到了。”見她眉目間仍有些難掩緊張,便又笑笑,安撫道,“若有什麽狀況,我一定馬上過來救你。”
旁邊的顧如芝聽了一耳朵,大感無語地道:“這可是皇家園林,一杯一碟都是宮裏準備的,嫂子你以為是外頭那些船只侍者可比的麽?放一萬個心好了。”
其實謝晚芳也就是出于本能地有點忐忑,心裏也明白自己多半是杞人憂天,聽兄妹兩人這麽說,尤其顧照之還承諾若有狀況必定馬上來救她,她這才放了心,不再說什麽,随着衆人順次上了船。
待上得樓船二層,視線驟然開闊,果然四周圍景致都變得不一般起來,只是搖晃感也明顯又比在小舟和一層船艙時厲害了些,謝晚芳見其他人都泰然自若的樣子,只得暗暗吸了吸氣,拿出蹲馬步的功力來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穩重”。
随着大家一一落座,宮人們也開始行雲流水地傳起了糖點茶水,謝晚芳低頭一看面前的案幾:素簽砂糖、水晶皂兒、雞頭穰沙糖、杏片、香糖果子、糖薄脆、梨條……
林林總總竟是擺了一桌。
茶湯是煎煮的,她端起淺嘗了一口,味道還不錯,但自是不及那日曾喝過的雲澄所沏之茶回味悠長。
這念頭最近只要吃茶時就容易冷不丁地竄将出來,謝晚芳對自己頗為無奈,又難免有些埋怨起雲澄來,害她養刁了口味。
坐在她左手邊的靖安侯世子夫人邱氏見她吃茶吃得頗有些愁眉苦臉,不禁好奇地也嘗了一口,末了,疑惑道:“這茶味道很好啊,你怎麽瞧着像是不滿意?”
謝晚芳半玩笑地嘆了口氣:“無奈曾經滄海難為水啊!”
兩人坐在不起眼的後排正說笑着,忽然,前面有幾個正值妙齡的小娘子湊到一堆竊竊私語的聲音随風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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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先前瞧見安國公世子了麽?”
“瞧見了瞧見了,”有人難掩興奮羞澀地道,“真不愧是京都第一郎君,我從未見過像他那般好看的男子。不曉得待會他會不會參加騎射?”
謝晚芳聽着這天真語态,不由想起了當年的自己,垂眸笑笑,心中頗有些感慨。
有人又道:“聽說顧世子是帶夫人一起來的,那想來世子夫人的四藝應該也不差吧?”
其他人紛紛表示不了解,不予置評。
謝晚芳有點兒心虛地和邱氏對望了一眼,難免笑得有幾分尴尬。
“對了你們知道麽?”其中有個小娘子突然說道,“我聽我舅舅說原本這次還想請雲相來觀賽的,可惜他恰巧要回蘭溪本家祭祖。”
“還是算了吧,雲相公是何等人?他若坐在上頭,只怕我筆都要抓不穩了,還是幾位女官親近些。”
衆人大笑。
“可是我還挺想看一眼雲相是什麽樣子的,”先前說話的那個小娘子有幾分含蓄地道,“聽我舅舅說,霁月清風也不過如此。”
謝晚芳暗暗點頭。
有人立刻笑道:“我說你怎麽突然提起雲相公呢,原來是看上了人家尚未娶妻!”
那小娘子臊地就要去擰她。
“哎呀別鬧了。”另有人勸道,“你舅舅是禮部員外郎,自然是要揀好聽的說,可你們莫要忘了,雲相公他……”
聲音越來越低。
謝晚芳眼見那幾個小娘子相繼露出恍然和遺憾的模樣,就連起初說想見雲澄的那個也悶悶閉了嘴,便大致猜到了她們說的是什麽。
她心裏頗有些不暢快,覺得定是有人在京都到處散播雲澄身體不好的事,姻緣不姻緣的倒無所謂,但這些話多聽一次就好像在多詛咒一次他早死似地。
夠缺德!
這時,不知是誰突然說了句:“馮女使來了!”
能被稱為女使的人不多,謝晚芳幾乎是瞬間就想起了當日在宮中見過的那個身着官服的女子,下意識随着衆人的目光朝樓梯口望去——果然見到了那張秀美端靜的臉。
雖然今日這位馮女使并未穿着官服,但她微微昂首在衆人簇擁下款步而來的模樣卻楞是走出了身着官服的氣勢。在她身後左右還跟着兩個年紀稍長的女子,看情形,應該就是與她一同擔任這次四藝中裁的宮學女傅。
然後謝晚芳就看見坐在東面首排的顧如芝也一臉端容乖巧地迎了上去,她不由愕然,問旁邊的邱氏:“這位馮女使到底是何方神聖啊?我瞧着這些娘子們似乎不少都很推崇她。”
照理說女官之間不分等級,這位女使和那兩位女傅應該是差不多的同等待遇才是,可這情況怎麽看卻都是以其為主。
邱氏道:“她是翰林院大學士馮學彥的長女,咱們京都坐二望一的才女,從前是在東宮當差的,兩年前随父遠去西陵國交流學藝,聖上繼位大典前才剛回來,如今又進了栖鳳殿。”
謝晚芳了然,難怪大朝拜那天自己才知曉宮中有此人物。
“坐二望一,那這麽說尚有他人可與之相争?”她不免有點兒好奇。
“有的,另一位也是出身翰林之家,從前她們二人可是公認的京都雙姝,不過俞娘子前幾年出嫁了,随丈夫去了雍州任上。”邱氏道,“對了,若論起來俞娘子還算是雲相公的同門師妹呢。”
“哦?”謝晚芳一聽,當即毫不猶豫地表示了支持,“那想必是極優秀的了。”
一旁忽然傳來個略帶不屑的輕笑聲:“什麽京都雙姝,就憑生母那上不得臺面的做派,女兒又怎可與俞娘子相提并論。”
謝晚芳聞言轉頭看去,只見一身罩水紅色錦繡披風,戴着金鑲碧玺頭面的冷麗少女正恰自邱氏身畔走過,邊說着,邊目不斜視地在相鄰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邱氏笑笑向對方點頭示禮:“宜安縣主。”
“賀蘭夫人。”宜安縣主向着邱氏淺回了一禮,言罷,又看向謝晚芳,禮節便稍深了幾分,颔首道,“顧夫人,上次大朝拜時我們曾見過。”
謝晚芳聞言不由略有些不好意思,心說當日我全副心神都放在應付皇後娘娘身邊這個位置上了,哪裏還能記得只一面之緣的你是哪位……
不過她觀其言行,覺得這位宜安縣主像是很注重禮教傳統之人,下意識感覺這樣的人有些像白氏,不好相處,便只是客氣地回了禮,并不打算多談。
誰知宜安縣主卻又主動道:“我與俞娘子倒是一直有些往來,若有機會可為顧夫人引見。”
謝晚芳有些意外于她的熱情,點點頭笑了一笑:“多謝宜安縣主。”話畢收回目光時不由朝邱氏看了一眼。
後者會意,不動聲色地微傾了身子,對她低聲道:“馮女使的生母是馮夫人的庶妹,人稱小孫氏。當年夫妻兩一次回孫家參加孫老爺壽宴,回來後不過一月便匆匆納了小孫氏進門,沒多久小孫氏便生下了馮女使。按說馮夫人無所出,将庶妹之女放在自己名下養着是合情合理之事,但不知為何馮夫人卻一直不肯松口,所以……外間也一直有些傳言。”
邱氏說得委婉,可謝晚芳仍是聽懂了,不由微感詫異。
“快開始了,縣主不去前面坐麽?也好同衆位娘子做個伴兒。”她聽見邱氏在問。
“不急,”宜安縣主道,“坐這裏清靜,該上場時自然便上場了。”
謝晚芳突然覺得這位縣主倒是頗有些真性情。
在場各家女眷雖不乏有出身更高或夫家更貴的,但今日這種場合馮婉妍身為主裁,自然是要坐在上位居中,她從容落座後,便向着立在一旁的宮正微微笑着輕颔了颔首。
四藝競技這便正式開始了。
琴棋書畫按順序進行,顧如芝要參加的是最後一項畫賽,謝晚芳随口一問之下才曉得原來宜安縣主要參加的是第二輪“棋賽”,且沒過多久就明白了她為什麽不急不慢地坐在角落裏,敢情是根本沒有人能做配,棋賽自動取消……
照邱氏的說法是因為這一項最不易出風頭,所以幾乎每年都沒什麽人報名,畢竟岸上的人隔得遠也看不見你是如何在棋盤上大殺四方,遠不如琴聲悠揚,書畫可傳閱。
宜安縣主本人對此表示:“我只是來走走過場。”
謝晚芳不由對她豎起了大拇指:高!
馮婉妍給琴賽出的題目是“秋”,倒也算是應景,謝晚芳正準備趁此機會好好欣賞欣賞京都這些大家娘子的琴藝,忽然,感覺身子一晃,竟是樓船動了起來。
“怎麽回事?!”她不由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