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梨園(下)

宜安縣主轉頭看了一眼,說道:“開始游船了。聽聞随着四藝賽開始,這艘樓船會繞湖行游一圈,賞覽風景之餘也便于岸上亭臺裏的看客觀戰。”

邱氏笑道:“今日陽光甚好,倒确實适合游船。”

謝晚芳心裏雖仍有些打鼓,但又想起顧照之說的那句話,只得安慰自己好歹這船繞湖一圈也能多半時候離岸上人近些。

她不由擡眸朝東南方的那座二層亭臺望去,不知是不是錯覺,竟像是真的看見了顧照之站在那裏。

心下稍安。

琴賽一項當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首接一首的名曲新調輪番上場,謝晚芳眼見有宮人不時乘着小舟往返于岸上,捧着一盤一盤絹花上樓來呈給賽曲的各家娘子們,頓時了然為何這六藝會還能撮合姻緣。

棋賽因先前已宣布了直接取消,所以第二輪便直接跳到了“書賽”,令人詫異的是,這一項參賽的人竟然多到不得不分成三批進行,賽詩詞的、賽書法的、賽經典的,都歸于此類。

受前朝影響,本朝詩詞之風向來鼎盛,這一批參賽之人也是最多。

而謝晚芳則是受了雲澄的影響,最關注的便要屬書法。巧的是,今年報名書法的人裏,還真有寫逸雲體的。

要說起來,雲澄雖是本朝公認的書法大家,但因他自創的字體易仿難精,而且其開闊變化的風格并不适合性情略顯婉約的閨閣女子學習,所以很少有人用。

謝晚芳聽說此刻寫逸雲體的這位小娘子的父親正是雲澄手下的屬官,又看她寫字時動作略有些遲滞緊繃的樣子,便心知應是臨時抱佛腳,大概是家中長輩想要借此隔空讨好新任左相,說不定還可借雲澄的身份在這賽會上讨個巧走走捷徑。

巧的是,這同樣姓馮的小娘子她還恰好認識,知道是和顧如芝交好的閨中之友。

随着初選結束,這幅完全背書了一遍雲澄名作《懷素帖》的字被大部分人投票選入了最後十佳之內。

“這幅《懷素帖》大約要拿這輪魁首了吧。”邱氏也看出了門道來。

宜安縣主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十幅佳作被并排展示于衆人眼前,最終排名自然是以三位中裁女官的意見為準,待其他兩位女傅宣布完了第十到第四的名次之後,剩下的前三甲便落在了馮婉妍手中已事先寫好的花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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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語晏晏地打開花箋,和聲道:“第三位,靖安侯府賀蘭三娘子。”

馮婉妍口中的這位賀蘭三娘子不是別人,正是邱氏的小姑子之一。就在剛才,賀蘭府的二娘子才将拿了琴賽的第四。

“恭喜啊。”謝晚芳沖邱氏笑着擡了擡手。

邱氏禮尚往來地道:“待會兒我還得恭賀顧娘子呢。”

謝晚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馮婉妍每輪宣布前三的時候似乎是為了讓其他人心服口服,不光光只是宣讀名次,而是會特意點評一番,變着用辭地從不同方面表示贊賞,時不時引經據典,确實不愧女官出身。

果不其然,待第二名揭曉後書法這項的魁首便已無懸念,正是那照書《懷素帖》的馮小娘子。

只聽馮婉妍點評道:“馮娘子年紀雖輕,但運筆卻沉穩。雲相的懷素原帖雖一共只得一百二十八個字,但最難的便要屬這其間的起承轉合,馮娘子這一幅字的起勢和走勢都頗有原帖之貌,收勢轉承雖略有遺憾,但已屬十分不錯。”

謝晚芳聽着,忍不住輕聲笑了一笑。

她這一笑可謂幾近自言自語的低調,誰知坐在前排的人卻忽地回過了頭,且這一回頭不打緊,連帶着也引起了旁邊人的注意。

有人立刻道:“安國公世子夫人為何發笑?”

旁邊的人随即附和:“莫不是對馮女使的評點有何意見?還是覺得馮娘子這幅《懷素帖》寫得不好?”

伴着這一聲聲咄咄逼人的提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馮婉妍的視線也落在了她身上。

……你們要不要這麽能挖坑?

謝晚芳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句顧照之那個禍水,面上忙笑着擺擺手道:“我只是看今日天氣不錯,随口一笑而已,大家不必在意,繼續便是。”

誰知顧如芝卻在此時滿臉天真爛漫狀地冒出一句:“嫂嫂一向欣賞雲相的書法,想來也是技癢了?”

謝晚芳瞬間感覺自己眼皮一跳:她這個小姑子,真是胳膊肘一貫往外拐。

只是她并不想平白無故地去掃那位馮小娘子的興,好端端地,何必去招惹那仇恨?于是正欲猶自繼續裝傻跳過顧如芝的坑,卻不料馮婉妍開了口。

“顧夫人既然另有心得不如直言。”馮婉妍站在那裏看着她,端莊不減半分地道,“六藝會原本便是秉着切磋增進的宗旨創立而生,夫人大可不必有什麽顧慮,與我等交流一番也好。”

短短幾句話,謝晚芳便被她捧到了“虎背”上。繼續婉拒吧,只怕明日這圈子裏關于她上不得臺面的傳言就要更上一層樓;若答應吧……卻是難免要得罪人了。

自己不過是笑了一聲而已,沒想到這個馮女使倒是挺能較真。

謝晚芳隐隐覺得對方待自己的态度并不像對旁人和善,直覺告訴她此刻馮婉妍似乎正等着她走出去大放厥詞一番然後用其滿腹學識将她當衆擊潰,從此再不敢有任何疑似輕視之舉。

這種直覺毫無道理,卻頓時讓她好勝心随之驟起。

開玩笑,若是平日裏倒也算了,今天可那麽多人看着呢。她克制住下意識想轉頭朝岸上看一眼的沖動,唇角輕輕一彎,挺直腰背不急不慢地站了起來。

“馮女使言重了,心得不敢當。”她含笑道,“我的書法不過初窺逸雲之皮毛,評判排位之事自然也是女官們更有專長。只是女使先前提及懷素原帖時似乎言下之意頗為推崇‘還原’之法,對此我有些疑問——世人皆知逸雲體的特點便是運筆開闊,筆鋒灑逸。倘若限于一撇一捺的桎梏之中,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灑逸,稱作‘逸雲’呢?”

馮婉妍神色不由一頓。

謝晚芳又徑自道:“我想,便是雲相親自再來書寫一遍《懷素帖》,也絕不會做到和原帖一模一樣,但這番‘穩中尋逸,如浮雲千變’,卻正是逸雲體真正的精妙所在。”

話音落下,四周一片安靜,只偶有人竊竊私語,暗暗點頭。

“說得好!”宜安縣主突然揚聲喝了個彩。

馮婉妍在寬大的袖子下暗暗攥緊了掌心,但只用了須臾,她便揚起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謙遜道:“世子夫人所言有理,是下官落入窠臼了。”

謝晚芳不料她這般拿得起放得下,一時間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踢場子欺負了人家似地,于是便打算緩和兩句,剛要開口,腳下卻是猛然一晃,險些摔倒。

不止是她,在場所有人幾乎是同時發出了驚叫。

面前的案幾驟然傾斜,杯碟一個接一個摔碎在地,滿場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裂瓷聲,謝晚芳立刻轉頭望去,只見樓船竟在以可見之速往一邊下沉,當下大驚。

“船要沉了!”有人在大喊。

頓時摔砸聲與驚叫聲混作一堆。

謝晚芳只覺四肢都僵住了,腦海裏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該如何是好,第一時間想起的,竟是上船之前顧照之說的那句:“若有什麽狀況,我一定馬上過來救你。”

大爺的你倒是來啊!

“顧夫人,快走,”宜安縣主和邱氏踉跄着過來拉她,“下樓坐船去岸上。”

謝晚芳恍然回神,這才發現人們都在往樓梯口湧,一時之間竟形成了堵塞之狀,偏偏船傾斜地越來越厲害,有人站立不穩,一倒連着身邊幾人一起倒,有些人甚至直接掉進了湖裏。

“先往上跑!”謝晚芳出于本能地做出了決定,轉頭就領着白鷺黃鹂兩人往主裁臺所在的上位方向艱難地大步行去。

宜安縣主和邱氏也被眼前的情況吓到了,紛紛跟着她轉身逆行。

同樣被吓懵了的馮婉妍忽見謝晚芳等人從自己身旁走過,立刻回神,也帶着侍女準備向上走,誰知一動之下才發現挪步相當吃力,她顧不上去提裙擺,本想使勁邁開步子往上,一腳下去卻突感腿部一軟,頓時摔了下去。

伴随着一聲猝不及防的驚叫,馮婉妍直直順着甲板滑掉進了水中。

謝晚芳聽見聲音卻無暇回頭,反而因為身後的動靜讓她險些因心慌而失去節奏摔倒,勉強定下神剛攀到堪堪能站住的坡度,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喊:“大嫂!”

是顧如芝的聲音。她立馬轉頭,正看見顧如芝艱難地從另一邊攀來,忙伸手去拉:“快!”

或是驟然心急的緣故,顧如芝竟試圖快跑,最後一步腳下驀地打了個滑,所幸謝晚芳眼疾手快地上前半步,一手攀住假樹,一手抓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道身影從船外越欄而過,矯捷地落在了她面前。

“顧世子!”

“大哥!”

謝晚芳怔怔看着從天而降的顧照之,禁不住鼻頭一酸。

顧照之伸手拉了一把顧如芝,确認的目光落在謝晚芳身上很快打量了一遍,問她們:“沒事吧?從這邊走,我帶你們爬下去。”邊說着,邊回頭看了眼四周。

“婉妍姐姐掉進湖裏了!”顧如芝突然道。

顧照之神色一變,将她推到謝晚芳身邊,對後者道:“有船在下面接應,帶她們先下去。”

“我……”謝晚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快走幾步後便縱身跳入了湖中,尚未來得及出口的話語便喃喃堵在了嘴邊。

我不是說了我怕水麽……

她攥緊了微冷的掌心,回過頭看着随波飄在水面上等着接應她們的小船,咬咬牙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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