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避雨
謝晚芳怎麽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見雲澄。
她原以為只是借過路行人一個方便,也并未打算出面領受對方謝意,誰知白鷺出去給她做酒釀圓子的時候卻無意間看見了正在往偏室走的雲澄,便立刻急急地轉了回來向她禀報。
謝晚芳當時就“騰”一下站了起來,她也沒多想什麽利益不利益應酬不應酬的,只是覺得既然對方是雲澄,那她便理應出去以表禮節,于是就讓白氏派來的那兩個婆子去找了面屏風搬去偏室,盤算着如此既能不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又可免了白氏派來的人回去七嘴八舌的麻煩。
那兩個婆子找了好一會兒才在莊頭那裏尋到了一面她們自覺看得過去的素屏,雖只得兩曲,但也足夠遮住人了。
于是當花林和江流發現有下人擡着個兩曲的屏風費勁地走進來,然後又将那屏風橫放在了室內正中的位置上,正恰擋在自家郎君眼前時,不由得停下了各自手中的動作,面面相觑。
雲澄原本正握着溫熱的手爐在閉目養神,聽見動靜後睜開眼,見此情景也多打量了片刻。
随後,一個戴着帷帽的女子從門外進入,徑自走向屏風後面,就着室內微光于素面上映出了一抹朦胧身影。
謝晚芳将其他人都屏退到了屋外,而後領着白鷺隔了屏風端端施下一禮,說道:“不知是雲相至此,有失遠迎,還請相公見諒。”
江花兩個随侍皆感到有些驚訝。
然而雲澄聞言,卻是彎唇淺淺一笑,起身回了個禮,道:“不想在此竟會遇到顧世子夫人,是雲某失禮了。”
謝晚芳:“……”他怎麽認出我的?我明明還故意改變了些腔調啊!
她擡頭看了看立在面前的屏風,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兒滑稽。
想到滑稽二字,她毫無預兆地就又想起了顧照之和馮婉妍,心頭又是一陣發悶。
“原來雲相早就知道我是誰,”她略有些自嘲地笑道,“是我自以為是了。”
雲澄從看見她進門身影的第一眼就覺得有些眼熟,接着她站在屏風後開口,他便立刻聽出了她隐藏在端正語态下的雀躍,和那時在茶坊第二次見面時相同的雀躍。
但不知為何,他回禮之後聽她再說話時,那個原本雀躍的人又似乎突然沉寂了,語氣中仿佛帶了幾分難以察覺的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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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感奇怪,直覺這不是她應有的模樣,難道是發生了什麽事?
雲澄想起了梨園沉船的意外,于是含笑道:“若是如此說,那夫人想必也早知雲某的身份,倘要論起自以為是,卻是無人可獨美了。”
謝晚芳不由失笑,心情倒也随之好了一些,又禮道:“居士請坐。”
換了稱呼,顯然是想抛開兩人的官方身份敘話,雲澄聞弦音而知雅意,從善如流地道了謝,複又就座。
“聽聞昨日游船意外,”他說,“夫人可安好?”
謝晚芳心中微暖,隔着屏風點了點頭:“我無事,謝居士挂懷。”想了想,又禮尚往來地關心道,“聽說居士回了本家祭祖,一切可還順利?”
雲澄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不是什麽秘密,他此番回蘭溪祭祖意味着什麽所有人也都明白,只是……或許不會有人同謝晚芳一樣,會看似委婉實則直白地問出口,而且他聽得出,她是真正出于關心。
他為這算不得莽撞的好意而笑了笑,應道:“一切順利,謝夫人記挂。”
“那便好。”謝晚芳真情實感地替他舒了口氣,族譜正名,對有家族之人而言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說,更何況如今貴為左丞相的雲澄。
“居士是喝不慣這裏的茶吧,”她聞到了從屏風那頭飄來的茶香,聽着那隐隐約約的滾水咕嘟聲,不由笑言,“可是自帶了寒山谷簾水?”
雲澄轉眸看了眼正在用行竈燒水泡茶的江流花林兩個,唇角淺彎,說道:“今日沒有,用的尋常石水,只是茶是藥茶,有驅寒行溫之效。夫人可想嘗嘗?”
“好啊。”仍是和那日茶坊再見時一樣,她回得幹脆。
雲澄便讓花林給過來取茶的白鷺端了一杯。
那頭謝晚芳從白鷺手上接過,見這茶湯綠中微泛褐色,又低頭聞了聞,果然是于茶香中混了些特殊的氣味,但她對藥理不熟,也不知他加了什麽,只是嘗了一口,覺得味道微苦中又帶着清甜,頗有潤心之感,便捧着微燙的茶杯慢慢喝了起來。
良久無話。
屋外冬雨紛飛,涼風蕭瑟,屋內一盞燭燈襯着透入的微暗晝光,将分坐兩邊的人影蒙蒙映在素屏上,氣氛安靜而和緩。
不知是不是雲澄這個人從內到外都散發着平和之氣的緣故,謝晚芳這樣與他坐着,竟也覺得心頭平靜了許多。想到下次再有機會這樣見面品茶敘話不知會是何時,她默然須臾,不由冒着交淺言深的唐突,開口問道:“對了,我聽說那位馮女使與居士的同門師妹俞娘子曾并稱為京都雙姝?”
雲澄想了想,道:“似乎是。”
似乎?她有些奇怪:“馮女使早先便也在東宮當差,難道居士與她不相熟麽?”
這次他回得更簡潔:“不熟。”
這一貫如常适然淡定的語氣,不知為何用在這裏卻讓謝晚芳忍不住輕笑出了聲。
雲澄隔着屏風朝她看去,略一沉吟,忽然問道:“夫人覺得這茶味道如何?”
“挺好。”謝晚芳道,“不知這裏面加了什麽藥材?我一味也沒嘗出來。”
他便說了幾個并不常見的藥名,又道:“不過這些都是輔助之法,古人曾言養身即是養性。而至于養性,藥王倒是曾在書中寫過一句話。”
謝晚芳被他吊起了興趣:“什麽話?”
雲澄意味深長地緩緩說道:“凡心有所愛,不用深愛;心有所憎,亦不必深憎。此并皆損性傷神。”
謝晚芳倏然一愣,許久無言。
“雨勢小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雲澄說道:“天色将晚,我等也不便久留,這便向夫人告辭了。”
她下意識随之站起身來,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說。留客确實不便,而方才他的未盡之言,她也實難開口回應。
末了,她也不過只能再說一次:“多謝郎君的茶。”
他笑了笑,說道:“加上這次,我已欠了夫人兩次人情,将來若有機會雲某定相回報。”
謝晚芳沒想到他竟都放在心上,忙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郎君不必如此。”
雲澄沒有多言,只是重新系穿好了鬥篷,然後隔着素屏向她淺施了一禮,便帶着左右從人告辭而去。
謝晚芳從屏風後慢步走出,站在門邊靜靜立了半晌。
“夫人,”白鷺小心地問道,“雲相公既說了要還您人情,您何不請他在馮女使的事上幫幫忙?”
謝晚芳垂眸輕輕一笑:“你沒聽他先前說麽?要我放寬心,莫将那兩人看得太重,免得損性傷神。”
“這……”白鷺大感驚詫,“他是怎麽知道夫人在為此事憂慮的?!”說着不免有些擔心,“難道昨日的事已傳到這樣的程度了麽?”
“管它呢,”謝晚芳突然渾不在意似地一揚頭,說道,“從今日起我也要修性養身,世間萬物,由他愛誰誰!”
她說着一把摟住白鷺的肩膀,豪邁道:“走,夫人帶你喝酒吃肉去!”
***
雲澄回到都城當夜便直接去了禮部,先後聞訊的李沖、裴辰二人很快也從各自府邸趕來,他倒也一個都沒急着讓開口,只是讓他們先坐在旁邊喝喝茶歇上一歇。
他正在看讓人事先準備好的關于這次六藝會的相關籌備留檔,樓船是由隸屬于少府監的左尚署所造,而此刻雲澄手中拿着的,正是左尚署所出的船圖。
負責造船的兩個打造作官和一個監作都已被關入了刑部,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最後還差一個要倒黴的,那就是主籌這次六藝會的禮部司侍郎——李沖。
現下不過是等着善後諸事落畢,聖上再正式發落的時間早晚問題。
想到這裏,裴辰便擡眸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的李沖,恰見對方也正朝自己看來,兩人目光相撞,須臾間已是心照不宣的刀光劍影。
“裴君。”雲澄忽然喚了他一聲。
裴辰立刻轉頭看去,正對上那張溫和淺笑的臉,忙低頭示了一禮:“下官在。”
卻聽雲澄問道:“你可是有話說?”
論資排輩也理當是自己先開口。裴辰不無得意地用餘光瞥了李沖一眼,然後施施然沖着雲澄拱了拱手:“相公,左尚署那幾個匠臣現已都招了供,承認是自己疏忽,在李侍郎的要求下一味只圖新意而錯估了承重,這才導致出圖失誤,造了這麽一艘船出來引出這場意外。”
“嗯。”雲澄緩緩颔首,卻問道,“那這幾個匠臣如今在刑部,皮肉可還完好?”
裴辰一怔,說道:“下官不知相公是何意?刑訊手段向來是正常流程,刑部也不過照制辦事。”
刑部是右相上官博所轄,他可不敢由着雲澄将話題往那邊引。
“裴君誤會了,我并非在質疑刑部辦事的程制。”雲澄淡笑了笑,“我只是想說,你用這幾個人來做替罪羔羊,是否有些太過敷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