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心

裴辰頓時愣住,就連李沖也很是意外地朝雲澄望去。

“這幅圖我看過了,”雲澄示意道,“但不知你可有看過?還有,”他抽出放在下面的一張寫滿了字跡的紙微遞向前,“這幾個人在受刑之前的供述你又可看過?”

受刑之前的供述?!裴辰因太過驚訝,一時也沒去注意那張船圖,只立刻前行幾步雙手接過了雲澄手裏的供紙,垂眸迅速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旋即突然意識到什麽,驀地擡頭朝李沖看去。

只見李沖面色如常地站在那裏,對此明顯知情。

果然!

裴辰雖有些慌亂,但很快又鎮定下來,說道:“相公,這幾人受刑之前本就一直負隅頑抗,他們說圖紙和工程都無問題又如何能做得準呢?”

“人自然是會說謊,”雲澄道,“但這圖紙和那艘船卻不會。”

裴辰滿臉愕然地看着他。

“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這幅圖我已看過。”他說,“那艘船我事前也派了人去測量,然後發現了一件頗有意思的事——我用這圖紙所給的各項注釋與船身實際的吃水線高測算過,結果根本配不上。”

裴辰:“……”

“很明顯,船底事先已被人動了手腳。”雲澄緩緩說道,“至于是如何做的也并不難猜到,無非是就地取材最為方便,毀屍滅跡也容易——只是我以為并沒有那個必要去勞師動衆地驗證,裴君覺得呢?”

裴辰早不知在他說第幾句話的時候就已沁出了冷汗,聞言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不該慶幸他竟似有放自己一馬的意思,半晌無言應對。

他明顯能感覺到李沖如冷箭一般射在自己身上充滿惱怒的目光,身為上司,他此刻竟不敢相迎。

雲澄從書案後走出來,款步向裴辰行去,邊走,邊說道:“我入尚書臺尚無多久,想必裴君也知道,此時我最不想聽到的便是‘意外’兩個字。比起我任用的屬官玩忽職守粗心大意,顯然人禍的真相更利于同袍團結,也無損我的聲名。”

“我向來不反對下屬各自施展所長,能者居之。但不代表我能容忍有人不顧大局,為蠅頭之利壞事。”雲澄走到裴辰身邊,站定,徑自續道,“我很好奇,倘若右相等人也知道你欲拿他們過橋,不惜以各家女眷為注,替你打擊同僚,又會作何感想?”

裴辰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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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他一開口才發現嗓子也發緊,“以為此事,如何收尾為好?”

雲澄側頭看着他,淡笑未語。

裴辰瞬間心中了然,左相這是要他棄卒啊!不禁下意識為難地道:“可是,下官若這樣做,也會得罪旁人……”

“那麽裴君就要好好想清楚了,”雲澄漫不經意地說道,“左右逢源終不是長久之計。此刻你還尚且處于主動,但若輪到我将機會交予旁人來選擇時,結果卻是不一定了。”

裴辰心頭一凜,再看向他那張始終溫雅謙和的臉時,竟忽覺冰涼徹骨。

雲澄這一手看似是為了保李沖,可實際上卻是要他姓裴的從此被他人離心離德,真真是釜底抽薪!

雲澄擡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回眸對李沖道:“懷秀随我來。”言罷,便徑直舉步錯身而過。

李沖快步跟上時略一停頓,似笑非笑地轉頭對裴辰道:“尚書大人最好早些想清楚,距明日早朝也不過只剩三個時辰了。”

裴辰垂下頭,不覺攥緊了已汗濕的掌心。

***

謝晚芳在莊子上住了兩天,心情好轉的她一旦完全投入到田裏鄉間的野趣裏便立刻覺得煩惱全消,心中頓悟果然還是天大地大的這種自由更适合自己,成日裏悶在國公府,被顧照之和他那些桃花債紮眼來紮眼去的,好險差點真成了怨婦。

阿彌陀佛,真是罪過罪過。

她正奮力地碾着手下的茶餅,忽聽黃鹂前來禀報說宜安縣主來了,差點兒因驚訝砸了手。

“誰?”謝晚芳還以為第一個來找自己的會是白氏派來的人。

“宜安縣主,”黃鹂證實了她聽覺并沒出錯,“婢子已讓人去上了茶,縣主這會子正在廳裏候着呢。”

謝晚芳這才“哦”了一聲,又想起什麽,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想了想,說道:“你去同縣主說,我這會兒正在幹活走不開,她若不嫌棄髒亂就過來,我請她吃我親手碾的茶。”

黃鹂猶豫着去了。

不過片刻,宜安縣主竟然真的跟着過了來找她,一見面便笑道:“你莫以為這樣便能讓我知難而退,我偏要來吃你親手碾的茶。”

一旁的白鷺忙和黃鹂擡了長條凳上去讓她坐。

謝晚芳哈哈笑道:“既是出來尋自在,便要抛掉府上那套,縣主若想見我周到講究的模樣,那還不如回去再約呢。放心,一準兒不诓你!”

宜安縣主也笑:“你說的是,所以我不就來了麽。”

兩人經過了梨園沉船事件時的“共患難”,比起之前倒自發地親近了不少,宜安縣主說自己本來是去了國公府上看她的,可聽府上人說謝晚芳來了莊子上,便讓同在紫騎衛的兄長找顧照之問了地方,自己乘着車馬來了。

“那日承蒙你搭救,還未曾好好同你道過謝。”宜安縣主道,“靖安侯世子夫人本來今日也要來的,但她婆母昨日偶感風寒,便來不了了。”

“哪裏的話,”謝晚芳随意地道,“不過搭了把手而已,也值得你們這樣鄭重。想來找我玩兒原也不必挑時候。”

“你覺得不過搭把手,可對旁人卻是實打實的相救之情。”宜安縣主說着,頓了頓,方道,“何況我看得出,當時你心裏也怕。”

謝晚芳一愣,笑了笑,沒說什麽。

宜安縣主還想說什麽,但見白鷺黃鹂兩個丫頭都在,莊子上又難免人多嘴雜的,于是話到嘴邊還是拐了個彎,另起了話題道:“對了,你可知道那日沉船原來不是意外,而是人禍?”

謝晚芳還真不知道這個,聞言不禁訝道:“這是從何說起?”

“當日事情出了之後,少府監負責造船的幾個匠臣便都被刑部給拿了。”宜安縣主道,“原本大家都覺着禮部司侍郎一個疏忽之罪肯定也是逃不了的,誰知昨日事态卻突然有了變化,禮部裴尚書查出了此事乃少府監左尚署內有人出于眼紅嫉妒才蓄意制造,為殺一儆百,也給涉事各家一個交代,故主張斬立決,聖上準了。”

謝晚芳忽然想起了當日趕路回都城的雲澄一行。

“你說這些人可不可惡?”宜安縣主不無憤慨地道,“就為了自己心裏那點兒花花腸子,竟拿這麽多人的安危來冒險,現如今活該丢了這條命,倒也算為大家出了口氣。”

“不過聽聞那幾個罪魁禍首在牢獄中時還嚷嚷着是受裴尚書指使,你說好不好笑?若真是裴尚書做的,又何必幫李侍郎翻這個案?還好雲相對下屬回護,在朝上幫裴尚書說了話。”

謝晚芳越聽越覺得哪裏不大對勁:他冒雨趕回去,就為了第二天早朝上幫一個非心腹的屬官說話?何況那人不久前還在議政閣會食時得罪過他呢!

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不過宜安縣主的話她倒是贊成的,那些人既做得出這樣的事,也就該承受被揭發的代價。

她正與宜安縣主坐在一起吃茶閑聊,商量着要不要再試着弄些茶點心來嘗嘗,便見有護衛前來禀報,說世子爺擔心天氣漸冷夫人在莊上住久了對傷勢不好,特派了長風長露兩個人來接她回府。

宜安縣主這才知道原來她左肩上有傷:“你掩飾得為免也太好,這樣還敢去做那手上用力的活計,還不好好養着?”

“沒那麽嚴重,碾個茶餅而已。”謝晚芳不在意地道,“這種拉傷我熟得很,何況擦了兩天藥之後早就好多了。”

“那還是要趕緊回去。”宜安縣主趁着伸手扶她時靠近迅速低語了一句,“你倒是逍遙,小心讓那旁人鑽了空子。”

謝晚芳心口突地一跳,下意識朝對方看去,便正對上了宜安縣主略帶擔憂的目光。

她本想問宜安縣主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可念頭剛湧上來就被她自己給按了下去:算了,知道多了又如何?不過越發糟心。反正她這輩子被先帝那道賜婚聖旨綁在安國公府注定動彈不得,還不如現在這樣,挺好。

可心裏是這麽想,但等她自己反應過來時手上早就已經自有主張地把宜安縣主給拉到了一旁。

謝晚芳對自己頗為無語,但她向來不是個矯情的,既然做了索性便坦然相問道:“你若把我當朋友便實話對我說,方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宜安縣主猶豫了一下,說道:“當日大朝拜,我離宮時曾無意間撞見馮女使與安國公世子拉扯。”

謝晚芳一愣,頓時想起了那天她在顧照之手上聞到的茉莉香。

“還聽到世子對她說……”宜安縣主道,“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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