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信任
若是在平時,謝晚芳能有機會來到雲澄家中做客,她必定是要好好端詳欣賞一番這府中園林景致的,但今日她卻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一路跟着府裏侍者前行,她印象中只有自己腳下走過的這條幽深竹徑,伴着瑟瑟寒風,其葉飒飒,好像在領着她慢慢通往另一個世界。
沒多久,她便來到那名為竹心齋的地方,見到了正坐在堂中沏茶等候自己的雲澄。
屏退了侍者,他擡眸看向她,微笑地說道:“天涼了,上次的茶已不合時宜,不如飲雪芽吧?”
謝晚芳點點頭:“但憑相公做主。”又端端擡手向對方施了一禮,“冒昧前來,叨擾了。”
雲澄微笑地示意她“請坐”。
“看方郎君行色匆匆,”他仿若尋常談天地随意說着,給她倒了杯茶放到面前,“可是遇到什麽難事了?”
謝晚芳接過茶杯将溫熱攏在掌中,笑意中卻不覺泛起一抹苦澀:“實不相瞞,我的确有事想請相公幫忙。”既是有求于人,她自不能辜負他人善意,何況以雲澄的聰明才智,她若是謊話稍有說得不圓滿之處必定會被他看出來,與其到時令他心生不快,不如坦誠相對。
于是她直言道:“那日圍獵大會馮女使受傷的事相公也知道,原本我用自家良方做了些有助療傷的成藥托世子送了去,但馮女使用過之後……出了些問題。”
她便大致把現在的情況說了一遍,只是關于那藥出問題的緣由她說得較為含蓄,大意是指派去的下人不小心弄錯了。也并未提及顧照之為了這件事與她發生的沖突。
雲澄聽完,卻是直接問了一句:“方郎君是擔心他人以為你蓄意為之?”
她聞言微愣,不由問道:“相公相信我不是有意?”
他淡淡笑了一笑:“以我所知方郎君的機敏,這等愚笨之事應不至于出自你手。”
謝晚芳想笑,又覺得心中有些酸澀。她的丈夫,竟然還不如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人将她看得明白,難道真是當局者迷麽?因為受傷的是馮婉妍,所以他才覺得她能做得出這種争風吃醋的事?
“但不知我能為方郎君做些什麽?”她聽見雲澄問道。
“我知道相公通曉藥理,”謝晚芳說,“上次您讓人送給我的那個方子十分得管用,我臂上果真一點疤痕沒有留。我也信不過外面的大夫,怕萬一有什麽問題會弄地事情更加難以挽回,所以,想冒昧請相公也給馮女使出個療方,好能彌補些我之前那藥對她身體造成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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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輪到雲澄微感意外:“你怎知上次的藥方是我給的?”
謝晚芳含蓄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霎時了然,笑道:“這可真是讓人無所遁形了。”言罷,又略略一忖,問道,“你可想清楚了,是要救她?”又意有所指地道,“其實這件事你即便不管,顧世子也一定會想到辦法。”
“世子如何做我不曾過問。”謝晚芳表情平靜地道。
短短一句話,卻讓雲澄聽出了許多的未盡之言。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須臾,想了想,對她說道:“請稍待。”
謝晚芳看他起身走入了後堂,便猜他大概是去開方子,心裏不禁微感安然。
她這時才注意到屋子裏淺淺缭繞着的一縷木松香,襯着室內素雅的一應擺設,竟是相得益彰,令人身處其中而忘俗。
她四周環顧了一圈,發現雲澄并沒有挂他自己的筆下作,反倒是在書案後的那面牆上用梅枝拼了幅虬枝盤旋的“畫”來,頗具巧思。
一眼望去,宛若雪地孤梅。
謝晚芳正看得入神時,雲澄回來了,他身上換了件衣服,手裏還拿着個竹制的長盒。
“令尊那張藥方确實有行氣活血疏通經脈的良效,只是加了腐骨草之後難免适得其反,所以只需用回正常配方就是。”他将手裏的竹盒遞給了她,“再把這兩味藥加進去,可愈她肌理之損。”
謝晚芳雙手接過,打開來一看,見裏面是兩株連莖帶根的藥草,縱然經過了清洗打理,但她還是隐約嗅到了一絲新鮮泥土的氣味。
再一看雲澄換過的衣裳,她立刻明白他應是在府中置了片藥畦,而這兩株藥草正是他将将親手去挖的。
“另外還需幾樣輔助之物,不過就要你自己去藥鋪裏尋了。”他含笑說着,将一張紙箋遞給了她。
謝晚芳看上面寫的幾種都是可用于多種常見症狀的藥材,便點點頭:“我這就去買。”又見這紙上的字跡依然是他刻意僞裝過的,心中頗有些感慨,說道,“相公雖說自己欠了我人情,可其實卻是我欠了您更多。”
她那時告知他案情發現只是順水人情,後來借他地方避雨也不過是無心的舉手之勞,可他卻替她守口如瓶,又在那日圍獵時故意出言提醒顧照之她也受了傷。
還有現在,他連懷疑都不曾有,便就這樣幫了她。
“有麽?”雲澄像是有些疑惑地笑了笑,“我倒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謝晚芳不由輕笑出聲,卻站起端端拱手向他施下了一禮,說道:“那我這便告辭了。”
雲澄亦起身,颔首以示回禮:“恕不遠送。”
***
傍晚時分,顧照之回到了國公府,他照例先去上院給父母問安,有些意外地在那裏見到了正端坐于一旁的謝晚芳。
那日她和顧如芝姑嫂兩個鬧了一場,消息自然也是傳到了白氏耳中,後者得知謝晚芳說的那些話,險些當場氣了個倒仰,不停嚷着家門不幸,後來還是顧奉廉一句“你若想讓人告咱們家一狀诽議先皇,就不妨再多嚷嚷幾聲”才讓她憋着氣卻不得不閉了嘴。
先挑起矛盾的顧如芝自然也被她阿父給教訓了一頓,還被強押着去給她嫂子道了歉,打那之後這母女兩就不再和謝晚芳多說一句話了,白氏是氣的,顧如芝則是厭惡之餘又有點怵她,偏偏謝晚芳面上跟個沒事兒人似的,每日晨昏定省照樣不漏,且全當沒瞧見白氏垮着臉一般,問完安還要和顧奉廉如常聊兩句,這才施施然往芳雪園回。
但她并不會在上院久留。
是以他乍見她此時還坐在這裏,便猜到是在等自己。果不其然,兩人問完安從上院一路無話地出來後,謝晚芳在将要轉道回芳雪園時對他說道:“我有東西給你。”
說完也不等他回應,便徑直轉了身先走。
顧照之原本也是要找她,見她先開了口,也就沉默地跟了過去。
謝晚芳讓白鷺把制好的外用藥膏給了他,說道:“你拿去給她,倘若此藥再有問題,你要如何我都答應。”
顧照之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這是哪裏來的?”
“這你不必管,總之若有任何問題我一力承擔。”謝晚芳不想和他多說,将掌心一攤,“我阿父的那張方子呢?”
顧照之頓了一頓,低頭從袖袋裏拿出藥方遞還給了她。
“禦醫說這方子并無問題,只是成藥裏被加了些腐骨草。我已說明是家中藥房所存,大概不小心混了些進去。”他說着,看了眼她的神色,方斟酌地續道,“馮女使也不打算追究。”
謝晚芳只是“哦”了一聲。
顧照之看着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那裏喝茶,良久一言未發。
他起先的确以為過她被嫉妒沖昏了心智,那一刻他自己都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只覺得自己的信任從未被這麽辜負過。可當他拿到那個方子之後,又回想起她種種言行,還是不願相信她是這樣惡毒的人,最令他氣惱的是當他扪心自問:倘若她真的是呢?
他竟發現自己還是舍不得她受傷。
謝晚芳的要強和倔強他都很喜歡,可到了這時他又覺得自己很恨她的要強和倔強,每次吵架都被她吵得不留餘地,連一句讓步的話也不肯說。就比如現在,他問她這藥是哪裏來的,她卻說“你不必管”;他又對她說這事就此作罷,她也仿佛完全不覺這其中他對她的保護。
“你不要我對這藥方磕頭謝罪了?”他莫名其妙地開口冒出這句話,說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蠢貨,就好像明晃晃地在和她鬥氣一樣。
果然,她連眼皮也沒有擡一下,語氣淡淡地說:“不必了,此事畢竟因我而起,我也負了責,就此了了吧。”
顧照之受不了她這種輕飄飄的态度,不由皺了皺眉,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驅使着脫口而出道:“謝晚芳,你真的不識好歹。”
說完便轉身拂袖而去。
謝晚芳轉頭看了眼他大步離開的背影,蹙着眉說了句:“有病。”
……
數日後,小雪。
馮婉妍正靠坐在床頭看書,忽見自己的生母一臉驚喜之色地匆匆忙忙走了進來,一把抽掉了她手裏的詩集,張口便道:“還看什麽書,快去你阿父那裏走一趟。”
馮婉妍蹙了蹙眉:“我還在養傷。”說着伸手要去把書拿回來。
小孫氏“啪”一下拍掉她的手:“你不是說顧世子拿來的藥有奇效麽?再說又不要你用腿,我推你過去就是。”說着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可知道今日你阿父請到了誰來家中做客?是雲丞相!”
馮婉妍聞言不禁也有些意外:“雲相如何會來?”
“聽從人說是散朝出宮時遇到了,雲相主動問起了你阿父手中收藏的那幾幅前人字帖,你阿父便順勢請了他回府欣賞。”小孫氏道,“這會子兩人正在書房裏交流鑒賞心得。”
小孫氏說着,意有所指地伸手捅了捅她:“雲相可還未成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