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意外
傍晚時,雲澄抵達蘭溪後便直接住進了驿館。
不到半個時辰,蘭溪縣令和雲府的人就前後腳趕了過來,他三言兩語将前者打發了,又只獨獨留下了陪同父親前來的雲池關門敘話。
雲家大爺,也就是雲澄的大伯父在驿館正堂一直等到夜色降臨,才終于看見自己兒子出來。
雲大爺倏地站起迎上兩步,先是朝他身後打望了一眼,才問道:“相公不回去住麽?”
雲池搖了搖頭:“三哥說他明日參加完儀式就走,讓家裏不必費事。”
“那晚飯呢?”
“同方才一樣,也說不必。”
“那,那件事他如何說?”雲大爺壓低了聲音問道。
雲池看了看門口的驿館守衛,須臾,面露無奈地搖了搖頭。
雲大爺一怔,沉吟道:“他既只将你留下,便是不會聽我說……看來還得老爺子親自出面,先回去吧。”
兩人出了驿館大門,正準備上馬車,忽聽一陣疾馳而來的馬蹄噠噠聲到了近前,随即勒馬而停。
雲池看着來人向守衛出示魚符自報身份,随後大步走入了驿館,不禁若有所思。
……
花林剛打開門,一只腳都還沒來得及跨出去就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脫口道:“方大人,你怎麽來了?”
正在內室換衣服的雲澄聽見聲音,手上不覺一頓,須臾,回過神來三兩下系好衣帶,罩上外衫走了出去。
謝晚芳站在門外,一雙眼睛本就不住在往屋裏探,乍一見到雲澄出來,立刻笑嘻嘻地道:“相公,我突然想起原來明日我旬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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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澄看着她風塵仆仆的樣子,半晌,說道:“先去洗把臉,待會過來吃飯。”
謝晚芳彎起眉眼笑了。
她之前在幽竹裏的時候沒少聽他說這句話,雲澄從不逼着她久學,只要一到飯點就會對她說“先去淨個手,吃飯了”,哪怕是外出教學時也頓頓不缺,似乎因他自己很注重養身所以也從不讓她餓着肚子。
此刻乍然又聽到他這句話,她不由心頭一暖,瞬間仿佛回到了還在幽竹裏時。
她高高興興地應了。
等到謝晚芳轉頭清清爽爽地又過來找他的時候,雲澄已坐在桌邊等着她一道用飯了。
他面前僅放了盅茯苓湯和一碟香藥時花,而她這邊除了一大碗三脆羹外還有兩個菜,又是線肉條子又是蛋皮卷肉,都是她喜歡吃的。
“讓人去酒樓買的,”他說,“味道應與京城相差不大,嘗嘗看。”
她以前第一次同他一起吃飯時還會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眼見着他就連進食都這麽風雅,相較之下自己這無肉不歡又吃得多的就難免顯得俗氣了,但多幾次後她也就漸漸習慣了飯桌上這同時存在的兩種風格,反而還覺得看着他吃飯頗為賞心悅目,自己還能再多吃兩口。
“這線肉條子不錯,”她邊嚼着嘴裏的肉,邊頗為驚喜地點了點頭,“臘味兒好香!”
雲澄含笑地看着她:“喜歡就多吃一些。”
謝晚芳在他面前自是不會拘謹,一口一口吃得很香。
“以後不必這樣奔波折騰,”他說,“我明日去寺裏參加完法事就回了,休沐只得一日時間,你若想探望我可等長假時。”
謝晚芳夾肉的手一頓,然後默默舔了舔唇角,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說道:“我大事尚未成,暫時無顏回去看您。所以……”她放下筷子,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遞了過來,“只能寫信。”
雲澄低頭一看,微感愕然:“這是?”
“回信。”她彎了彎唇角。
在豐安縣送走他以後,她回去就忍不住拆了信來看,看着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一字一句彙成整整兩頁箋紙,将
她在去信中提到的所有都一一作了回應。
就連她夜裏望着月亮,因想起父兄而突如其來的擔憂傷感也沒有被他忽略,信的末尾,他回複說:“一切如常,你安,即所愛之人安。”
“方寄雪”無法明言的心事,這世上只有他懂,也只有他總是能在她需要時給予最深的撫慰。
雲澄接過她的回信,笑了:“這應是我見過回複最快的信了。”
謝晚芳也笑:“等您回了京城就沒那麽快了。”她說,“不過,我會争取早些回去見您。”
他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說什麽,只莞爾道:“好,我等着。”
***
翌日清晨,謝晚芳便跟着雲澄坐上了雲府派來的馬車,一道去了蘭溪香火最盛的通濟寺。
她這才知道原來雲澄這趟回來是為了給他的母親遷墳,按照雲府這個高門世族的規定,外葬之人若要遷回祖墳,須得先以牌位受佛寺香火“淨洗”一年,此謂之“濯”。
只有這樣家族中人才會認為其已洗去了在外間染上的污濁晦氣,遷回祖墳不會對宗族有害。
雖然雲澄說這些時語氣很平靜,但謝晚芳聽着,心裏卻酸酸澀澀的,頗不是滋味。
“相公的父母一定很相愛。”她說,“所以不顧世俗壓力也要在一起。”
不得家中長輩承認的婚姻,單單是雲澄的父親就肯定逃不過棍責,更別說他母親遭受的那些不公。
雲澄淡淡笑了笑:“不清楚,我記事時我阿母已不在世了。”
“我阿母也走得早,”她說,“我都不記得她長什麽樣了,不過我阿父老愛說以前自己是如何戰勝了一衆情敵抱得美人歸的,特別不害臊。大約就因他是這麽個性子,所以我也不知內斂為何物,這麽看來還是你們家好些……”
雲澄彎了彎唇角。
謝晚芳看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便也不再多說。
看來他果然是不贊同心有所愛,甚至深愛的。
她看着他,心中如是想。
馬車行至通濟寺山門前停了下來,寺廟住持帶着座下高徒一行早已親自候在了外面,見到雲澄等人,當即迎上施了一禮。
謝晚芳是外人,自覺不方便跟着去參加法事,于是雲澄便吩咐了住持安排人帶她去四處逛逛。
“這裏風景不錯,”他對她說,“後山還有上月才新落成的佛塔,你可以去看看。”
“是啊,”通濟寺住持也道,“這佛塔還是縣令大人與雲府四爺領頭,號召鄉裏募捐而成的。”
謝晚芳此時也已經看到了那在幾重殿宇之後冒出來的白色泛金的塔尖,想着裏面應當有精美的石刻壁畫,她也興致盎然地應了。
雲澄和其他雲府衆人便随着寺廟住持去了後殿。
“這佛塔建成之後啊,通濟寺的香火也比從前更勝了。”雲老太爺走在雲澄身側,聽似沉穩的言語間卻明顯帶着幾分驕傲地說道,“不少外地的香客都來,已然是将它當做了本地象征之一,老四平日裏看着交朋結友沒個正形,這件事倒是做得不錯。”
雲澄點點頭,沒多說什麽。
“三郎,”雲老太爺略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昨日老大父子兩個同你說的事,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依我之見,你如今正是要奠定天下學子之師的關鍵時候,這門婚事你還是先認下來再說,待秋試過了,咱們再想辦法退了就是。”
雲澄款步往前走着,沒有說話。
“我也知你對成家不感興趣,但畢竟人家手裏握着你阿父給的庚帖,”雲老太爺嘆了口氣,“若不認父母之言,萬一讓右邊的人知道了,怕是會拿來借題發揮攻讦于你。”
“昨日我已聽若川說過這些話了,”雲澄語氣平淡地說着,
聽不出什麽情緒,“由他們去鬧吧,無妨。”
“可是……”
雲老太爺剛說了兩個字,忽然,一陣轟隆巨響伴着鋪天蓋地的白色塵霧瞬間襲來,連帶着腳下踩着的地都好像晃了一晃。
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就聽見昏暗的塵霧中有隐隐約約的叫喊聲傳來,是從殿宇的後方。
花林敏銳地迅速護在了雲澄身側,恰此時,不遠處終于有聲音層層傳到了衆人耳中——
“佛塔塌了!”
雲澄一愣,倏然回頭朝記憶中佛塔所在的方向望去,提步便走。
塵霧雖然此時已在漸漸散去,但空氣中仍然滿是塵埃,花林邊走邊将浸濕了的巾帕遞到了雲澄手裏,但他卻并沒有拿來捂住口鼻,而是攥在掌中,兀自往前走着。
花林聽見前方傳來不少哭嚎和□□聲,打眼望去,見地上橫七豎八倒着不少人,有些滿身白灰的要麽是撲在身邊人懷裏哭,要麽就是撲在另一具已無知覺的軀體上哭,場面雜亂又觸目驚心。
“相公……”他本想提醒雲澄不要再近前,但不過轉眼卻發現後者早已走出了一段距離。
花林暗感驚詫,這還是他頭次見到素不疾行的自家相公步伐與平日有異。
雲澄邊走邊四處張望,空氣裏的粉塵令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胸口亦有些氣悶,就連心跳都好像變得不大正常。
“相公?”
他驀地站定,赫然回眸。
“您怎麽在這兒?”謝晚芳僵着兩只手走了過來,對他道,“這裏灰大,你身子不好不能久待。”
雲澄垂眸,目光落在她染了血跡的雙手上。
“我在幫忙擡人呢,”謝晚芳也不等他開口問便已解釋道,“沒事的,我運氣好,還沒進去就塌了,沒受傷。”
她言罷,對跟過來的花林說道:“快帶相公回去歇着,官府的人應該很快就來了。”
花林還沒開口,就見雲澄朝謝晚芳伸出了手。
她愣了愣,有點兒尴尬地道:“我手髒……”
雲澄抓住她的腕子,把人輕拉到了近前,就着手裏的巾帕幫她擦掉了臉上的粉塵污糟。
“讓花林幫你。可能還有二次垮塌,”他說,“當心些。”
謝晚芳将帕子接過來攥在掌心裏,點頭應道:“好。”
雲澄站在原地并沒有離開。
雲老太爺等人趕來的時候,見此情狀不由也大驚失色。
“相公……”雲老太爺剛要開口便被打斷。
“讓他來見我。”雲澄冷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