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施藥(四)
已至日落時分,寒意如霧将落日冷卻,濺出金紅點滴暈染淡藍雲彩,馬車披着霞光颠簸着繼續前行。
在木轍摩擦的吱呀聲中,秦連生看着阿福不谙世事的雙眼,唇邊漾起淡笑,輕聲道:
“做什麽?要達成這一目的,僅靠我們兩個人是不行的。我們還要借助一些人的力量。”
“是誰?怎麽借?”
秦連生笑意更深,意味深長道:“那些身上還帶着枷鎖的人。要借力首先要打破枷鎖。”
“牢裏的囚犯?那都是些鐵枷鎖,要打破要費些勁,但若有些結實器物,還是可以做到的。”畢竟自己力氣很大的,阿福想着便用力鼓起手臂肌肉,既又納悶道:“但那些都是壞人,為什麽要借他們的力量?”
秦連生聞言失笑:“不是牢裏的囚犯。這些枷鎖是無形的,戴的人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戴了枷鎖。而且靠我們是打不破枷鎖的,要他們自己來。”
“啊?”阿福皺起一張圓臉,他更聽不懂了。
趕車的馬夫卻像是覺出了些味,下意識放緩了馬車行進速度,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秦連生聲音悠遠又堅定:“我們真正要做的,是讓他們意識到他們自己的力量,然後告訴他們該怎麽用。”
說着便看向阿福,手握住他的肩膀道:“他們擁有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一旦覺醒,可以變溝壑為坦途,可以締造璀璨的文明,建築這世上最偉大的奇跡。他們才是大渝真正的根基。”
阿福向來佩服武藝高強之人,急切道:“有如此強大力量的人,我竟從未聽人說過。少爺,他們在哪?”
“他們游走于人世間最平凡的風景中。日後你就知道了。”說着秦連生将阿福說好的糕點又拿了出來,繼續道:“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大隐隐于市嘛,武林高手總是這樣的。”見求不着答案了,阿福耷拉着腦袋接過糕點,道:“我知道錯了,少爺,我下次不随便說□□去打農戶了。”
經過剛才,看來他已明了農戶們生存不易。
秦連生聞言欣慰一笑:“知錯就好。我們本來就吃着農戶種出的糧食果蔬過活的,他們只是抱怨幾句,又沒做什麽。你若覺着他們說得不對,就好好論道理,作甚要以勢壓人呢?”
阿福答:“嗯,阿福知曉了。少爺吃糕點。”
馬夫聞言,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柔和了些,輕輕拉了下缰繩,馬車速度又快了起來,在落日中遠了。
……
天未下雨,只偶有微風浮動,送來些冬日将近的寒意。
秦家在院子裏整整齊齊擺了六張桌子,坐了管事和衙門的師爺。還擺出了些茶水供來客取用,上面熱氣袅袅,顯得天氣回暖了些。
鐘平帶了吳秀才和一衆農戶前來扣門。他們已去秦家莊打聽過了,秦家安排做的工确是布坊,活的輕重合理,據說還包午食。他們都覺着不錯,便商量着來了。
吳秀才将契約所列一一向農戶們解釋了,農戶們聽了覺着大部分都甚是合理,有些條件甚至優越的超出他們所料。
“沒想到這秦小財主竟這般為我們着想。看看這條如果因工負傷,由秦家付醫藥費,致殘的還另有賠償。哪個財主能做到這種程度?”
“的确。我們以前因為秦泰之對秦小財主實是有太多誤解了。”
一人端着碗還冒着熱氣的茶水暖着手,道:“誰能想到歹竹窩裏能出好筍?他與那些姓秦的大戶不是一路呢?這茶可真暖和,你們也去領一碗呗。”
驀地有簌簌聲傳來,原是人群衣衫摩挲正緩緩分出一條道來。
秦連生領着秦嬷嬷和阿福走了過來。
看着農戶們對自己臉色都好了些,秦連生終于放下壓在心中的大石,趁此良機開口道:
“大家想必已經聽說了,我秦家布坊修成後要招人,如果諸位家中有善于織布紡紗等技的,男女不限,盡可來此。工錢一律按市價,包午食和晚食。”
鐘平折好剛定的紅契放進懷中,有了這張紅契他心中踏實了許多,拱手道:“我家那口子倒是會些,就是技藝不甚好,即使想來也怕耽誤了秦小財主布坊。”
封建社會百姓學習渠道少,技術封閉嚴重。對于這種情況,秦連生早有預料,也做了預案,便道:
“無妨,我們布坊有專人培訓,時間三個月,現在報名的話是免費的。不過學成之後必須在布坊工作三年,當然工錢還是照市價給。”
場上衆人聞言皆驚,忍不住低聲交談起來。秦連生見狀也不阻止,只淡然看着。
“還有這樣的好事?免費教人織布?!”有人仍不可置信。
“話聽全乎沒?學成之後只能在布坊做工,還三年!”
“那也成,這可是吃飯的手藝,送去學木工的學徒在師傅那兒還不止折騰這麽久呢!這個還發工錢。”
“我看成。”她今日本是陪着男人來定契的,沒想到還能給自個兒找個工做。有婦人說着就想去報名,被身旁婦人按住了,竊竊私語一番。
說完兩個婦人攜着去了秦連生跟前,有些猶疑地問:“我們聽說,秦家布坊,招了寡婦?”
“沒錯。”秦連生回答得幹脆。
“她們以後也一起做工?”
秦連生憺然一笑,回:“當然。不僅如此,她們中有兩位技藝卓絕,會成為教授織布紡紗之藝的老師。”
“什麽?寡婦當老師?”一個一直尖着耳朵偷聽的尖嘴猴腮的年輕男人聞言驚道。
場上有年齡大些的農戶立即道:“這怎麽能行?寡婦不詳,萬一招了災可如果是好?”他本來還想着讓自家老婆子和兒媳來試試呢,若這樣,可不敢了。
“祥不祥先另說,這布坊可是個做生意的地兒,難免與人打交道。那些個寡婦春閨寂寞,萬一一個守不住,搞出些事端那可如何是好?”說話的男人笑得暧昧。
有人附和:“就是。”
“寡婦不詳?還春閨寂寞要生事端?誰說的?站出來!”秦連生正要開口,便見着一個打扮得幹淨利落的中年婦人站出來。
那婦人名為郭翠,丈夫死了十餘年,一個人拉扯着兩兒一女長大,給公婆盡孝也是盡心盡力,屋裏屋外一把手,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能幹媳婦。
她丈夫是為縣民打虎死的,縣民們大多也是知好歹的,說誰也不敢說她不祥,個個閉了嘴。
郭大嬸向來嘴巴伶俐,語氣不帶停頓:“有膽子說,沒膽子站出來,這就是你們這些吉利人幹出來的事?有種你倒是站出來讓我瞧瞧你是怎麽個吉利法!
是個個家中家財萬貫,還是人都長命百歲,無災無痛呀?明明是人生老病死的倫常,還想怪寡婦身上,我呸!”
說完剜了眼剛才挑頭的幾個,她可是曉得的,這幾個平時就是沒什麽本事的,只曉得怨這怨那兒的。
那幾個本就理虧,此時只敢縮在人群裏,哪敢站出來?
見郭大嬸這一出竟都将場上衆人的質疑壓了下去,秦連生心中暗自感激郭大嬸為自己省了不少力氣,忙幫腔:“郭大嬸說得有理,寡婦不詳之說純屬無稽之談。我秦家布坊選人看的是技藝品行,而非身份。
這些寡婦都是由我母親親自挑選的,個個技術精湛,人品也不錯,既是如此,我秦家當然可以用。”
鐘平今日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沒料到秦連生竟如此憐貧惜賤,心中對秦連生的印象又好了些。他向來為人正氣,便也開口:
“寡婦日子向來艱難,尚有父母高堂,下有年幼子女弟妹。秦家此舉也算是多給了她們些活路不是?咱們該贊賞才是。”
一抱着孩子的婦人應聲道:“對。大家都是窮苦人,合當相互支撐。”
場上衆人聞言深覺有理,紛紛點頭稱是。
秦連生見衆人平靜了些,繼續開口道:“這個布坊将會将一成股份作為職工股權,由布坊職工共同所有,對應的盈利作為福利發放給布坊職工。”
總算說到這兒了,秦連生心下暗自暢快,他可是費了好些功夫才說服孫氏同意這條規定。
此話如油鍋裏滴冷水,人群皆炸開。職工股權?這玩意兒他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不過秦連生的意思還是清楚的,他們大概能判斷出此事對他們有利無害。
“職工股權?”鐘平心中暗自琢磨這四個字,他性格謹慎,想得向來要周全些。心中有些猶豫,忙向身旁望去,便見着吳秀才也微皺着眉頭。
鐘平與吳秀才商量了會兒,問:“敢問這有股權的人除了可以享受盈利,是否還需承擔虧損?”
原來如此!農戶們聞言,個個眼含警惕地看向秦連生: 差點被這小財主蒙騙了過去!
有不懂的農戶直接舉起剛定的做工換藥的紅契,高聲問“那這契定了,是不是說明我們也成了那布坊的職工,要擔虧損?”
“這哪成?我們怎麽擔得起?秦小財主你這做得可不地道!”有農戶聽了此言哪裏平靜得下來?直言要撕了契約。
“你這分明是訛詐我們!”鬧将起來的農戶越來越多。
秦連生忙阻止“這根本是兩碼事,享有職工股權的人只有未來在布坊裏織布紡紗的員工。衙門劉師爺也在,你們可以問他。”
衙門劉師爺有孟澤囑托,便依秦連生所言,向農戶們一一解釋了。
再次誤會了秦連生,農戶心中內疚,紛紛垂頭安靜了下來。
秦連生也是苦笑不得,他亦沒想到,農戶竟能因此事誤會鬧得想撕掉紅契。歸根結底還是窮鬧的,物質窮,思想和知識也窮。
不然不會連這兩個東西都分不清,一方面是真的不懂,另一方面就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一點抗風險的能力,說到可能擔風險,可不得炸鍋?秦連生思及此,不由得心中沉重嘆息:扶貧工作任務艱巨。
幸好他特意向孟澤請了管理契約事務的老手,為人為官又算得上得民認可的劉師爺過來,不然今天可就難了。
見農戶們都安靜了下來,秦連生繼續道:“職工股權與普通分成不同。這一成股份單純只是用來激勵職工的。
如果虧損,職工頂多拿不到這一成股份對應的福利,該有的工資都會照發,并不會讓你們拿自家家財來補填布坊虧空。到時候這條約定亦會寫入紅契中。”
鐘平聽到此處疑窦頓消,拱手道:“原是如此,沒想到秦小財主如此大義!我鐘平佩服!”
還完禮,秦連生繼續道:“我今日只是将這一規定說出來,并無要求各位即刻定契的意思。布坊規程大家可以詢問秦家諸位管事,回家再與家中親眷商定。”
正說着,回春堂的人便拖着幾箱子藥過來了。秦連生忙招呼農戶們按契約所定的藥物數量去領藥。
吳秀才見今日自己的差事完成得差不多了便告辭離去,正經着一張臉離開,出門便喜笑顏開,梳攏長髯: 他說書的話本有着落了!這可是第一手材料,其他說書先生這回得被他甩在後頭咯!
“這感情好,不用咱們再去回春堂跑一趟了。”農戶們領了藥個個眉開眼笑。
秦連生正發着藥,便眼見着有個藥房的小藥童匆匆過來,悄聲道:“秦小財主,藥館裏出了事,掌櫃支應不開,特叫小的來尋你。”
……
回春堂人都擠在藥櫃前竊竊私語,秦連生被小藥童領着,費了好大勁才擠了進去。
進去便看見幾個兇神惡煞的漢子站在藥櫃前,手握着大砍刀放在櫃臺上,不像是來買藥的,倒像是來打劫的。
張大夫因采藥去了鄉下,掌櫃的正尋助無門,看着秦連生來了,感覺就像天降救星,忙尋了過來:“秦小財主,您可來了!”
秦連生納悶:“怎麽回事?這幾位到此是有何要事?”
“他們是來買藥的!只是這要的量也太大了些!老朽實在做不了主,才貿然叨擾秦小財主。”掌櫃的擦着額頭上的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