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姐不會死的”
正值夏末秋初,天氣驟然冷下來,就連風都冷厲如刀,帶着森森寒氣席卷而來。
月上中天。
淮南王的府邸裏,主子們全都睡下了,偶爾幾個護衛提着燈沿着門口巡視,唯獨最偏遠最破落的那個院子裏還掌着燈。
那是被冷落的淮南王妃的院子,據說關着已經瘋了的王妃。
昏黃的燭火跳動着,屏風上正在對鏡梳妝的人的側影也晃了晃,哪怕只看影子,也有種秾麗的驚豔感漫開來。
蘇湘湘仔細端詳着銅鏡中的自己,眼睛一眨不眨。鏡中的女人容顏蒼白,下巴尖細,卻顯得愈發豔麗,令人心頭一跳。
她仍舊是好看的,毫無疑問,只是縱使再動人的容顏都讨不得那人歡心。
只被道一句豔俗。
她忽地站起了身,腳上的鐵鏈也随着動了一下,與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蘇涼卻恍然未覺,只扶着梳妝臺小聲喚了一聲:“九七。”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便立刻有個人在格子窗外“篤、篤”地敲了兩下,随後為了讓她安心似地出聲道:“屬下在。”
聲音冷清,像是在冰裏滾了一圈,裹挾着千年的風雪撲面而來。
“原來你在啊。”蘇湘湘嘆息般地出聲,擡手将發間的一支步搖取下來,神色裏是顯而易見的倦怠,柔聲道:“進來給我绾發吧。”
“夜已很深,小姐該歇息了。”
蘇湘湘才不理他說的這話,只自顧自地過去打開了窗,陰冷的風帶着潮氣一下子灌了進去。
大概是風太大的緣故,那點微弱的燭光搖晃着掙紮了幾下,随即熄滅了,一縷青煙悠悠然冒出。
月光湧了進去,如水般将蘇湘湘一點點浸沒。
她迎着月光,仰起臉,容顏在月色愈發豔麗到極致,仿佛月下深山裏的妖魅。
片刻後,一個黑衣的影子從屋檐上輕巧地落到窗臺。
來人一身黑色的勁裝,腰間腰帶勾勒出他腰背的輪廓,一頭黑發用發冠束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明明面上戴着猙獰的,刻着青鬼的面具,掩在面具下的視線卻跟月光一樣溫柔地将她浸沒,“小姐。”
“你該叫我王妃,淮南王妃。”蘇湘湘仰頭,斂了眉看他,臉上帶着嘲諷,冷冷道,“這都多少年了,也該改改你的稱呼罷。”
音色仍然甜美,說出的話卻如同鋒利的刀刃。
暗衛不作聲了,像是被這話刺到,垂下頭去,束起的發絲落到她袖邊,像是收斂了自己爪牙的兇獸,對着她露出脆弱的咽喉來顯示自己的無害。
蘇湘湘側過身,讓出地方好讓他進來,暗衛悄無聲息地落地,跪在她腳邊,沉默又溫順。
“幫我绾發。”她慢慢道,垂了眸子,彎腰将手中的牛角梳遞過去。
暗衛卻沒動,低着頭,視線落到她腳腕上——腳鐐已經将她的皮膚磨得不成樣子。
蘇湘湘随着他的視線也看了自己的腳踝一眼,意興闌珊地移開,再次将梳子往他手裏遞了遞,固執地像是個孩子。
直到梳子被接過去,她才微彎了眼睛,些許笑意點綴其中,“你要給我挽個好看些的發髻。”
“也不知道長安最近流行什麽發式。”
九七照舊沉默着,只是接過了她手中的牛角梳。
淮南王下令将她禁锢在這院子裏,已是七年有餘,腳上的鐵鏈卻是最近才被安上的,原因是她的哥哥來探望了她一次,哪怕只是站在院門遠遠看了她一眼。
活動範圍又被再一次縮小了,她卻無力反抗。
像是個玩物一樣被豢養,不,哪怕是玩物,也只是不得自由而已,這更像是報複,像是對囚犯一樣,若不是她已經死去的母親與當今有些交情,她怕是早就被那人下令處死了。
蘇湘湘咬緊了下唇,她這一生都渾渾噩噩地過去了,容顏慢慢長開,又悄無聲息地逐漸凋零,全是在這小小院落裏。
她如今已經不想知道淮南王為何如此對她的原因。
她只是覺得索然無味,這一生就像沒活過一樣。
她的人生到現在也就短短二十幾年而已,前十幾年被她母親養在身邊,江南小城裏養出的女兒,沒什麽規矩,母親不怎麽喜歡她,也不管她,就任她肆意生長。
後來她的身份越來越高貴,卻也逐漸被禁锢,先是成為蘇家嫡女,再後來就是淮南王妃。
她在一步步失去自由。
或者從來都沒擁有過,蘇湘湘漫不經心地想。
****
雨生生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也還未停。
書房裏,淮南王顧長青安坐于書桌之後,低着頭看公文,半晌後忽地出聲。
“九七。”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一個黑衣的暗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面前,薄底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沒半點聲音,青鬼的面具覆于面上,腰間別着一把劍。
“主子。”
“你待在本王身邊多久了?”
“十年有餘。”
顧長青放下手中的東西,擡頭向窗外,“都這麽久了啊。”他感嘆道,而後起身,背着手在窗前站定。
書房外一棵黃榆青翠欲滴的枝丫伸展在窗檐前,他伸手碰了碰最末梢的一片葉子,幾點水珠落在他手心中。
冰涼刺骨。
他左手握拳,抵在唇邊,咳了幾咳,一邊咳一邊道:“原本,她不該活到現在的。”
九七安靜地跪在那裏,低着頭,發絲垂下,遮掩在他一半的面具。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主人口中的她是誰。
顧長青繼續往下說,“但是你既然願意為了她謀一條生路……”話還未說完,書房的門就猛地被人推開,來人未到,聲先至,趾高氣揚的:“我倒是想知道,那妖女都給人灌了什麽迷魂湯。”
先是一點白裙在門邊晃了晃,而後一張圓潤白皙的臉便探了進來,發髻上滿是珠翠,動起來便伶仃作響,“王爺,不過是個瘋女人罷了,何苦一直留着她。”
進來的白裙女人叫蘇婉筱,是淮南王的側妃,也是淮南王妃的庶妹,當今蘇宰相的千金,不免帶了幾分驕縱。
她身後跟着的丫鬟手裏提着一個食盒,惴惴不安地跟進來,悄悄拉她的衣袖。
“依雲,你別碰我!我這回非要問個清楚不可。”蘇婉筱不耐煩地掙開依雲的手,氣沖沖道:“王爺,你當初可是說好的,事情一成便将那個女人殺死,如今都留了多少年了?”
一想到王妃的位置上有人占着,她都睡不安穩,那個女人就像是一根釘子,釘在她心上,一想起來就疼。
那本該是她的東西。
“筱筱。”顧長青面無表情地看過去,眼中的冷意硬生生讓蘇婉筱停住了腳步。
她這還是第一次見淮南王如此。
“出去。”
“可是……”蘇婉筱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委委屈屈地提着裙擺,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冒冒然進來。
“本王再說一遍,出去。”
蘇婉筱這才眼中含淚的出去了,她雖然驕縱,卻知道拿捏分寸,絕不會越線半步,此番她也知曉是自己做錯了。
待門重新合上之後,顧長青這才轉過頭來,垂下視線看九七:“你早就知道她在外邊偷聽吧。”
“是……但是主子之前曾說過,不要管側妃的事情。”
顧長青這才想起,之前蘇婉筱曾去王妃的院子裏鬧過幾回,九七來回禀他之時,他便是這樣說的。
他嘆了口氣:“下次她若是在屋外,記得禀告我。”說完這話,淮南王沉默了半晌,才慢吞吞又開了口:“本王倒是忘了,怕是沒有下次了。”
外面的雨下得越發大了,水汽逐漸彌漫到了屋子裏,森森寒氣滲到人的骨子裏。
顧長青不再開口,安靜随着寒氣在屋子裏面蔓延。
“我問你一次,你當真願意去做這件事情?”
“我也不是冷心冷情的人,你跟了我十多年,如今也到了當初約定放你走的時候了,過了今天,你便是自由之身。”
“從此以後,天下之大,任君暢游。”
“你一身本事,不愁活得不好。”
“你曾說過,後半生要為自己而活,如今便不了嗎?”
跪下首的暗衛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面具遮掩着他的臉,顧長青看不清他的表情,終是只能嘆氣,“若是早知道你這樣,當初我便不該派你去接近她。”
“若你仍執意,刺殺的事情便交給你了。”
跪在下首的人這才開了口:“屬下定當不辱使命。”
“既然如此,王妃的命我會留下的,之後也會放她走。”
頓了頓,他到底是加了一句:“你可以去見她最後一面。”
顧長青想,那女人就像是妖魅,誘惑了他派去的暗衛,勾得他為她生為她死。如今也為了她能自由,拼上一條命去。
但是她确實是有這樣的資本。
人的記憶是很奇怪的,到如今,對于那個人的影像都已淡忘,甚至于恨意都已經淡去,他卻仍舊能記起當初那個一身海棠紅的少女,像是有人用刀在記憶裏狠狠刻下那個身影。
而後記憶将那個影子不斷填補上色彩。
也是這樣的雨天,天氣陰綿,她踩在生了青苔的青石板上,撐着一把十二骨的天青色油紙傘,轉過頭來,烏發紅裙,一雙眸子黑浚浚的,最是好看不過。
那是他心中最隐秘的,也是絕對不該有的想法。
或許在某一剎那,他也是心動過的,就像是飛蛾無法抵抗光,人對于美好的事物總是向往的。
哪怕他一開始便不懷好意。
*****
夜裏,九七總是在蘇湘湘屋檐上的,方便她要叫人的時候能有個人回應。
這幾天蘇湘湘夜夜都要他陪,畢竟一個人被鎖在房間裏久了,若是再不跟人說說話,光是寂寞跟安靜便能把她逼瘋。
每晚,蘇湘湘都要重新绾發,縱然被囚禁在這小小的方寸之地,她仍是不肯讓自己沒了體面。
燭火搖曳。
蘇湘湘跪坐在地上,半跪于她身後的暗衛正小心翼翼地給她绾發,手穿過她的發絲,将每一縷頭發都仔仔細細地梳好。
全部整理妥帖後,身後的男人将銅鏡遞給她。
九七給她挽的是靈蛇髻,發髻精巧華麗,鏡子中的她容顏依舊,但是蘇涼只是意興闌珊地瞥了一眼,便丢開了鏡子,轉過身去看着他。
“我無聊得很,你多陪陪我。”她拉着他的衣袖,“你有沒有給我帶好玩兒的?這次帶了什麽?”
月光下的暗衛沉默半晌,從懷裏掏出一盒胭脂來,張開手掌,呈在她面前。
是胭脂啊。
蘇湘湘愣了一愣,打開那盒胭脂,指尖輕點,塗到唇上,而後擡頭問九七,“好看嗎?”
月光溫潤地落下,映照出她的臉來。
九七點點頭,躊躇了一會兒,擡起手來,也沾染了些許胭脂,“閉上眼睛。”蘇湘湘難得乖巧地按照他的話,閉上眼睛,而後九七替她在眼尾輕輕用胭脂畫了一道,尾端上揚,一抹紅在眼尾暈染開來。
“屬下看長安城裏那些閨秀們都是這樣畫的。”他壓低聲道,似是有些局促不安,“屬下畫得不好。”
蘇湘湘垂下眼睛,看他指尖的那一點紅色,伸出手來碰了碰,
“你莫不是不知道送一個女子胭脂是什麽意思吧?”
蘇湘湘的眼裏像是燃起了火焰,亮得驚人,仿佛有了無限的生命力,“你心悅我?”還沒等九七回答,她随即放軟了語調,嬌嬌軟軟,帶着少女的天真懵懂,話的內容卻格外惡劣。
“也不知你主人知不知道你對他的夫人懷有這樣龌龊的心思?”
眼見九七動作頓了一下,她便知道,這話刺痛了他,蘇涼心裏莫名的痛快。
像是把刀尖推入自己的心髒,雖然疼,但是也有着一瞬酣暢淋漓的快意。
她斂下眼中的恨意,繼續柔聲細語,“你當初幫着他騙我的時候,可沒有這麽心軟。”
到底是那人的暗衛,對她再好,她也不想給半點好臉色。
九七不作聲,只是安靜地跪在她腳下,伏下身子,一如當初第一次見她時那般。
“我腳腕疼得厲害。”她撒嬌道,低垂了眉眼,再擡眼時便淚盈于睫,楚楚可憐的模樣。
眼淚說流便流,梨花帶雨的,她哭起來不怎麽出聲,只偶爾抽噎一聲,就這一點,卻格外令人心折。
細白的腳踝,瘦骨伶仃的,輕易便可折斷的模樣,細膩的皮膚上被鐵器磨出一圈紅腫。
蘇湘湘知曉,他最受不了她哭。
跪在她腳下的暗衛将她的腳腕握在手中,不知從哪兒拿出一瓶藥膏給她塗抹上,他的動作小心又溫柔,而後撕裂自己衣衫下擺,将禁锢着她的鐵環周圍包上一層布料。
她是不是該慶幸自己有一張好皮囊?哪怕淮南王不喜她,她仍是能勾得他最出色的屬下為她神魂颠倒。
“我不喜歡你這個面具,連你的眉眼都不露一點,換成那種光有下半面的就很好,我想看你的眼睛。”
蘇湘湘撫上他的面具,又向他提出要求,“我冷,九七,你抱抱我。”
暗衛的身軀在她靠近的時候便開始僵硬,卻到底沒推開她。
暗衛之首也不過如此,蘇湘湘被黑衣男人小心地擁入懷中之時,垂下眼簾,将眼中的情緒小心收斂,不免嘲諷地如此想。
她靠在九七的胸膛,能聽見他心髒的跳動,一聲又一聲,轟鳴作響。
“九七。”蘇湘湘的聲音很輕,風一吹就散的樣子,“我怕是要死在這裏了。”
“不會的。”
懷抱着她的人聲音仍舊是壓低了的,憑空帶出一點嘶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