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她而活,向她而死
刺殺成功了,以一種幾乎是自殺式的刺殺方法。
九七提着劍,掀起面具來,發絲落下,遮住他的眼睛。
他靠在樹幹邊低聲喘息,月光落到他眼睛裏,也映照出了他手中染血的劍。
他現在不該活着的。
在顧長青的計劃裏,他現在應該死去,九七對死亡沒什麽不滿的,就像他活着的時候,對生活也沒多少不滿一樣。
就是忽然覺得,應該再見她一面,這念頭像是一點火星,出現時卻即刻燎原。
她還在王府裏。
他只看她最後一眼就好,而後便安安靜靜地去死。
九七強撐着,複又站起身來,往淮南府的地方去了,幾個起躍間便沒了蹤影。
今天負責帶頭巡視的人是影三,遠遠看到九七過來,剛剛想過去問幾句,便見他一頭栽到了地面上。
扶起他來的時候,手上滿是粘稠的鮮血。
影三心下驚了一驚,随即便想到九七應該是執行完任務回來了。他這個樣子根本無法去禀告,他想了想把九七交給其他人,自己去了主子的書房。
這個時辰,淮南王顧長青還在書房處理公務。
***
“他活着回來了麽?”
得到九七還活着的消息,顧長青顯然是沒想到的,但也只是顯露出來一瞬,而後便吩咐下去:“看住他。”
影三應了,猶豫一會兒,又多嘴了一句,“要替九七叫太醫院的人來麽?他這傷勢,怕是旁的大夫治不好。”
顧長青把手中的筆擱到筆架上,這才擡頭看向底下的人,輕描淡寫道:“不必了,這事兒若是傳出去,會被人查到,況且……”跟主人離了心的暗衛留不得。
哪怕是當初約定的時間不到,顧長青也不放心再繼續用九七的,九七本就不是從小培養起來的暗衛,一直用他是因為确實少有人能超過他的身手。
這次給他的刺殺任務,應該是必死的才對,雖然他活着回來,但是也只好去死了。
顧長青也只是稍稍為難了一下,便做出了選擇。
他确實是需要人去做這件事情的,而能突破重重圍困殺死那人的,也就只有九七才有把握。
之前說過的讓九七走的那些話确實是真心的。
但是現在想他死,也是真的,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洩露秘密。
九七既然選了那條路,便再也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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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陰了下去,風大得吓人,吹得木窗搖擺不定,風雨欲來的模樣。
蘇湘湘靠在榻邊,把玩着手中那盒小巧的胭脂,微微皺了眉,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今天心慌得厲害
“姐姐,我來看你了。”
蘇婉筱站在門口,手中挑着一盞燈。
她像是盛裝打扮了,妝容精致,一身王妃的正裝,高高在上地看着蘇湘湘,臉被燈光照映着,光彩照人。
一張圓潤的臉挂着笑的時候應該是讨喜的,現在卻只剩嘲諷。
“你瘋了這許多年,我可是日日都惦記着你呀。”
蘇湘湘看也不看她,對着月光,自顧自地塗口脂:“怕是時刻惦記着我死吧。”
“姐姐當真了解我,我最讨厭的便是你。”蘇婉筱笑了笑,過于濃厚的妝容顯得她格外精致,像是雕刻精細的木偶。
“你搶走了我想要的一切。”
“莫名其妙地冒出來,奪走了我蘇家大小姐的位置,又跟我心愛的人訂了婚約,後來順理成章地成了淮南王妃。”
“哪怕是阿耶也向着你,什麽都依着你,什麽稀罕東西都是你先有。”
“聖上也對你高看一眼,你開口要什麽都給你,包括淮南王的婚約。”
“你可還記得當初讓你在長安城身敗名裂的流言?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淮南王放出去的啊,姐姐你可不就是無禮又霸道,強拆有情人?”
蘇湘湘左手握緊,骨節蒼白,靜默着不出聲。
蘇婉筱最知道她這個姐姐在意的東西,無論她做多過分的事情,姐姐也只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唯有當初讓她歡喜過的淮南王,才能稍微刺痛她的心。
“什麽人就該有什麽命。”她踢掉蘇湘湘手中的銅鏡,順着這動作又踩上蘇湘湘的手,腳尖用力碾了幾下。
“姐姐,你生來就該在我腳下。”她仍是柔聲細語的,只是眼中的惡意嘲諷幾乎要滿到溢出來。
說出的話還是帶着笑意的,“所以你只能空占着淮南王妃的位置,被囚禁在這裏一輩子,直到死,啊,現在可能不會到死。”
“也不知你怎地迷惑了那個暗衛,惹得他為你命都不要,可是他能做的也就這些了,還不是白白丢了一條命去。”
“看,你只會給人帶來不幸。”蘇婉筱蹲下身來,擡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蘇湘湘怔怔地,定定地看着蘇婉筱的臉,似是不覺手上的痛一般,“你說的暗衛……是九七?”
“應該是這麽個名字。”蘇婉筱把手中的燈放下,正正好貼着蘇湘湘的臉,昏黃色的燭火跳動着,給蘇湘湘蒼白的臉染上些許顏色。
“你求求我,或許我還能讓你見他最後一面。”
幾乎是立刻,蘇湘湘便說出了口,“我求你。”
“如今這世道,求人便只是說說而已嗎?”
蘇湘湘半分沒猶豫,跪在地上,額頭重重抵在青石板上,冰冷的地面讓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再次開口,“求求你。”
“還不夠。”蘇婉筱開口,直起身來,身後的侍女上前來給她披上一件白色狐裘的披風,她的語氣忽地冷下來,像是極不高興一樣,慢慢開口:“再來。”
夜色厚重起來,烏雲密布。
雨是忽然就下起來的,雨水順着發稍滴滴答答的,蘇湘湘一身衣裙也被打濕,像是殘破不堪的落花,混雜了泥土,讓她狼狽不堪。
蘇湘湘卻像是沒感覺到似的,仍是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蘇婉筱耐心地等待着,身後有人給她撐着傘,反正她閑着沒事做,而蘇湘湘如此狼狽的模樣又少見。
把她的自尊一點點碾碎,可是一件費力的事情呢。
蘇湘湘發狠似地,像是不要命一般,把自己的頭往青石板上磕,也不知道磕了多少個。
直到雨水将血跡暈染開一小片,蘇婉筱才喊停,她像是看倦了,語氣裏都帶着不耐煩。
“行了,把她帶去那個暗衛那裏吧。”
蘇湘湘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擦肩而過的時候聽得蘇婉筱嘆了口氣。
“姐姐,你當真讓我失望。”
“我跟你争了一輩子,你永遠都是這麽不長進。”
蘇湘湘這才停下來,側過頭死死盯着她,“我長不長進,還輪不到你來說。”她眼尾發紅,“不過是這次輸了而已,我沒什麽好說的。”
“唯一的錯便是連累了旁人。”
她們兩個,一直都是針鋒相對的。
蘇婉筱什麽都要與她争,簪子要争,院子要争,丫鬟要争,未婚夫也要争。
蘇湘湘不喜歡跟人争,覺得麻煩,再加上她覺得争搶太孩子氣,鬧大了還容易給父親添麻煩,況且她也算是寄人籬下,便一直都是副溫順的模樣,偶爾蘇婉筱太過頭,她才不痛不癢地警告一下。
卻沒想到鬥來鬥去,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說不上什麽後不後悔的,她只覺得累。
蘇婉筱看着蘇湘湘跌跌撞撞遠去的背影,冷笑了一聲,“所以說你沒有長進,我哪次讓你如願過呢?”
帶她走的人只會帶她走向死亡,可不會如她所願,帶她去那個小情人那裏。
無論是誰,她都注定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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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在書房旁邊的一個小間裏,他清醒之後便來這裏候着了。
顧長青挑了簾子過去,一眼便看見了靠在八寶架旁的黑衣暗衛,看來這次他确實是傷得很重,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
外面的風雨越發大了,凄風苦雨的,雨滴透過窗戶落到房間裏,很快就打濕了窗前那一小塊地面。
“孤很後悔。”顧長青冷清清地瞥了屋子裏一眼,背着手踱步進去,垂下眼睛看他,“當初若是沒把你派到她身邊便好了。”
九七咳了一聲,掙紮要起來,終是沒能起來,“可屬下從未後悔過。”
“我還記得你之前曾說過,為孤效命十年,十年後,待孤功成名就,便去找個誰都不認識屬下的地方住下,後半生為了自己而活,當個閑散人。”
顧長青淡淡道,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孤給過你走的機會。”
九七笑了一聲,莫名的灑脫。
他要去的,應當是個安靜又富饒的小城,清晨起來去小酌一杯,而後便到處走走,聽聽鳥語,聞聞花香,慢悠悠地踱步。
偶爾來了興致,便拿上他的劍,一人一馬浪跡天涯去,把自己小院的門鎖上。
去看看西北的荒漠,看看江南小巷裏落下的月色,也要去那大漠裏找找熾熱火焰上的海洋,也聽聞南海有對月流珠的鲛人。
或者試試當個俠客,去聽一聽揚州最美的姑娘親手彈奏的曲子,喝一回江南最好的酒,踏一踏江南月下的屋檐,見一面最柔情的詩人。
厭倦了便回去,回到那個小城裏,窩在院子裏,聽聽風過的聲音。
他想要的一直就是這樣簡單又讓人感到舒心的生活,直到碰到那個姑娘,從此一顆心,便栽在了她那裏。
這一切在她面前都全部推後。
九七又想起淮南王之前問他的話。
“你說過,後半生要為了自己而活。”
“如今,便不了嗎?”
他确實曾說過,要為了自己而活,向死而生。
如今,向她而活也是一樣的。
向她而活,向她而死。
他只是想到,多少年後,那城中無她,身邊無她,便是有多少景色都不想去看了。
“若屬下是她的暗衛便好了。”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的嗓音裏難得隐藏着一點笑意。
那樣他便能這輩子守着她,不用因為主人的命令去欺騙她,也能理所當然地為她獻出生命。
以忠誠為名,将愛意掩藏,也不會被如此輕易地看出。
他一輩子都會陪在她身邊,如影随形,永不離開。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死得悄無聲息,沒半點波瀾。
他沒有背主,但是也沒有完全按照主人顧長青說的話去做。當初主子只說了一句,讓他看着點兒這個姑娘,本意或許是監視。
但是他這一看便是十幾年。
他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鬧過小脾氣,也看着她為了一塊糕點露出笑顏。看着她鮮活又多變的情緒,看着她一路走來。
看着她從當初那個柔軟的小姑娘長成如今帶刺的模樣。
“若有來生,我想歸屬于她。”他将面具戴上,忽地笑出聲來,大概是牽動了傷口,他克制地咳了幾聲,細細的血液從他唇邊流下。
為她獻上心髒,以忠誠為掩飾,以愛為名。
他對于死亡沒什麽不滿。
只是有些遺憾,沒能給她帶來什麽美好的事物。
不過,能給她自由,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九七勾了勾唇,面具下的臉浮現出淺淡的笑意,明明他都要死了,但是一想到她以後不必在那個小院子裏待着,他還是忍不住高興。
真好啊。
她還能活得好好的。
就是沒能再見她一面,稍微有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