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夢麽?”王子騰把玩着手中杯盞, 半晌才長嘆一聲:“好好安葬了罷。”

王仁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雲氏是夫人的妹妹,夢到當今禪位給四殿下,夢到姑媽家的元大妹妹做了貴妃又薨了, 夢到自己升入內閣, 卻在回京途中偶感風寒誤用藥一劑就死了。什麽藥一劑就要了命?王子騰苦笑, 拜入內閣就是個毒餌罷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王子騰難得拽了一句文。他信王仁的話, 卻也不會盡信,王仁自己都活的稀裏糊塗, 更何況做官到他這份上,有時不是人左右時局, 而是時局推着人往前走,人在局中, 就算明知前方是條死路, 卻也不得不硬着頭皮往前——幸而如今為時未晚, 尚有生路。

“老爺,少喝些。”李夫人進來, 命人撤走桌上酒菜, 端一碗養神湯來:“他說了什麽, 叫老爺大不似往常模樣?”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王仁,李夫人有些疑惑, 王仁被關之後已有癫狂之态,能說了什麽叫老爺顯露出這等消沉寂然之态。

“仁兒是我看着叫送走的。”王子騰淡淡道:“他瘋了,胡說些狂悖犯禁的話, 要拉全家去死。”

李夫人不置一詞, 王仁自被送回金陵就被王子騰的人嚴密看着, 他所有被人知道的話和狂态都是王子騰願意叫人知道的……王仁死不足惜,只可惜叫瑞雲也賠上了一條命。

“仁兒活着也是受罪,死了也就罷了。只是族人行事叫我心寒,長房喪子,我們這一房無子,其餘十房竟欣喜至此,這會兒已張羅立宗子之事了……”王子騰搖首嘆氣。

李夫人冷哼一聲,王家族人依附主支安享富貴不是一日兩日,早已是群喂不飽,只會內鬥争利的碩鼠類爾。王仁未死時,那些倚老賣老的族老已經按捺不住要除王仁宗子之位了,李夫人回金陵這半月,更是有無數族人來拜見,個個不是打着把兒子過繼給自己的主意,就是言說女兒多類鳳姐想叫養在膝下,更有蠢婦要塞她娘家妹妹侄甥給王子騰作小生子的……李夫人早煩透了的:“老爺告假已久,且此間事了,我們盡快回京罷。”

————

轉眼已到了年下,李夫人等抵達時都中已飄了雪,王夫人和鳳姐等早已派人等在通州渡口,薛姨媽亦遣了家人随時通報信息。

接連經歷了兩樁喪事,又舟車勞頓,李夫人精神大不如前,只遣人謝了親戚們的接風之情,次日又派人到榮府來接鳳姐回去小住兩日。

“你舅舅不在,恐你年輕不知事,仍叫你姨爹照管你,你只別辜負了你舅舅的心。”薛姨媽敗興而歸,對薛蟠道。因王子騰并未與李夫人同路回京,他半路就接了公務轉道往西北去了,留下話請賈政多多照管着些年輕小輩,不叫他們在外胡鬧。

賈政得舅兄托付,也稍稍上了心,因吩咐道:“就叫他們小孩子們年後去家塾讀書罷,随太爺正經上兩年學,總歸是不錯的。”

這話說出,亦是叫寶玉也去家學念書了。賈寶玉百般不願,倒是薛蟠自來到京城就被薛姨媽管禁狠了,因此十分稱願。

賈寶玉的業師一入冬月就回冀州家中料理家事,許要耽擱到明年下半年才能上來。賈寶玉才撒歡撒癡放了天性,就被賈政的話當頭潑了一瓢冷水,當日就不自在,說頭疼。

他既然病了,家中姊妹來上院請安時自是要到他屋裏探望一番。

“二姑娘來了。”

歪在榻上百無聊賴的賈寶玉大喜:“快請!”

襲人和晴雯忙親自上來打簾請迎春進去。

“這會子可好些?”迎春進來笑問。

“好了。”寶玉站起身,一面請她坐,一面看她身後,不見黛玉,不由得大失所望,因說:“我病了,林妹妹也不來看我。不獨林妹妹不來,這幾日益發連寶姐姐也不見上來了。”

迎春笑道:“又糊塗了不是!林妹妹才好了些,可她還在孝中,她不來看望病人正是她知理之處,緣何你倒為此怪她。還有薛大妹妹,你難道不知二嫂子的親兄長仁大哥才沒了嗎,薛姨太太娘家只這一個親侄兒,她老人家能不難受,薛大妹妹在家侍奉母親,哪裏有錯?”

寶玉聽她這話爽朗,不似往日柔懦,不禁笑道:“二姐姐越發進益了,雖是在數落着我,倒叫我更覺的親近。”

迎春不覺紅了臉,繡桔笑道:“可不是,連老太太都說立院子立的好,姑娘變得愈有大家品格兒。方才還道姑娘如今已有她當年二分的風采,只是還不夠厲害……”

一語未了,襲人端茶進來,也笑道:“阖府都贊呢,太太前兒還說,要讓人将大姑娘進宮前的穿戴的衣裳首飾收拾出一箱子來,送給姑娘使去呢。”

迎春面上帶笑:“我坐坐就走了,不必麻煩。”倒是後面立着的司棋,眉毛挑了挑。誰都知道大姑娘當日在家時,吃穿用度無一不是上上等,那些穿戴必然也是極好的東西,可再好的東西,她們姑娘也不必撿人家用過的罷。

擱在以往,司棋可沒有這樣的腰板和底氣。要麽說這各房的主子也跟打仗的将軍似的,将強強一窩、将熊也熊一窩,往日二姑娘立不起來,她們這些伺候的面上再厲害端的再高,這底子都是虛的,若那時得二太太賞的大姑娘的首飾衣裳,司棋只有滿心喜歡的份,可不會像現在心裏不忿。

王夫人看重誰,就愛賞送些舊物以示親近,賈寶玉對此早習慣了,聽襲人的話,非但不覺不妥,還笑道:“大姐姐當日有一套真真國祖母綠打的頭面,最是好看,我替二姐姐讨來。”

襲人亦曾見過那套頭面,足有上百顆大小寶石鑲嵌,端的是貴重無比,她料想太太未必舍得,忙把話岔開。

迎春淡笑:“明兒再來看你,且好生養着罷。四丫頭的奶母染了風寒,連累的小妹妹也有些個咳嗽,我得過去看看。”

說着要走,寶玉忙攔住,說吃了茶再去不遲,襲人也趕着将茶捧到她手裏,迎春無法,只得再略坐一坐。

晴雯此時笑問道:“怎麽不見雲安姐姐,莫不是随二奶奶回王家去了?聽聞她原最得舅太太疼愛,只是不知此次還來不來了?”

晴雯的話也正是迎春挂心的事。這賈迎春雖父母俱全,還有那麽些個兄弟姐妹在,可她自懂事以來,其實從來都覺自己是在獨自活着,無一人可交付真心。只杜雲安來了,敢直言不諱,亦講了許多見聞警醒她,為人見多識廣還風趣豁達,頗多為她将來考慮,叫賈迎春真如多了個親姐一般,愈發離不開她。這一回舅太太使人來接二嫂子,還特特遣了兩位管家媳婦到平明樓接雲安,對雲安的鄭重體面比對二嫂子也不差了,怎能不叫迎春擔心她這一去就不來了呢。

但迎春對雲安也有一腔真心:“她原是舅太太家的人,聽二嫂子說舅太太從前倒有認她做女兒的意思,這次叫去雖不敢圖這個,但想來至少也要放她歸良的,如此一來,正是件大大的好事。”

晴雯道:“那豈不是日後見不着她了!”

迎春勉強一笑:“如何見不着,日後相見,自是更好了。”

寶玉又是扼腕又是長嘆:“嗐!雲安姐姐那樣清俊的女孩兒,合該生在咱們這等富貴錦繡之鄉,倘若仍留在舅母家裏還好,不然這一旦出去,清寒加身,鎮日不想花草樂事,反得斤斤計較些俗事,豈不白瞎了她那樣一個人!”

迎春知他與自己、與雲安都不同,這位小爺就是個安富尊榮、不慮後事的富貴閑人,她們是比不得的。于是便也不多說,吃了盞茶就告辭離去。

倒是司棋,回去了仍舊不服氣的咕哝些話,跟雪鷺說:“這位小爺,真真養的比姑娘們還嬌慣了,竟半點不知這世上的日子是怎麽過活的,就是琏二爺和二奶奶,也要計算家用顧着人情往來罷,偏這些到了他嘴裏,就是那最看不進眼裏的俗事。”

雪鷺笑道:“寶二爺還小呢,再過幾年,難道還這樣?誰還能吃風飲露的過活不成,再大些兒也就好了。”在司棋面前如是說,回到黛玉房裏卻對自己人囑咐:“這裏的寶二爺養的忒爛漫了,是看不得人間煙火的性子,你們日後需得警醒着,在他面前別說那些叫他不喜的話,免得惹他的風波出來叫姑娘難做。但更不許故意招他,刻意說甚花兒柳兒粉兒朵兒讨他喜歡,叫我知道了立刻回禀大管家,打發她回南邊去!”

一時能進屋裏侍候的其餘三大四小皆鄭重稱是。

黛玉放下書卷笑道:“如今這裏大小事都要你們雪鷺姐姐操心,她每日裏不敢有一點錯漏。這話雖說的嚴重,卻是君子有言在先,你們若不聽從,便只好離了我這兒。”

這女孩兒說着說着又出神了,半晌忽滴下淚來:“離了我也未必不是好事,回南邊去和父母兄弟姊妹們團聚才是幸事……”

“姑娘!”雪鷺又心疼又好氣。

“若是有想回家的,直接來告訴我,我無有不允的。只是不許故意犯雪鷺姐姐的話,叫我知道了也不能饒的。”黛玉回神,沒好意思的補充。

能跟着姑娘貼身侍候,是這些個大小丫頭用了多少心才求來的好差事——不提她們自己跟在姑娘身旁過的比富戶家的小姐還尊貴呢,就只說她們的父母兄姊,個個都得了好體面,甚至在老爺跟前都挂了號,日後幾輩子的前程臉面都有了。姑娘終究要回家的,有陪姑娘客居舅家的功勞,一時背井離鄉算得了什麽。

……

“好孩子,姨媽實在舍不得你!只是連你姨爹連林夫人都遭橫禍,我便是再不願也得如此……”

李夫人也不知道王子騰跟父親如何說的,李父本來要緊着回京認回外孫外孫女,可不知怎的竟願意暫緩了的。而連王子騰都改了主意,李家的家財一部分悄悄分批送入各處密庫,一部分正大光明上了折子,說李家願将一半財産獻給朝廷以做赈災之用——朝廷下旨褒獎,聖上格外開恩,令戶部從明歲起給李家增引三萬。需知如今一鹽引配鹽三百七十斤,一斤官鹽在産地賣十文左右,鹽稅約占三分之一,但一旦轉運至各地,鹽價立刻能高出二三倍……多增的這三萬鹽引,每年利潤少說也有五萬,更不提因此掘得的其他好處。有戶部照拂,李家捐獻掉的那半數家産不出十年就能賺回,惹得江南諸家眼紅,紛紛效仿,朝廷亦各有褒獎,卻再未能獲得如李家的實惠好處。

李家本就在風口浪尖上,如今雖更甚一重,但也使李氏家族在上頭挂了號,如甄家等垂涎者便多一份顧忌,不敢再輕舉妄動——李夫人幾番思量,悄悄告訴杜雲安:“這生財的聚寶盆已如燙手山芋一般,是禍非福了,連你姨爹都捧不住。為了咱們一家子的性命,一日不将這部分交出去,李家一日不能有後嗣。我們娘兒們便一日不得相認,如今只能委屈你認作我的義女。”

這收養幹女兒在各家都是有的,因女子不克傳宗接嗣,不威脅宗祧軌制,是以律法對收養女孩兒沒有限制。有的人家名為養女實為丫頭,亦有人家在女孩兒出閣時将名兒記上族譜,陪送妝奁,與親生無異。李夫人在府中置了香案供盤,點香祭過天地祖宗,鄭重認雲安做義女,當日,阖府上下便都稱雲安做“小姐”。李夫人更是将正院西跨院撥給了雲安居住,不舍得叫她離的遠了,這等愛重,叫王熙鳳也暗中吃味。只是鳳姐已是人家的媳婦,不便久留,觀禮後就回去榮府,與李夫人約定過幾日來接‘妹妹’去那邊小住。

若說在李夫人與她私語時,杜雲安還未能體會個中危險,直到當晚,一個自稱是伺候李大嬷嬷的媳婦子求見,說是替大嬷嬷給太太新認的義女請安,雲安推辭不去,只得叫她進來。

這媳婦子進來時奉承場面話還說的極好,但看到房中小丫頭才掀簾出去,這媳婦子就緊着道:“我可憐的姑娘,您是正正經經的李家外孫,怎的被人糊弄至此!……只要您肯相認,李家的萬貫家財還不是您的,日後坐産招夫,何其暢快!何必寄人籬下,受這等屈辱——您放心,我們一幹老家人都願為你作保,還有貴人相助,必不能叫咱們家的家底子被外人得去……”

杜雲安見兩個小丫頭久久不回,就知或是被收買或是被絆住了,便沉住氣問:“外人?”

“不正是這狼子野心的王子騰麽!他侵吞岳家家産,還将老太爺軟禁在姑蘇老宅中,如今老太爺正盼着姑娘回去呢……”

“如何回去?”

那媳婦子大喜:“姑娘放心,我等一準将姑娘平安送回老家……”當下便與杜雲安約定子時在後角門處相會。

杜雲安一夜好睡,次日醒來屋裏的小丫頭已換了兩個,王子騰府邸也蕭條不少。

李夫人與她同桌用了飯後,才輕描淡寫的道:“只是個被鼓動的遠房分支,不必理會。原是我離家久了,叫什麽人都冒了出來,好孩子,你放心,日後必不會如此了。”

“我使人置辦了些小物件兒給你,你去看看喜不喜歡。”李夫人把外甥女支開,立刻冷下臉問:“确定除了那幾個之外,無人得知小姐的事?”

下頭心腹陪房忙點頭稱是。李夫人怔了一會,方道:“那幾個人送到老爺的莊子上去罷,後頭的事交給莊上的人處置就是。至于大嬷嬷,她是豬油蒙了心,醒不過來了——罷,罷!也一并送去罷,就說叫她在莊上養老。”

“是,是。”心腹戰栗不敢求情。

所謂老爺的莊子其實不産糧食果蔬,從來只見往裏送人不見回來的,其內陰私不足為外人道。

留下‘義女’親香了幾日,王熙鳳便親自來接,李夫人百般不舍,目送車架走遠直到看不見了方回。

————

李夫人與熙鳳私底下說了些什麽,杜雲安無從得知,只覺鳳姐看自己的眼神頗怪異,一時歆羨一時不齒,一時可憐一時妒忌,直叫杜雲安渾身難受。

鳳姐攜着她的手,一路往上房走,此時榮府中十停人有九停人都知道王家舅太太回家來做的頭一件大事就是認了杜雲安做幹女兒。杜雲安此時來,引動了好些人來看,那些人的神情似乎在說:“這杜雲安有什麽了不得的地方兒,竟引得舅太太如此器重?”“昨兒還與我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今兒就做了‘小姐’了,何德何能哩!”

“老祖宗,看我把誰帶來了!”花廳的簾子方才打起,熙鳳就揚聲笑道。

“快,雲妹妹,拜見老祖宗!”鳳姐推她,鴛鴦忙親自捧了蒲團放在榻前。

杜雲安是作為小姐頭一次來榮府,叫她正經拜見賈母是這府裏拿她做正派小輩看待的意思,雲安不能不領情,于是深深一拜。

賈母坐在上面喜歡的無可不可:“快扶起來!好孩子,你果然是個有福氣有造化的,如今我也稱得你一聲‘表祖母’啦,你只安心好好在我這裏住着。若有誰不好,或是少什麽東西,只管告訴你姐姐去。”

說着就又問鳳姐道:“舅太太到底是什麽病症?今年咱們這幾家忒難過了些,竟是些傷心事,越近年下,越叫我提心吊膽。”

雲安心中自思:“難道李夫人稱病了,怪不得她說只叫我好生跟着來,不必擔憂其他。”

想着,只聽鳳姐回道:“舅太太娘家只那一個弟兄,如今年紀輕輕的走了,任誰都受不住。唉,原是心病,這一路益發重了,人也懶懶的,每日有大半的時候都是直着眼不說不動,把阖家都吓壞了——也是我這妹妹八字生得極妙,戒臺寺的高僧親自批算的,說于她本人雖不大好,卻最補和旁人的命數,能使舅太太‘如枯苗得雨,勃然而興’……”

“雖比從前大好了,可舅太太到底有了春秋,太醫囑咐靜養為先,我想着她一個人在那邊怪悶的,不如咱們這裏熱鬧,索性接她來住些時日。老太太最疼愛我們這些小輩兒,她來了豈有不喜歡的。況且妹妹早年養在外面受了不少苦,我私心裏要她過些輕松快活日子。”

賈母笑道:“你思慮的周全,這很好。”又對杜雲安道:“你二妹妹已叫人給你收拾了屋子出來。我知道你們小姊妹處的最好,日後仍和你二妹妹和林妹妹住在平明樓,也熟便些。”

又對地下來見新姊妹的一衆女孩子道:“我最愛孫女們養活在我跟前兒,你們且要好好相處。”

當下,迎春和黛玉臉上的笑比旁人更真更燦爛,姊妹們都笑盈盈的應“是”。

“如今迎丫頭三個一處倒不孤單了,我只怕你們說我偏心。”賈母笑道:“這樣兒,寶丫頭也別鎮日悶在家裏頭,同我們探丫頭做個伴兒,你姊妹同住致遠齋,豈不十分好。”

又命李纨搬去露微堂去住:“蘭哥兒才丁點兒大,作甚整日不出來,我想他與四丫頭倒能頑到一處去。有你照看着這兩個最小的,我才放心。”

露微堂人氣足,也更寬敞,李纨本就覺的她兒子憋在家中無甚玩伴而有些呆,不如別的孩子機靈,因此賈母的話極是稱願。她本來就擔着照管惜春的責任,現如今搬過去住下就更便利了。

此時,別人尚還忍的,唯有賈寶玉聽賈母如此吩咐,喜的直拍膝喟嘆:“老天,這天下的精華靈秀,豈不是都到我家裏了!”

探春聽了,刮刮臉兒笑話他:“多早晚的時候二哥哥還雲妹妹長雲妹妹短的,如今見了雲姐姐,就不記得雲妹妹了。”

“該死,該死!竟忘了她!”寶玉頓足,回身扭股糖似的挨進賈母懷裏撒嬌:“老祖宗使人把雲妹妹接來罷,家裏來了這些姐姐妹妹,好不熱鬧,我卻忘了雲妹妹在那邊孤孤單單的,她知道了豈不怪罪我。”

“好好好。”賈母攬着他答應。

寶玉還不依,立逼着馬上去接,賈母只好命人備車架去史侯府接史湘雲來小住。

“別的姊妹都有伴兒,等雲妹妹來了,仍舊叫她住在碧紗櫥裏,我随老祖宗在暖閣裏……”寶玉笑道。

賈母看了和姊妹們說笑的黛玉一眼,沒同意:“你在碧紗櫥裏住的好好的,又折騰什麽。你雲妹妹來了,我叫她去和三丫頭寶丫頭住,她和黛玉、寶釵、雲安三個原本不相識,住的近了才更益與姊妹們親香,你可不許鬧夭,不然仔細你妹妹捶你。”

“老祖宗替雲妹妹想的周全,不過依我說,倒叫雲姐姐和雲妹妹住一起才好玩呢,大家說笑起來,只怕一會子就暈了。”

“你這個促狹鬼兒,不好胡鬧,湘雲丫頭知道了要生氣,日後你叫雲安丫頭‘安姐姐’就是,非要都雲來雲去的。”

因着又來一個新姊妹,賈母這裏至晚才散。待衆姊妹離開了,熙鳳特地留了一留,悄聲把方才不好當着衆人面的話禀告了:“好叫老祖宗知道,這丫頭的生辰八字是真的好,舅太太也真的疼她。只是比起這丫頭,舅太太心裏頭還是嫡親的外甥外甥女更要緊些,說今年時氣不旺,各家都不好過,家裏的哥兒姐兒亦是三災八難,多病多憂的,叫她過來住些時日,興許就好了。”

賈母忙問:“果真?”

鳳姐笑道:“那還有假。我這裏且不論,她在您這裏住的那一月,寶兄弟是不是就挺好。後頭她去了二妹妹的屋子,您只看二姑娘如今怎樣,從前怎樣?再有林妹妹來了,我聽說她來的時候在船上還病過好幾回,瘦的可憐,可現下看着,雖比旁人要纖巧柔弱了些,但到底沒生大病了的……舅太太不說我也想不起來,可她一說,我才覺得戒臺寺的高僧實在很準。”這樣穿鑿附會的解釋了一通,連熙鳳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賈母便有些後悔,嗔怪道:“你不早與我說,早叫我知道了,我在這院子裏給她收拾出間房屋來,能是什麽難事。寶玉前兒還說頭疼,叫她住的近些多好。”

鳳姐忙笑道:“寶兄弟有他那塊玉在,別的什麽好八字拿過來都平常了。我常聽些老人說‘小挫之後,反有大獲’,寶兄弟正應這句話了,倒用不着她。況且姑娘們每日都來老祖宗這裏請安,怎麽也遠不了的。倒是林妹妹,一時遠離故鄉神魂不穩,得她一二年的益就好了……”

賈母想一想,也喜歡起來,笑道:“是這個道理。既如此,你多照看些,別叫人簡薄了安丫頭去。”

鳳姐應了才退出,回房後因與平兒自嘲道:“我再想不到有一日,我得替雲安丫頭想前想後的擺平弄整了。前兒不過是我的丫頭,如今倒像是我祖宗。”

平兒哼笑:“先前我問奶奶,奶奶還不告訴我,我只奇怪雲安到底是個什麽來歷,怎的叫奶奶這樣上心?如今就思前想後給她弄周全了,日後還不得鞍前馬後的伺候呢!”

鳳姐上來擰她的腮幫子:“小蹄子敢拿我取笑了!看我揭你的皮!”

“好奶奶,雲安真就是咱們太太認得幹女兒那樣簡單?”

鳳姐嘆了口氣:“日後不許叫‘雲安’了,你叫她‘雲姑娘’‘安姑娘’都成,不止面上做到,心裏頭也恭敬些兒。”

平兒大吃一驚:“怎麽說?”

鳳姐道:“嬸娘倒沒說她的身世,只是我看嬸娘這樣看重,也能猜到七八分,左不過就是叔父的舊事了。她的娘是叔父做主給了親衛的,後兒居然又鬧出這樣的醜事來,我怪替嬸娘難受的。”

“雲安、不是,安姑娘是咱們二老爺親生的女孩兒?那她哥哥豈不是,豈不是!”平兒握住自己的嘴。

鳳姐急忙搖頭:“這可不能胡說,那雲氏當日若有身孕,如何肯出府去?看她後來又勾纏了二叔還有了孩子,就知道這女人不是個好東西,若大兒子是王家的種,她早就回去鬧了,還能等着……”

“不對罷,我聽安姑娘說過,她娘在她五歲上才過世的,若她娘有那種心思,五年裏怎麽找不來呢?”

鳳姐冷笑:“那是嬸娘厲害!你難道不知雲安出生不久她一家子就被嬸娘弄到自己的莊子上過活了?……只是嬸娘到底心軟,她心疼二叔膝下唯有陽姐兒一個孱弱的,這回從金陵不知怎麽确定了雲安是王家的種,趕着就認她回來。日後待她出閣時将名字往族譜上一添,陪送一副嫁妝,這幹女兒就自然而然成親女兒了——還不是為着二叔的聲名着想。”

平兒捂着胸口:“奶奶如何知道的,是咱們二太太告訴你的?”

鳳姐冷笑:“難道我就沒長眼睛沒長腦子嗎,我看嬸娘既然非常愛重她卻又巴巴打發她到親戚家居住,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鳳姐替她嬸子心酸,這等看重子嗣偏又恨二叔不作法的心,可不就是矛盾難受嗎!

平兒總覺得哪兒不對,卻又說不出來。她思來想去,似乎的确就這麽一種解釋。不過,若雲安姑娘是二老爺的私生的女兒,那仁大爺當初……

此時王熙鳳也想起這茬來,又氣恨又心疼:“我那哥哥真是瞎子打過獨木橋——錯路一條!怪道嬸娘疼他,都舍得把兩個陪伴多年的大丫頭給他了,也不肯松口給雲安,原來嬸娘心裏一直有個疑影兒,只是沒證據确定雲安是二叔的種罷了。”

經鳳姐這篇好似很通的猜測,往常不合理之處都有了解釋,叫平兒心裏也信了,她心想,難怪當初二太太沒把雲安的身契給奶奶,還再三再四的說是借給奶奶使一二年,興許雲安根本就沒入籍,哪兒來的身契給呢——二太太那時被仁大爺纏磨的沒法兒了,這才把雲安塞給奶奶暫避一避。

是了,金陵老家裏老人最多,興許從那裏得到佐證來證明雲安就是王家的姑娘!平兒自思道,從前她頭一次見雲安的時候還覺得她眼熟,恍惚像誰,只怕是像祖上的老人兒了……

“主不主,奴不奴,就是正經小姐客居在親戚家都常遭嫌棄,更何況她一個義女。說到底她也可憐,鬧得個最尴尬的身份。日後且照拂一二罷。”

這主仆兩個,被李夫人似是而非的引入了歧路,卻居然還自己補全了故事,将一切頭尾擺布的合情合理。這等能為,也是少見了。

從此,鳳姐果然待雲安很不錯,平兒與她自來好的很,知道了她的‘身世’也不過多添一份恭敬,日常裏該如何親近還是那樣親近。

亦是從這日起,李夫人閉門謝客,對外只說安心靜養,漸漸低調的好似都中沒有這位貴婦人一般,都中新鮮事多,不多時也就沒人講究李家的事了。李夫人如願淡出了視線,只一心等着時局明朗,只等新皇登基的時機将李家鹽道上的生意都獻出去。李家的財産,現銀已有去處,獻出去一部分,隐瞞起來的大半兒會陸續送入四殿下以及王子騰的密庫裏,但這家業裏最讓人惦記的來錢的聚寶盆未動——李家所占的鹽引份額不是小數目,每年繳納的稅銀堪比窮省一省所納。是生是死,李夫人等的就是這最後一哆嗦了。

李家生意的大頭是在鹽道不錯,可其餘各行當的買賣更多,只是不如鹽道暴利罷了,李夫人只盼着在李家能從鹽道上平安的抽身退步,下剩的家業既不惹眼還足夠富甲一方的,那才是李家的希望,才是能留給仲哥兒安姐兒的東西。

————

次日,王夫人特特使人擡來一箱子玩器衣服,說:“你一個小孩子可憐見的,缺什麽少什麽只管來說。這是元兒當日的東西,白放着可惜了兒的,收拾出來些給你使罷。”

那來傳話送東西的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這婦人在房中打量一番,笑道:“姑娘歇着罷,我告退了。”

待她出去,李夫人挑來給雲安使的丫頭茉線啐了一口:“什麽東西,賊眉鼠眼的看個甚!誰稀罕別人使過的舊東西!”

杜雲安笑道:“我算她哪門子姑娘,原就是借住在人家家裏,理她作甚。你不許調皮,出去被人欺負了我不好和你表姨交代!”這茉線是銀線的表外甥女,銀線素來和雲安情分深厚,因着這層關系,李夫人特地叫茉線來看,見她是個潑辣膽大的,才放心給外甥女使。

另一個大丫頭卻是李夫人直接将自己身邊的碧桃給了她。這碧桃當日和寶綠一起補白檀、白芨的缺,她倆個本才是李夫人真正屬意的一等大丫頭,只是因瑞雲瑞香那些事情的緣故,才在二等上做了幾年。誰知瑞雲和瑞香都給了王仁,寶綠只得補了熙鳳屋裏的空缺,改了名兒叫“順兒”,李夫人身邊留下了碧桃,這回不得已送外甥女住在別人家裏,李夫人不放心,便索性将碧桃給了雲安。這碧桃自己能幹不說,她還是王家大管家王福的嫡親侄女,有她在,杜雲安做事比往常還便宜,可見李夫人真真為孩子操碎了心。

“姑娘,你也給我們改個名兒!你看林姑娘屋裏,雪鷺雪鶴、雪雁雪莺,多好聽呀!況且一聽就是一屋的。二姑娘屋裏的繡桔和司棋姐姐的名字也好……反正我不想做’線‘了,你給我想個好聽的名字。”茉線撒嬌道。

碧桃也過來應和,原是她才知道赦大老爺院裏有個也叫碧桃的通房,怪難為情的。

這可是難着雲安了,她起名的水準,看她家裏那條大黑狗叫“虎子”就知道了。

雲安想了半天,茉線将帶來的古董擺件都往百寶閣安放妥當了,見她還沒想出來,這女孩子就跟她碧桃姐姐搖頭:“我看咱們還是別指望姑娘了,我從前見她喂廊下的雀兒,不管什麽品種什麽顏色的都叫‘鳥兒’‘鳥兒’,針線房附近的貓一律是‘咪咪’‘花花’……不然咱倆換個字兒,你叫碧線,我叫茉桃?”

雲安都聽見了,忍不住氣笑:“碧線?幹脆叫避嫌算了。茉桃,你也不怕別人叫你‘莫讨’——‘莫讨飯’,讨飯,邊兒去!”

茉線的嘴嘟的老高,雲安沒法子,只好絞盡腦汁:“你們生在幾月?”

一個說六月,一個說十二月。雲安撫掌大笑:“現成的名兒,茉線你叫‘荷月’,碧桃姐姐叫‘梅月’,如何?”

兩人想一想,雖說姑娘取巧兒了,但這名字好聽也好記,倒真不錯。

這日,荷月進來回說:“仲爺送了年禮進來。二奶奶打發人說請姑娘回家提前吃年茶罷,到了年節正日子就不好出去了。”

不多久,外頭有人來回說,已套好了馬車。荷月和兩個李夫人給的粗使嬷嬷給雲安壓車,梅月留下來看屋子,一行人極低調的就出了榮府。

過一個路口,杜雲安換到自家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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