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出游·(1)

作為吃過拜師茶的親師傅, 陳子微遠在江南,又是個連太極拳都打不好的文弱儒生,他對座下兩位弟子在行伍中訓練作戰、立功升遷無甚幫助, 但在其他方面确确實實盡力教導二人, 毫不摻假。頻繁來往的厚厚書信就是明證。

不是勇猛無前就能受重用,就能夠施展男兒抱負的,做官之前先要學會做人。正是因陳子微殷殷教誨,杜仲、宋辰兩兄弟才能在不長的時間裏做到今日這番成就:進退有據,下能受兵丁敬服, 上能得長官器重;收放自如, 內能與将士打作一片, 外可同王孫得體同游。

師兄弟二人在軍中向來秉持外粗內細的做派,伍中兄弟看到是他二人身上武者氣重, 豪爽大方講義氣, 卻不知這二人各領一百戶所,互為倚背,消息相通, 時刻繃緊了心神旁觀全營。最近, 師徒兩方通信談起景色都有“風平浪靜”“孕生春景”之類的字眼,雖只是信中寥寥帶過的家常之語, 但個個心底都明白。

“風平浪靜?”杜雲安垂眼,心道怕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罷?

杜仲笑笑:“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冬育春景、萬象更新。”陳師傅猜測大變在今冬。

便是在自己家裏,有些話也不敢大喇喇的說出來。杜仲只要知道妹妹心中有數就好了——他們只兄妹兩人相依為命, 安安又從來與別家女子不同, 杜仲從沒想過要她蜷起見識、撫平溝壑, 縮回內宅方寸之地去。妹妹這份不同, 亦是杜仲默許宋辰心意的原因之一,杜仲知宋師弟能包容保護這份不同。

雲安腦中急轉,知道哥哥的意思會在變故發生之前接她出榮府,以保她平安。俗語說,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亂起來官兵比賊匪害民更甚。若果然京中生亂,亂兵搶掠的對象不是平民百姓,而會專往豪富的朱門府邸裏去。榮寧二府向來好排場尚奢侈,下人們嘴不把門,也學主家那樣在外擺闊,遍京城就沒有不知道他兩家富的流油的。這等人家當真是個閃亮亮的靶子。

雲安想到鳳姐削減了一半冗餘的人丁出去,不免心裏擔憂,萬一因為人手不足未能守住門戶,豈不是好事變噩耗?

“安安,那位王老爺心中有數。”并非杜仲涼薄,而是他有自知之明,如他這等低階武官,在大風浪中保全自身就不錯了,根本無力他顧。他既管不起榮府的事,便連警示都不能去做,免得好心辦壞事,壞了王子騰的部署安排。

從前事上看,至少王子騰是個願護惜親人的,他亦是唯一有能力這樣做的。

雲安點點頭:“哥哥打算怎麽做?”

“避出城去。”杜仲說:“咱們家的莊子在靠近西山不遠的村子,離京約四五十裏,莊子東南角本就有座小小園庭,整修一番倒比這裏更好,周圍都是自家的莊地。那邊民風不錯,因臨近山脈耕地,附近各村落人口并不多,也并不富裕,因此連偷兒地痞也不肯光顧。”況且北去又更近京的地方,即在距離京城二三十的西北方正駐紮着王子騰所統的西大營,若有亂兵從西門潰逃,西大營便是前一道屏障,而倘若西大營也生變故亦無妨礙,這莊子的東北兩面正是西山山麓一處末端‘爛龍尾’處,山脈像被天神砸爛過一般,支離破碎,山峰和溝壑縱橫,如同天然陷阱。經此兩道屏障,能到本莊的大約只是個別游兵散勇,依莊上的守衛,并不在話下。

西山是太行山支脈,山形如騰蛟起蟒,分外雄渾,可那許多處的山尾唯有此處是這種山貌,因此被附近村莊人稱作“爛龍尾”,離這爛龍尾最近的幾個小莊子也賣不好,因此才輪到杜仲和宋辰。這一對師兄弟不僅給自己買下一座,還合夥給他們師傅陳子微置下一座離爛龍尾較遠較好的小莊子。

京城附近低價貴,況且朝廷管的也十分嚴,不許勳貴皇親及官員們在這裏大肆并土劃地,所以京郊乃至直隸一帶的田莊并不多。若有,那也是早年國祚初立時趁管束不嚴時置辦,如今留存下來的都是祖宗傳下來的,比如李夫人在宛平縣的莊子,就是李家從個落魄世家手裏高價買來的。杜家的莊子也是這緣故,據說當年的那官員官位家資俱不甚好,偏有二分歪見,避開勳戚大臣們争破頭的好風水肥田,在犄角旮旯裏買下這一片土地。這一片不小,趕得上四個半杜家兄妹住過多年的李甲莊,但因地勢的緣故分成了三個莊子,俱被他們師兄弟拿下了——置這地方的官員後世子孫不肖,他們自個不争氣,反賴這田莊風水不好,因此家裏再沒能出個入仕當官的人。

他家是作拾起臉面的借口也罷,當掩耳盜鈴的遮羞布也罷,反正附近這話知道的人不少,連與杜仲甚厚的官牙人也打聽到了,當時還勸杜仲不要買這莊子。時人篤信風水神佛,杜仲兩個便以他們行伍中人“以煞擋煞”的說頭糊弄過去了。

杜仲将置辦莊子這件事當做功勞笑談跟他妹妹說過,杜家兄妹對這風水之說都不信,雲安還圍着哥哥好好誇了一回。況且看看這幾個莊子的主人,杜仲、雲安兄妹倆父母早逝,宋辰被說惡鬼投胎,陳子微更是六親俱喪,哪個正經算起來不被诟病一句“命硬”?從這上頭看,卻‘正合’這田莊主人緣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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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好!”雲安道,“正好肯往那裏的人少。”

雲安也不問哥哥和宋師兄怎麽做,他們必然有主意的,只是囑咐:“別忘了我那兩個妹妹。”既然發誓要休戚相關,杜雲安可以狠下心不去想榮府怎樣,她也寄希望王子騰能護住親朋,但迎春和黛玉卻萬萬不肯舍下的,況且就算榮府無虞,也舍不得她倆個留在都中擔驚受怕。

杜仲一笑:“自然。”安安的兩個金蘭,不僅都是自家的妹子,還有一個還是林老伯的掌珠。

————

陳子微教給師兄弟行事立身中的一條就是:曲突徙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是以鋪墊準備,從此時就要做起。

方進八月,杜雲安就笑着回禀賈母:“我家在城外有一處小莊子,裏頭的別院也還算幽靜幹淨,如今秋蟹與同茬的稻粱都熟了,且算肥美,因此想請老太太賞景,亦是尋個野趣兒。”

賈母“噢喲”一聲,贊道:“你家裏原有這能為,許多好東西都能早先得了。”這說的是杜家莊上不少蔬果都比市賣熟的早。這老人家很有興致的又問:“就是先前送甜瓜、西瓜和蓮藕、石榴的那個莊子?”

雲安忙應了,笑着點頭:“正是那兒。”

不等別人說話,鳳姐連忙幫腔道:“剛才她的婆子送進來一簍子肥螃蟹,我方親眼看過了,果然是養的極大極好的。我将跟梅月說‘你們安姑娘忒小氣,送來這一籃子哪夠我們吃的,莫不是專門來饞我們的?’,她現在就提了這話了,我就說麽,果然是饞我們的,我們吃了很好卻不足興,豈不得給她這面子都往她家莊子上游興游興。”

這話笑的衆人都軟了。

賈母因指着鳳姐笑罵:“是你這猢狲饞嘴,還拿我們大家做由頭,這裏面最想要去賞景吃蟹的就是你罷。”

鳳姐大方認了,還偎在賈母身邊撒嬌:“老祖宗也疼疼我罷,我才說秋老虎熬人,要找個好地方散淡散淡呢,安妹妹就說了這話。咱們去了,一不負她的好意,二也着實松快一日。”

賈母自己不大樂意動彈出門,但也聽進了她們的話,又見坐着的所有孫女們都有些期待,因此不想掃興,便道:“我這把老骨頭就不去了,叫你鳳姐姐帶上你妹妹們一齊到你家別院頑一日罷。”

又摩挲着鳳姐的脊背笑道:“可憐見的,眼看中秋你又得忙上一通,少不得讓你先歇一回甜甜心,才能盡情叫你忙碌。”

鳳姐笑道:“再沒有比老祖宗撥的算盤珠子再精的了!看看,看看,我與這一群小冤家去,哪裏是叫我歇着,分明是作保母老媽子用的!偏到了老祖宗嘴裏,就成了我受用過一日了,後兒再忙使的再厲害也不興反悔的?”

賈母笑的合不住,輕拍她一下,命雲安:“我這裏是允了的,你只問你鳳姐姐願不願意罷。”

雲安就笑道:“吃了我的螃蟹,就要依我的請——方才平兒可說了,那螃蟹已刷洗幹淨進了蒸籠了!鳳姐姐,反悔不得喽。”

鳳姐就怒瞪平兒:“你這蹄子,怎的竟給我扯後腿子?”

平兒福身讨饒,黛玉拿着帕子捂着嘴笑道:“鳳姐姐好沒道理,我聽得真真的,是你讓平姐姐告訴廚房清蒸上,還要留下幾只打鹵,怎又混賴人呢。”

大家都說鳳姐:“好會吃!”

鳳姐忙告訴大家:“你們別急,那螃蟹只是借我那裏的蒸籠躺一躺,一會子保準熱熱的給你們送去!”

她還怪可憐的,又說:“躺不能白躺,給我留點子腿子肉抵工錢罷。”

“快打嘴。”大家笑得站不住,拉着熙鳳不叫她再說:“笑多了肚子疼,肚子疼就吃不下好螃蟹了,鳳丫頭準是打得這個主意!”

賈母也只看那多張嘴同鳳姐一張你來我往的,着實熱鬧一回。

末末了兒,賈母笑道:“你留下幾只打鹵?我正想吃打鹵面了,調好了鹵子也送來。”

鳳姐急忙道:“我正是聽鴛鴦說老祖宗想吃面了,才想起螃蟹鹵這宗兒來。一會子等我孝敬您。”

當午擺飯,賈母留下諸人說要置小席,各院子就奉上各自小廚房拿手的好菜來,南北風味各有千秋,還有蒸螃蟹,吃過一輪螃蟹蘸姜醋,大家都說蟹好,這早了半月的螃蟹也膏肥黃多。這時,鳳姐就命将打鹵面送上來,一人只得一小碗兒面,可那鹵子配菜卻有二十來碟子,螃蟹鹵子是頭一個,後兒雞絲鹵、炒蝦仁、瑤柱、木耳絲、黃花菜、時鮮蔬菜等等,各人按自己的口味自便就是。

最後飲過平明院小廚房送來的紫蘇葉湯兒,用蘇葉再洗過一次手,這偶然起意擺的家宴才興盡了。

因議定了明日就去杜雲安家的莊子上游玩,諸姊妹興致極好,問她有什麽新鮮頑的。

雲安笑道:“別院裏有極好的秋海棠和玉簪花,外面的田地上有活水窪子,有挖的荷塘,小山坡上還有石榴林和竹林……精致雅巧處是萬萬比不上這裏的花園景物的,只不過地方大些兒,亦有點子野趣。”

寶釵笑道:“清幽自然的方好。”

還是她懂得多些,因奇道:“你方才說活水窪子,難道這螃蟹真是你家莊上自産的嗎?”

這些女孩子都是深閨小姐,都不懂這些,就是迎春和黛玉,她二人每讀邸報和些雜書,其間也不乏兩本農書,卻也不知道這螃蟹怎麽養出來的。

因此大家都問這裏面有什麽說頭。

寶釵笑道:“我也是聽說的,我家有個夥計在勝芳有幾畝田地,正産螃蟹,京中謂之勝芳蟹——這螃蟹卻不是本地河裏生的,而是當地的田地通着西澱水,這白洋澱又通着津海河,是海裏的螃蟹溯游回的。夏末初秋,那西澱裏的水變少了,就有許多螃蟹爬出來到他們的高粱地裏吃高粱,過一旬日,螃蟹肥了便捉蟹為生。”

其實此時南北的螃蟹都不是人工養的,往往是湖河裏野産的。杜雲安家的莊子聽聞在西山附近,那裏哪兒來的産螃蟹的湖泊河流,都是山泉一類的泉眼溪流。

是以寶釵才吃驚呢,她本以為是杜家從別處買來的,不過是莊子送進來,便借個名頭。

杜雲安笑笑,她上輩子曾在盤錦出差半年,後來連出差的公事都忘得七七八八,卻仍深深記得當地盤錦蟹和盤錦大米。盤錦蟹雖是借渤海使螃蟹“海水中生、淡水裏長”,但其實養殖規模擴大後,附近的地方開始稻田養蟹,杜雲安租住的那戶老鄉便是當地稻田養蟹的好手,老鄉志向遠大,最愛跟人唠“蟹經”——杜雲安為着他家做飯的好手藝,在他一家子兒女孫子耳朵都生繭子的情況下,不得不接棒做聆聽乖孫女狀,才學了一肚子理論。

其實寶釵的這話是一知半解,她家莊子上的螃蟹不是生在那處活水的水窪子裏,而是在水稻田裏,杜雲安牢記老鄉說的水稻行距要大,蟹苗要稀,早放精養,梗上種豆……才能蟹肥稻壯。許是因那處莊子兩面有山,氣候條件實在不錯,今年鬧着頑似的只試了十畝地,就得了這樣的收獲,把杜仲也驚着了。

幸好當初別院附近的莊田都是買的家下人打理的,若不然得引的不少注意。因那不僅總得了估算得有兩百多斤的螃蟹,連水稻也并未因種得稀而減産,甚至居然跟上田相當,畝産約有二百多斤稻谷,連田埂上的黃豆每畝也收了二十斤上下。杜仲宋辰因此商量一番,今後杜家的莊子都只用兩家買來的人口,才好任雲安施為,而本莊原有的佃戶都遷到相鄰宋辰和陳師傅的莊上去。

因杜雲安那些個生財的想頭,所有的佃戶都額外有筆不錯的進項,況且東家仁慈,在直隸佃戶交租多比其他各省高的情形下,也只按皇朝早年時興的五成計算,而且佃契上也并無“不拘豐歉”的苛刻條款——因此三個莊子上的佃戶對這番變動并無不滿。更多壯勞力不豐的佃農家體會到精細侍弄田地及從山林野地裏采摘加工的好處,亦有主動來改佃契要租小些兒的土地的。

“是莊子上産的,只是大小參差,遠不及勝芳蟹。”雲安笑道。本也就是挑了肥的最好的送來的。

“因這股活水,又挖出個荷塘來,也種了些菱角雞頭,只是長得不好。”

衆姊妹都笑:“吃了你家莊子的甜瓜西瓜,還有那麽大的石榴,只料想不到原來那裏也有養不好的東西。”

寶釵因問:“那裏物産都比別處早熟些兒,你可知是什麽緣故?”

雲安搖頭笑道:“我其實自己都沒去過。只是聽我哥哥說莊上有位極通農事的老人家,原是因黃河水患逃難來的,我哥哥見他捏一把土就知道肥薄适種,就将莊上的農事給他管,這位老人家因此很感激,便用各樣的方法來侍弄田地莊稼。”這深藏功與名的老農就是她自己了,不過這種瓜果能早些時候成熟一是賴她肚子裏的那點先進見識,二則是因這莊子地勢好氣候好。莊上自家的莊丁的确是從官牙人那裏買下的難民,這些人背井離鄉不熟悉本地情況,杜仲師兄弟挑人也謹慎,待之又厚道,所以并不會亂說。

“你們都成論農經的‘司事大人了’!”惜春笑道:“安姐姐,你說說有什麽好頑的?”惜春愛畫,府裏景色再好也是人工雕琢,不如自然的靈氣,更能撥動畫者的心。

……

能夠出門去游玩,三春比其他姊妹更欣喜,如寶釵黛玉這等從前還能出門,三春姊妹卻是少有機會邁出榮國府的二門。尤其惜春年紀小,更是興致極高,白日裏纏着幾個姐姐說話還不足,當晚連露微堂也不回了,只要跟着迎春同睡。

這晚,李纨在露微堂中未等到惜春回來,反而是入畫回來告訴她,說四姑娘在平明樓跟二姑娘住下了。

李纨出了一會神,好一時才長嘆一聲兒。

李纨的丫頭素雲見狀,便乍着膽子勸道:“現在時候還早,不如奶奶去上院裏陪老太太說說話。明兒姑娘們都要去杜姑娘家的別院,只琏二奶奶一人恐照應不過來,奶奶去了,也是替老太太分憂。”

李纨坐在矮榻上,通身沒點熱乎氣,愣了一愣才搖頭道:“既沒人請我去,我就不去,不然上趕着有什麽趣呢。”

素雲和碧月都有些着急,如今府裏情勢與往年大不相同了,從前太太縱然不大喜歡,可有太太總是常把“先珠大爺”挂在嘴邊,府中上下就忘不了奶奶和蘭哥兒。今時今日呢,太太遷到東跨院靜養身體,連寶二爺都不敢多去打擾,更不提蘭哥兒了;又分了小廚房,老太太也不大興讓兒媳孫媳侍飯的規矩了,大奶奶又不如琏二奶奶嘴巧說話诙諧,老太太想起來叫上去說話的時候就極少了,有那種阖家的女眷都在的場合,偏又顯不出大奶奶來,一整日裏跟大奶奶說的話有數的很;況且姑娘們立了院子,後又自管自的份例,眼見都成長出來了,愈發大奶奶連照管姑娘們的事務都不用擔着了。

琏二奶奶管家管的風生水起,衆位姑娘也個個出挑。二姑娘同杜姑娘、林姑娘擺弄了專接女客的鋪子頑,聽說很紅火;三姑娘與寶姑娘做針線談書論字,聽說兩人的女紅連老太太都誇贊的;便是四姑娘,雖同奶奶住在一處,卻亦有自己的事情做,她跟杜姑娘學了種畫人滑物極像的新畫法,日日專研呢,說是要将這種畫法融合進她的畫技裏,要攀什麽“寫實與靈動韻味的高峰”。別人那裏越熱鬧忙碌,就越襯的她們奶奶這裏,當真冷清就如廣寒月宮了。

可如大奶奶這樣的守節寡婦,在這等侯門公府之中,可以自家擺出個超然物外的态度,卻絕不能讓上頭忘記了,不然就連僅有的前程指望也敗光了。

就譬如老太太去年的時候還曾說大奶奶寡婦失業,要從府裏撥一塊地叫她自己收租,現今也沒了後音兒。

李纨煩惱的亦有這一項,另外一項就是她聽說鳳丫頭求杜姑娘給她出了主意,鳳丫頭如今不僅将自己嫁妝裏的兩個收租的鋪子拿了回來挑了自己陪房開店,還給官中也照樣辦了五間商鋪,雖不是那種日進鬥金的,可細水長流的總有進項,比原本只收房租要好的多。李纨有心也如此,還能為自己和蘭哥兒積攢些梯己,只是那位杜姑娘卻不大與她這裏來往,連正經話都沒說過幾句。

她今日突然聽說老太太允了奶奶陪姑娘們明兒往杜姑娘家的別院散淡一日去,李纨就覺得時機到了,只要明日能一起去,不僅能向杜姑娘問些辦法主意,還能看看杜家的莊子是怎麽經營的,日後也求請府裏幫忙給蘭兒置辦一個小田莊子。從聽了上房的消息,李纨就打扮齊整了,等着老太太叫她上去,誰知左等右等,晌午小宴老太太沒想起來,下晌午乃至晚飯都無一人來請她。李纨枯坐了近一日,心頭的滋味就別提了。

“奶奶,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大願費腦筋了。”素雲勸道:“寶二爺今日上學去了,老太太就沒想起來,沒說讓寶二爺明日也同姊妹們一道兒去頑的話。我聽說寶二爺方才從前頭老爺那裏回來,聽到這話,果然不依了,這會子正同老太太撒嬌呢。奶奶現在上去,正好讓老太太想起來。”

碧月也道:“咱們蘭哥兒也還小呢,正好也求老太太一同松口,明兒也不去學裏,索性奶奶帶蘭哥兒一道兒去松快一日……”

只是她還沒說完,素雲就忙給她使眼色,碧玉不敢說了,就聽李纨道:“怎麽這樣沒規矩,哥兒上學的事也敢插嘴,我便是待你們比別處寬些,也容不得這樣的事!”

碧月聽說,趕忙跪下。素雲也不敢勸了。

過了盞茶時間,李纨才回神嘆氣道:“起來罷,以後不可了。老爺若知道你們這樣說話,不免要嫌我縱溺蘭兒。你們別學老太太和寶玉房裏的丫頭,她們的那些古怪話說到天上去,與我不相幹。你們若學了,少不得我擔不是。”

碧月起身,和素雲兩個退到一旁。

到底是想的事要緊,李纨便少有的不等人來請她,出了露微堂,往上院去了。

誰知到了上院,已是關門閉戶了,守門的婆子笑道:“今日熱鬧了一整日,老太太興致好,都一齊說笑來着,掌燈的時候就困倦了,好容易等到老爺放寶二爺回來,說了一會子話就歇了。大奶奶若有事,不若明兒來罷?”

李纨勉強笑了笑,說兩句“沒什麽事,不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的話,就帶着素雲、碧月往回走。銀蝶和小丫頭炒豆兒提燈,李纨站在路旁花樹上立了半晌,才道:“去鳳丫頭的院子。”

此時離上鑰的時辰很近了,但素雲和碧月都不敢提醒,只得侍奉着李纨往鳳姐的丹桂苑去。

丹桂苑倒是還沒關院門,因這院子是小三進的格局,看門的婆子要進去通報,李纨笑道:“我不過悶了來找你們奶奶聊閑話,你別聲張,我自家進去便罷了,若是你們奶奶有事,我便不擾她的正事。”

說着就将銀蝶和炒豆兒留下,她帶着素雲、碧月一徑進去。

這三人方進了垂花門,另一個值守的婆子邊系腰帶邊轉出外頭的樹叢,她因問:“方才是誰啊?”

她同差的那婆子便說:“是珠大奶奶。”

這婆子一聽急了:“我只解泡溲,你就捅婁子!二爺今兒可早早回來了,這會正在家裏吶!”

那婆子方想起來,用拳頭砸大腿道:“這可咋麽辦!”銀蝶和炒豆兒對看一眼,都悄悄走遠了些,到牆外甬道旁候着。

此時李纨走進二進去,只見這院子裏竟沒人的,各屋裏燈火通明卻都關着門,心裏納罕這弄得什麽鬼,卻聽堂屋那裏傳來一陣笑聲,這是個男人的笑聲,還有“好奶奶,祖宗”的輕浮聲音。

李纨兀的臉上血紅,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也不理那二個縮手縮腳的看門婆子,直接出了丹桂苑。走出好長一段,李纨摸摸紅透的臉,不知又想到什麽心事,臉上紅暈散盡,登時跟抹了白灰似的。只是此時上夜的婆子開始各處巡邏鎖門了,李纨只好回露微堂去。

丹桂苑的兩個老婆子見李纨沒發作她們,她出來的那樣快料也沒叫二奶奶知道,都放下了心,一個說:“珠大奶奶是善德人,我想她也不至于怪罪。”

另一個也附和,随後撮着牙花诶诶的笑:“你看見大奶奶剛才那樣子了嗎,跟有狼攆似的——你說珠大奶奶聽到看着什麽了,吓得這樣。”

先前那個捂着嘴哼笑:“寡婦老婆夢見毬,能是什麽。珠大奶奶通才二十幾歲,苦着嘞!”

…………

巧的很,平明樓裏的入畫也正跟繡桔說珠大奶奶呢。

入畫因道:“珠大奶奶一向清苦,這是令人敬佩的事,只是我們姑娘才多大,實在不慣那樣。你不知道,前頭有段時間姑娘許是被大奶奶影響的,又看佛經又自己參悟,還說要像智能兒那樣剃頭作姑子去,吓得我們呀,虧得有鹦哥姐姐!鹦哥姐姐悄悄告訴了鴛鴦姐姐,鴛鴦姐姐又和二奶奶說了,二奶奶說以後不許水月庵的尼姑進來,尤其不許那些小尼姑們同我們姑娘頑。二奶奶說那些小尼姑倚仗着府裏給月例活命,因此見姑娘喜歡聽她們說庵裏的日子,就特特的誇大了的說,好讨好姑娘得點子好處。我們姑娘人小,聽那智能兒說她們的日子多自在清靜,又說什麽佛光滌人幹淨的話,可不就心裏惦記上了。”

“還是從杜姑娘這裏看了個給她畫的小像,我們姑娘才不看佛經了,一心往作畫上使勁了。”入畫說道:“雖姑娘好了,奶娘和鹦哥姐姐都看的緊,可我們這些屋裏的人卻不大好。”

繡桔奇道:“姑娘好了,咱們就自然好了。有什麽不好?”

入畫看看繡桔的屋子,羨慕的緊:“怎麽能跟你們比!我都聽說了,二姑娘、杜姑娘、林姑娘一個賽一個的寬仁厚道,還許你們家人将自家做的東西在那間鋪子裏寄賣——可我們呢?先時大奶奶管着露微堂,大家也沒覺着哪裏不好,只是珠大奶奶手緊,過年的時候賞錢不多有一句抱怨罷了。可等各處立小廚房,各個主子自己掌管自己的份例,那可真真就寒苦我們了。致遠齋和露微堂公用一個小廚房,三姑娘、寶姑娘那邊盡是雞鴨魚肉新鮮時蔬,除了姑娘的另做外,我們這邊卻只得些豆腐雞蛋寥寥幾樣兒吃食。比如說吧,明明姑娘的份例裏那些上等米一屋子的丫頭都吃不了,可大奶奶守規矩,只不許我們吃,都吃下用常米,這只是稻米,其餘的份例都釘的死死的,一絲一毫兒都不許錯的。”

“你們如今還這樣?”繡桔大吃一驚。

入畫倒笑了:“這倒沒有,原本是姑娘先前不管,只叫本處的人随大奶奶屋裏的規矩。後來她知道了,便說也要學三姑娘那樣自己管,所以如今我們已好了的。珠大奶奶不是刻薄人,她守清規慣了的,從不管別人的,這只是她房裏的規矩,并不強求別人也一樣行事。我們姑娘說要自己管,她便将份例都分開了。”

繡桔笑着點頭,就聽入畫嘆一聲:“到底是苦了素雲幾位姐姐了。”跟着大奶奶受清苦。

這邊入畫和繡桔說憐惜素雲,那裏素雲就打了個冷戰,卻是因李纨在露微堂院子裏徘徊良久,她受不住浸上來的涼氣所致。其實素雲心裏正有一句話實在想說:“奶奶不能只等着別人來請,你一味的‘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難道還能指望別人時時刻刻想着你不成。到底是自己尊重自己太過了,便是節婦,也是這家裏的孫媳婦,你從不出頭擔責任,如今可不是姑娘們小時候老太太、太太指明要大嫂子看顧的時節了,再這樣擎等着人家來捧來請,早不成了!就是琏二奶奶那種厲害人物,管的府裏上下都服服帖帖的,還不是在老太太跟前作小作怪的讨老人家高興呢,便是故意出醜也為着叫大家笑——便是讨厭琏二奶奶的厲害的,也得承認二奶奶真心孝順。”

素雲心裏翻過來倒過去這番話,都到了舌尖了,看一眼碧雲月白裙子上跪出的兩處污跡,到底咽了回去。

————

卻說自那日熙鳳帶着衆姊妹及寶玉在杜家的別院游玩過一次後,不僅姑娘們心心念念,就是賈寶玉也說“野趣渾然”,一心記挂着再去。

倒不枉杜仲宋辰兩個準備了許久,收羅來好些玩意了。

有一就有二,奈不過鳳凰蛋賈寶玉的撒嬌耍癡,九月九重陽節的時候榮府這些年輕的哥兒姐兒又去了一回,這次不僅有鳳姐跟随照顧,尤氏也被搬來照看她們,寶玉還問:“蓉兒媳婦呢?”

尤氏笑道:“她身上不好,這幾日都懶懶的不願動彈,我就叫她好好在家歇着了。”

寶玉笑道:“老太太都贊珍大嫂子最會疼人了。”

尤氏笑道:“這也是她可人疼,說話辦事我無一不喜歡的,我又沒個女孩兒,因此就只管當做女兒來疼她罷。”

随即又說:“正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呢,蓉兒媳婦有個同你年紀相仿的小兄弟,過幾日也要附到咱家的書塾裏讀書,他小孩子家腼腆膽小,蓉兒媳婦說‘托寶叔多照拂一下罷’。”

“原是自家人,有什麽照拂不照拂的。改明兒我們一處上學,我正說沒個投契的好學友呢,侄媳的兄弟怕亦是難得的好人品,我心裏歡喜還不夠,日後只管和他論我們自己的,稱兄作弟的你們別管。”

說說笑笑就到了那莊子。尤氏想了想路途,暗自皺皺眉。後兒悄悄使人出去打聽一番後,因找鳳姐單獨說:“我說這裏路熟呢,原來是‘爛龍尾’附近的地。”

鳳姐因問什麽爛龍尾。尤氏就把這古怪地名的來源告訴了她,還說:“咱們家的莊子不是在很北面,就是在南邊不豐的地界兒,你大哥哥早想在這京郊買一處了,這處本是往出賣的幾個莊子之一,還數它離京近又最大。偏偏你大哥哥親自來看過後,就将跟他薦舉此處的二管家抽了一頓,說這裏是‘爛龍尾’,風水極差。”

鳳姐歷來不信這些,指着窗外好山好水好景致,哼笑道:“你說這裏風水差?”

“什麽爛龍尾,我卻不信的。”鳳姐挑眉笑道:“你是沒吃過我們分給你的甜瓜呢,還是給你家供盤裏擱的石榴不夠大,那種風水惡地能長出這樣好的果子來?”

見尤氏仍憂心忡忡的,鳳姐只得低聲勸道:“許是那邊山溝裏風水差,到這裏就好了。我可跟你說,別掃了她們的興,這些姑娘們好容易有個出來走動散淡的地方,你不許攪和了!”

“況且誰也沒在此長住的理兒,不過偶然間來游玩一次罷了,能礙着什麽呢?”鳳姐軟硬兼施:“再者說,還有‘以毒攻毒’一說呢,我家那個大妹妹的兄長是個武官兒,還是個以殺敵攢功晉身的武官兒,這兩相裏一沖和,就兩兩抵消了。若不然此處水土不會這樣好。”

尤氏聽了,倒覺有理,因此應承道:“罷罷罷,你心裏有數就成。”

“我也不犯着叫妹妹們都不高興,我不與老太太說就是。萬一有事情,咱們以後不來了就是。”

鳳姐立時便笑起來,親手給尤氏端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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