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福山縣君
陳老太太來京不久, 就送了帖子給賈母,擇選了個好日子來拜會。
九月菊花滿園。
菊花又被稱作九花。榮國府往年都要在大花園中支起庋架,将數百盆菊花擺上花架, 作九花塔。九花塔在京中豪富人家,蔚為風尚, 各家都高價置辦名花, 以珍惜品種和花量取勝,此為富貴人家的雅事也。
本來都猜測今年各屋自立,官中又吃緊,恐怕不會有這樣的盛景了。誰知鳳姐依舊熱熱鬧鬧的置辦起來,那“大金葵”“醉太白”“芙蓉秋燕”“紫绶金章”的好花不一而足, 喜得賈母特地将席面擺在花園旁的留仙亭裏,請陳老太太共賞美景。
陳老太太笑道:“你們家這九花塔擺的好,那是‘青山蓋雪’罷?”
賈母眯起眼睛看她指的那盆, 點頭笑道:“大概是罷。”
這老太太也不遮掩:“我不懂這些名堂,只看着好看就高興一場罷了。”
“老姐姐是豁達人。”陳老太太就笑。
其實這位陳老太太輩分高,年歲卻不太大,足比賈母小了十來歲, 但架勢卻擺的自然,顯見不是虛張聲勢。賈母也的确不敢慢待這位身上并無诰命的老夫人, 陳氏可是先帝最後一位寵後娘家最小的堂妹,當年不滿三歲就被陳皇後求賜了縣主爵位……如今聖上年邁,便重舊情起來, 且将多年前的那些舊事看開了, 又記起那位先陳太後的扶立之功來——陳老太太進京的第二日,就得皇後召見,且在宮中待了大半日, 她前腳回去,後腳娘娘的賞賜就送到了。
宮中的賞賜就是都中世家的指南針,微園的拜帖請帖一時收到門人手軟。
只是陳老太太皆婉拒了,只在家中休養,往榮府來還是她除進宮外的頭一次露面。
“不瞞老姐姐,我此次一是來拜會拜會您,咱們多年沒見了……”陳老太太快言快語:“二是想接兩個女孩兒家去住些日子。”
花園附近的小花廳中,鳳姐一面剝着葡萄皮兒,一面斜着眼看杜雲安,嘴裏問道:“怎麽回事,這怎麽又成妹妹你的‘姑祖母’了?”姓杜的姑娘,做了王家的女孩兒不說,又成了前縣主娘娘的侄孫女兒?
黛玉小時倒是見過這位堂祖母,她記性好,還記的這位堂祖母一直深居簡出,在林家姑蘇的祖廟避世不出,爹爹和陳叔叔竟能請動這位老人家出山?不過這些時日的邸報不是白看的,林妹妹冰雪聰明,想一想就猜出了七八分,聖上近年來優待舊人廣示仁愛,陳家的确是最能體呈聖恩的舊勳貴代表了。
想到此處,小姑娘的嘴角就彎了起來,伏在她大姐姐耳旁叽咕悄悄話:“陳叔叔好會計算。”
計算?是算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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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安握着黛玉的手,心裏感嘆,比不得比不得吶,不愧是心比比幹多一竅的林妹妹,這見微知著的本事不是她這種凡人能及的。只是幫她打開了通向外面的一扇窗戶,叫這小姑娘看到了更廣闊的的世界,這聰慧才華就再不是後宅這點地方能鎖得住的了。
陳子微老謀深算至極。他看出了當今捧陳家用來解開舊結廣施恩澤,以圖換的個“仁君聖主”身後名的冀望。但這位半生隐于幕後的大儒沒有急于出仕,一面安安穩穩作他的幕僚,一面卻又将僅剩的血脈最近的堂姑母推到人前——聖上不是要施恩麽,陳家先要将“縣主”的爵位拿回來……至于陳子微,卻是要觀棋到最後才落子的,在都中這場亂局未明之前,陳子微和林如海兩個只會穩如老僧,專注鹽政公務而已。
尤其陳老太太進京的時機妙啊!一石二鳥這招真被陳師傅用出了花兒來。
這簡直是空手套白狼,他穩做釣魚臺,不動聲色的先将姑姑當年被褫奪的爵位撈了回來——杜雲安是看過陳先生雲山霧罩的信,又聽過哥哥的話,才想明白了,可如今黛玉卻自個猜了個準兒,不是天賦異禀是什麽呢?
不過如今邸報和京中文人自辦雜報上許多蛛絲馬跡的消息都是這小姑娘總結出來告訴的,杜雲安早見識過這份本事,因此并不十分吃驚,因而只笑說:“回頭你寫信的時候問候問候陳先生……”若陳先生知道被這麽點大的小姑娘猜中了他的老狐貍算盤,怕是得後悔的捶胸頓足罷,當初認下哥哥和宋師兄兩個直心腸的做弟子,卻白白放過了眼皮子底下的良材。
黛玉“撲哧”一笑,她大姐姐真的好壞。
“你們兩個倒自己咕哝起來了!”鳳姐氣的用手裏的葡萄皮子扔她倆。
小姊妹倆忙讨饒,雲安忙賠笑道:“老太太是我哥哥師傅的姑母,因這層關系,我便該尊一聲兒‘姑祖母’。”
鳳姐就嘆,這杜家小兄妹倆的運道真是好的叫人眼紅,出身那樣微薄,卻不斷遇着貴人。
所謂“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傅”,又有“天地君親師”,這正經的師徒其實與父子也不差什麽了,況且從這陳老太太對安丫頭親昵的态度來看,只怕又是一個嬸娘。
鳳姐上下打量雲安,跟平兒笑道:“她就那麽好,果真比我們可人疼嗎?怎的一個兩個都這般喜歡呢。”
杜雲安但笑不語,陳老太太可不是一見面就喜愛她,而是本身就是哥哥和宋師兄搬來的救兵。
暗暗松口氣,有老人家這面大旗,自己和黛玉回家住就理所當然,過幾日用想念迎春的由頭把她也接去同住也順理成章,本來麽,這府裏誰不知道她們三人要好呢。
思及此,雲安就不願再在這件事上打轉兒,反而對鳳姐道:“眼看又快到年下了,我聽花嬷嬷她們說糧價就要漲起來了——官中糧倉不趁現在補一補?”
她說的話,叫鳳姐稀奇:“你怎麽想起這個來了?”
雲安笑道:“還不是怕鳳姐姐搭了這座九花塔多添一筆抛費。”
鳳姐吐着葡萄皮,哼笑:“這你們可想岔了,不說臘月裏莊上就該将明年的米糧送上來了,就只論這米價,便是漲又能漲多少呢。”
鳳姐指一指琉璃盤中的葡萄:“比起你們這個來,可不是天上地下的差別?你們莊子也忒會折騰了,有一批好瓜果比別人家早熟半個月,這又來這些葡萄晚熟了一個月,只你送來的那些葡萄就值多少石米呢?“
米能填飽肚子,這葡萄可不能。雲安心道,她見鳳姐不以為然的樣兒,也就不勸了,只另想些別的辦法罷。
倒是黛玉聽了這些話,若有所思,捏着帕子的小手微微用力,雲安忙沖她微微搖頭,示意回去再說。
又幾日,陳老太太果然打發了車轎來接雲安和黛玉兩姊妹。賈母攬她倆在懷裏,好不舍得,足足耽誤了半個時辰,才淌眼抹淚的囑咐:“好歹住些日子就回來,平日也打發人多來說話,別叫我記挂。”
賈寶玉驚聞林妹妹和安姐姐要走,連學裏處的正好的秦鐘兄弟也顧不得了,只對着襲人和晴雯長籲短嘆,又要到賈母跟前攔阻。襲人一把拉住他,皺眉道:“我的小爺,你又鬧什麽?原是人家的祖母來接自家孫女兒們,豈有不叫去的理?時辰已晚了的,你快去學裏罷,不然老爺知道了,又要教訓到多早晚才叫家來。”
寶玉聽了這話,越發了不得了,急道:“什麽八竿子打不着的祖母娘娘!她來接我們便要給嗎!依我說,只管叫打出去的好,什麽阿貓阿狗都來認孫女兒了……”
話還未說完,襲人搶上來捂他的嘴,急道直叫祖宗:“你如今怎的什麽都敢說了,你知道那位老太太是什麽樣人嗎,就渾說,那可是先嫡太後的妹妹!”襲人素來留心,其實早就知道了陳老夫人來接人的事,她怕寶玉鬧,便聯合本屋裏的丫頭瞞住他,後兒又聽別人說那位老夫人的事情,唬了一跳,更加不敢叫寶玉知道,唯恐他不知輕重沖撞了貴人。
晴雯看他兩個人勾勾纏纏半晌,冷笑一聲:“二爺也忒肯用性子了!一時這個一時那個,這半月和秦小爺好成那樣兒,好的所有的姐姐妹妹都顧不得了,這會兒又把人家撇到腦後去了——二爺是忘了秦小爺還在前面等您呢罷?”
這話卻勾起了寶玉的心虛愧處:卻原來自上五月端午起,他不知怎的對林妹妹生出了些不同的情思,與平素待姐姐妹妹的心都不同,他自己一時喜一時悲一時冀望一時灰心的折騰了好一陣子,才發現林妹妹待他還如往常一般,似乎并無那種相思。賈寶玉好不傷心一陣子,只好同學裏的塾友尋些閑書消解心情,不料有一起子學生不學好,将些淫詞爛曲的野史裹上別的書皮帶去學裏,叫賈寶玉無意間翻着了……他因此和襲人悄悄行了一番書中所寫之事,頗的滋味,這時那自傷自艾的心也被引開了些,後又與長得比女孩兒還清秀的秦鐘交好。外有契友內有嬌寵,寶玉這一陣子越發如魚得水的快活,就不大理別的事。
偏此時晴雯的話無叫他想起秦鐘,反倒想到對黛玉萌發的真心來,可不就有愧又慚,忽的癫狂起來,大叫着“混賬!”“是我誤了!”這樣的混話沖出去,襲人想拉沒拉住,被寶玉一甩手,她膝蓋磕到繡凳上“砰”的一聲,疼的歪在地上站不起。
“快攔住二爺!”襲人額頭上起了一層冷汗,口裏還是喊。
晴雯下意識追了兩步,飛起老高的珠簾撲了她一臉,晴雯跺跺腳,一摔簾子,轉回身過來扶襲人起來。
襲人哭道:“你理我做什麽,快攔着咱們那又發作的小爺是正經!”
晴雯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抗半抱的弄到榻上去,嘴上卻不饒人:“他連你都推傷了,我是哪個臺盤上的人,敢攔他去?”邊說着,邊彎腰伸手摟起襲人的裙子,将褲腿解開,紗褲推上去:“我的娘吶!怎麽傷成這樣!”
襲人看自己的膝蓋青紫一大片,還腫了起來,也唬一跳。
晴雯見她腿一直那樣子半蜷着,便問:“還能直嗎?”
襲人勉強笑道:“我不要緊,你還是上前頭去看着他罷,別闖出了什麽禍,惹老太太不高興。”
晴雯冷笑:“你還是顧着自己罷,老太太便是生氣要罰跟他的人,再罰能有你這傷嚴重?況且跟他出門的原不是我們,那些個媳婦婆子難道是死的嗎,早就追着去了!”
“到底對他不好。”
“你這他他他的派頭兒什麽時候能改!”晴雯不饒她:“不是正頭奶奶就少操奶奶的心!”
襲人被她說到心事,不由得心虛氣短,只氣的撲簌簌掉眼淚。晴雯看看她,又盯她膝蓋上的傷:“很疼?”
“來個人來,把那什麽化瘀制傷的藥拿來!”晴雯高聲道:“方才寶玉跑出去,你們花大姐姐要追,自個兒平地摔個狗啃泥!”自己摔的總比主子打的要好,她給掩住了寶玉甩開之過,算是給襲人保住了顏面。
襲人怔了怔,晴雯人嫌狗厭的這張嘴吶,卻偏偏是個豆腐心腸,遇着個這樣式的天魔星,便是賢惠襲人,也忍不住又“哧”的笑一聲。
這滿面淚痕笑的龇牙咧嘴的狼狽樣兒,晴雯退後一步,喃喃道:“又瘋一個!”
卻說此時,上院前廳裏,賈母好容易放人,雲安和黛玉依禮拜別衆人,方要出門,就見後頭賈寶玉狀若癫狂的直沖着黛玉跑上來,雲安腳步一停,攬住小妹妹轉了個圈兒,将人護在了身後。
只是賈寶玉跑的太快,眼看就要撞上來,當下所有人都急了,各有各擔心的人兒。尤其平明院裏的人,趕忙要扶卻差一步——
杜雲安伸手,一個手指頭抵住了賈寶玉的額頭……
賈寶玉涕淚交零的臉停在了一臂之外。
霎時,廳上跟凍住似的。
“大姐姐!”迎春趕忙喚雲安,她知道大姐姐力氣大。
雲安回神,立刻放下了手,笑問:“寶二爺怎的了?”神态自然的好似剛才那一幕是大夥做夢一般。
她邊說,邊留神別人,幸好衆人的注意都在賈寶玉身上,迎春離得近,聲音也不大,那情急之下叫出聲兒的“大姐姐”并無人講究。
賈寶玉被這一抵,眉心正中落下個紅印子,乍一看跟用胭脂印的金童印子似的。鳳姐反應快,急忙拉他過去,笑道:“哦喲,寶兄弟這樣兒,倒更像大家嘴裏的‘菩薩哥兒’了——只是以後不許跑的這樣快,若是摔了可怎麽得了?這回幸虧我們扶住了你。”
諸人就聽這位琏二奶奶薄薄兩張嘴皮兒一開一閉,就把事抹平了。陳老太太派過來接人的四個女人就暗暗在心裏贊一句,也少不得打量打量這個突然沖出來的哥兒。
這一打量,就不太喜歡了。這可不是個不懂事的哥兒了,怎的這樣冒失不避忌?
她們的神情沒能瞞過賈母的眼,這老人家就暗暗嘆氣,本來寶玉的名聲已好了的。鳳丫頭管家得力,從前那些愛說嘴的都打發了,有尤其碎嘴的還發賣了,因此府裏和外邊都不傳揚寶玉愛在內帷厮混的事了,尤其外頭人見他一日日的出去上學,更是将從前那些閑話當做小兒不懂事罷了。可如今這一來,只怕在這位老親眼裏又壞了。
幸虧賈寶玉奔騰的情緒被一打岔,他又恍住了,雲安跟黛玉使了個眼色,兩個姑娘便往出走,迎春等急忙簇擁着相送。
才出了上院,忽然聽到後面傳來一聲:“你走了,把我也帶去……”
喊聲未盡,就像被人捂住了般。
這邊所有人置若未聞,神色不變,雲安和黛玉還與衆姊妹說:“改明兒我們下帖子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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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園,是陳子微繼承下的一處祖産,占地不小,一層一層套了好幾層院子,回廊月門,曲徑通幽,俨然是江南小橋流水步步是景的風格。原本此處挂的是陳園的牌匾,但陳子微派人将匾額換做了微園,以免徒弟們被人講究。
陳老太太沒去她手裏的幾處宅子,反而一下船就到這處被杜仲師兄弟親自修繕布置的微園來。拉着他師兄弟二人喚孫兒。
杜仲師兄弟住前院,老太太帶着兩個“孫女”住後面,這老人家有趣的緊,還會玩,釣魚、雙陸、投壺、馬吊……樣樣來的,居然還會踢花毽兒,唬的雲安、黛玉搶上去扶她。
十月,雲安黛玉果然下了帖子請榮府衆姊妹。
只一日,這些姑娘們就見識到了世上竟然還有這種款式的老太太。陳老太太帶着小姑娘們頑鳥、蕩秋千、鬥蛐蛐、挑海棠木瓜、用山裏紅做冰糖葫蘆……幾乎頑瘋了。
賈母聽下頭人回話,方知在她面前端整有禮的陳老太太私底下竟跟個老頑童差不離兒。
賈寶玉羨慕的眼都紅了,只不敢再放誕無禮。賈母看他一眼,嘆道:“你好好兒讀書用功,若果然能長進了,或如你珠大哥一般,我許你一樁心願。”
寶玉也不知聽明白了沒有,到底是消沉不少,幸有寶釵等姊妹偶然開解他一番。
直到十一月,杜雲安和林黛玉還不回來,倒是兩個姑娘時常打發人來請安,各種時令吃食玩物也沒少送,教賈母也就不好開口去接。
鳳姐因勸道:“老祖宗,您別怪我拂您的意,實在是我也想過去住幾天的。這陳老太太竟是個頑祖宗,跟着她有多少好玩的能頑,有多少新奇事聽,二個妹妹何曾經見過這樣的人,若不盡興了,只怕舍不得回家來。”
她把榮府說成‘家’,賈母心裏受用。這便想一想,鳳姐的話有理,但這頑事總有盡的那一日,況且兩個好孩子也有分寸,再過一時少不得親自來請安,到時留下來就是——在我家住一陣在你家住一陣,都無甚好說的。
方才這樣盤算,陳老太太那個被褫奪的爵位又封了回來,只略降了一等,封做“福山縣君”。
登時,微園客滿盈門。
老縣君便又打發人來接榮府的小姐,又請來好些別家貴女——陳老縣君說她老了,只愛小姑娘們圍着玩樂,客氣回絕了那些投拜帖請帖的各家太太、奶奶,卻當真請了許多小姐。
這便是表明她不願摻和事情的态度了,勳戚們便也知情識趣,只送家中的姑娘們往老縣君擺的花宴去頑頑而已。
這一來,宮中更是賞賜如流水。
這一日,榮府小姐們回家時,便少了迎春,跟來的掌事姑姑回賈母:“迎姑娘與我們兩位小姐好的什麽似的,縣君說留姑娘住兩日。其實縣君老人家要把所有姑娘都留下的,只恐怕老太君不肯,這才先留下了迎姑娘——我們再沒見過比貴府的女孩兒們再讨人喜歡的了,縣君個個都愛的緊……”
因三春及寶釵的确受老縣君的益了,女孩子們結識了好些手帕交,亦有了些名聲。再礙于福山縣君正是宮中的紅人,賈母在鳳姐的勸說下,倒也舍得送姑娘們去她那裏了。
次日,陳老太太又打發人來告訴說京中拜訪的人太多,她帶着三個小姑娘到西山的別院散淡兩日。
賈母聽說仍是去熟的杜家那莊子,便也不理論。
鳳姐還跟平兒說:“老太太這半年越發能聽的進勸說了。”
平兒笑回:“老太太知道奶奶的實心,自然聽勸了。”
鳳姐卻搖搖頭,老太太畢竟上了年紀,這一轉變叫她心裏打鼓,唯恐是老人家的壽數快到了的緣故——說白了的,如今她管家理事說一不二,正是因有老太太肯撐腰的緣故,若老太太忽然走了,兩位太太哪個能容她掌管中饋?
只是還不等鳳姐自己吓自己,那真正吓人的事就忽然來了。
聖人下旨說要禪位,禪位大典就定在一月之後。
從聖旨在朝中宣讀的那一刻起,京城就戒嚴管治起來。
便是禪位,聖上也還在,按理說朝政時局能夠穩住——可偏偏,聖旨中沒言明禪位的人選。
不經意間,風波乍起,人心亂了。
本該十二月初進京來送年租年禮的莊頭車隊,俨然已不能指望了。
都中氣氛越來越緊繃,店面鋪子紛紛關門,各家寧可吃存糧度日,也不敢派人上街了。
虧得榮府裁減了近半人口,不然只怕連主子也打饑荒了,可饒是這樣,也将鳳姐愁壞了。
榮府內外加起來少說有三四百口人,糧食東西本就吃緊,還虧得當初将份例分配給各屋子了,沒有往年的那些蛀蟲扒皮,各房自己倒還能支持。
可壞就壞在隔壁寧國府的存糧不足。
在這當頭,便是如賈珍這樣大爺也不敢克扣下人們的吃食,不僅是萬一亂起來要靠他們保護,更是害怕外頭沒亂府裏先被造起反來,那可就真是無罪戴枷扳 ——太冤枉了!
寧府和榮府緊挨着,東府造反,西府也遭殃,因此賈母命分出一部分存糧接濟那邊。
外頭風聲鶴唳,兩府上上下下的人們倒也乖覺,都想着拉緊些褲腰帶撐過禪位大典便是。
可官中的糧倉到底是空了,街上更恐怖了,偶爾夜裏還能聽到喊殺聲。賈母發話叫各房将庫房都打開,合到一處先支應難關,又命賈珍尤氏、賈蓉秦氏都暫且搬到西府居住。
東府有密庫,十分隐秘,賈珍也不怕亂兵找着,得了賈母的話趕忙搬了過來。至此,兩府的護衛合并,眼看榮府更安全了幾分。
正當此時,負責搬運登記米糧的林之孝家的臉色難看的進來給鳳姐回話,賈母此時也不肯做享樂的老封君了,忙命:“有什麽事,你告訴我!”
林之孝家的偷眼看鳳姐一眼,鳳姐微微點頭,林之孝家的就跪下了,捧着賬簿道:“大老爺、二老爺、二奶奶、寶姑娘、三姑娘處的米糧都有額外剩餘,姨太太和薛大爺也将家中所有的與咱們合在一處,只……”
賈母聽到此處,已然有些明了,忙追問:“只什麽?快說!”
林之孝家的狠狠心,才道:“只老太太、大奶奶和四姑娘處只餘明面上十幾袋子糊弄人的,其實後面都是空的。”
偏偏老太太分的份例最多,況且一下子少了三份,捉襟見肘就變成大禍臨頭——倘若叫下面的人知道再節省,米糧也吃不到年下,只怕立時會有人恐慌。倘若偷搶起來,就完了!
賈母哆嗦着嘴唇,命叫鴛鴦。
林之孝家的磕頭:“我們查糧的人将看庫及相關的人都鎖了,大致查明了——大奶奶庫房裏的,一些是大奶奶早前算清了數目,說她們人少,便命将額餘的叫米鋪收走了;後頭沒了這些是她屋裏的人生了壞心,趁之前禁嚴開頭糧價飛漲的時候偷運出去賣了。”其實大奶奶賣出去後剩的就不多了,因大奶奶亦是按照十二月年租送來又分糧的時候算的數目。
“四姑娘分的庫房就在隔壁,因此也……”
“老太太這兒的,原是……”林之孝家的還未說完,賈母已擺手叫她不用說了。
李纨将額餘的米糧私賣出去的事她知道,原是李纨一出事就來回禀賈母了,賈母憐惜她寡婦失傍,況且李纨早前做這件事的時候也不能料到如今的變故,因此賈母便替她瞞着,又令李纨的人來上院管庫。李纨母子的人少,賈母料想不至于用去太多,可她卻忘了那些人的家眷親友都在寧榮後街住着——這亦是當初賈母擡舉李纨屋裏人的緣故,給那些人都分了房子,不像其他人,除了有頭臉的管事,其他親友都住不起寧榮後街的屋子。
李纨一板一眼的太厲害,她手底下的人沒有油水,白看着別屋的人那樣豐厚,早就不滿了。這次外面的事一出,那些人情知大奶奶庫裏的米糧只夠這屋裏的人吃,她們後街的親人怕是要餓死,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僅偷了些糧食給自家,還将米糧換做銀錢——那些人生了反骨,說在大奶奶屋裏熬着只受罪,便要趁這亂子撈足了錢逃跑……
若非寧府的人搬來的太快,鳳姐重新分配了人手巡邏守衛,這些人早就逃走了——說到底是貪心惹的禍。
更諷刺的是,這些人如此順利的往外運送的路徑,用的居然是李纨先前‘打通’使用的那一條。走的是後角門送穢物的路子,整條路都有李纨手下人的親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