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生機·急流勇退
賈母只覺眼前一黑。
卻聽鳳姐突然問道:“杜姑娘、林姑娘和二姑娘居住的平明樓的小庫沒有歸攏到一處嗎?”
她也說的是“杜姑娘”, 到如今,杜家自家起來了,杜雲安金尊玉貴的并不只是沾王家義女的光兒了, 于是衆人口裏漸漸稱呼她“杜姑娘”,“安姑娘”倒叫的少了。尤其熙鳳的丹桂苑中都改了口, 為的是避開當年“平安順喜樂”陪嫁大丫頭的舊事;而鳳姐亦如此, 卻更因她服氣杜雲安本身的才幹能為——不知什麽時候起,從這位自恃伶俐的琏二奶奶嘴裏說雲安,不是叫“我家的那大妹妹”“我妹妹”就是跟別人說“你們杜姑娘”。
林之孝家的一愣:“平明樓裏三位姑娘不在,連同那些能做主的嬷嬷和姐兒們都跟去了,我們怎敢動親戚家小姐的庫房?”
這話放在別的時候很對, 放在火燒眉毛的此刻就忒迂了。
鳳姐就看賈母,這屋內上座下立的都是管事的人,都知道三位姑娘要好, 自家二姑娘的東西跟另兩位表小姐的應當是放在一處的,并沒分開。因此就算先前想起這茬的,也不敢先開口,生怕到時擔不是吃挂落兒。
賈母為李纨的事正不自在, 老人家沒想起來是因仗着自己的私庫充裕,誰知竟鬧了內賊。
“罷!到這地步, 我這老砍頭的也不要面皮了!”賈母哀嘆一句:“如今我們家竟也到抄親戚小輩庫房的境地了!”
鳳姐聽着這話不祥,忙起身笑道:“老祖宗多心了,此事無妨!我先才想起來一件事, 恍惚那日老縣君來接兩個妹妹時, 我妹妹要跟我說什麽來,只是被事情一岔,我就走開了。想來就是說的叫我照管她們屋子的事。”
衆人聽見, 都想起那日是因寶玉突然發了癡病,二奶奶顧着老的小的,就沒能再送二位表姑娘。
鳳姐說着,就沖平兒使眼色。
平兒跟着她,那察言觀色的本事已然爐火純青,忙從角落裏站出來笑道:“奶奶不提,我都忘了,實在該打嘴!兩位姑娘是囑咐這事來着,說其他的也還罷了,那個存放吃食的小庫裏恐擱不住日子,別叫東西壞在裏邊了。我原慮着有二姑娘,也沒上心。”
鳳姐忙道:“該打!罰你一個月月錢!”
“老祖宗該放心了罷,咱們家這幾個姐兒嬌着呢,怎能叫她們吃陳米舊糧,如今索性将她們的院門開了,将糧庫騰空了,回頭我給她們重新填進新米去。”鳳姐笑道:“今歲的年租挑我先挑上等的緊着她們。”
當着內院這些管事的面兒,鳳哥兒總歸是給她給府上扯來的一塊遮羞布,賈母掩住憂慮神色,點頭道:“你親自去看着他們弄罷,別叫人碰壞了你妹妹們院子裏的東西花草。”
鳳姐忙應了,她也正自懸心:已到了年終歲尾,平明院人口不少,便是剩下能剩下多少呢?兩府合一起的人口都上千了,這麽些張嘴,每一日耗費的米糧都驚人,方才內管事們都在,她們自己是內院管事,或丈夫或兒子便是外院的管家,因此根本瞞不住人。一旦糧食的缺口大了,就怕這些內外管事合夥造反吶。
Advertisement
邊想着,邊一行到平明樓的院門了。
平兒扶着熙鳳的手,只覺得自家奶奶的手心濡濕,兩人的手指頭尖都止不住的輕顫。饒是平兒這厚道人,這會子心裏也罵大奶奶無能,竟叫她自己屋裏的下人離心至此!成日價那些老婆媳婦還嚼舌根,說珠大奶奶比琏二奶奶仁厚、可人敬服,這才是大戶人家的菩薩奶奶——哼!她的人串通反叛做下那麽大的事,她居然一點兒沒察覺,這哪兒是菩薩奶奶,分明只是個會出氣的死人罷!
“開門。”鳳姐定定神,命林之孝家的。
因是長住,杜雲安和林黛玉幾乎帶走了所有她們的人。老縣君留迎春住下後,鳳姐趕忙又将迎春屋裏的人給送去了,下剩的幾個粗使的,鳳姐怕她們弄髒了姑娘們的屋子,便命她們暫且到自己院子裏當差,将平明樓的大門鎖上了。
林之孝家的接過平兒腰裏挂着的鑰匙,正擺弄那大銅鎖,後頭攆上來兩個婆子:“二奶奶,二奶奶!”
熙鳳看一眼,并不認得,平兒忙道:“是這院子的人,奶奶先前令到咱們那裏聽用幾日,姑娘們回來再過來。”
聽是平明院的人,鳳姐不免也客氣了,因問:“二位媽媽做什麽來?”
“可不敢,折煞老婆子們了。”其中一個急忙團起手行禮。
這二人快言快語,不賣關子的忙将她們的來意說了:“原是聽聞府裏要将糧庫都合做一起,我們忙趕來的。”說着就從懷裏掏出庫房鑰匙來:“那裏面還有些蔬菜瓜果之類,今日二奶奶不來,過兩日我們也要禀報開庫取用,不然放壞了腌臜屋子。”
這兩個老媽媽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她們的女兒們跟随姑娘去城外了,她們外面的一家子也糧錢不缺安全無憂,這都是沾了姑娘們的福氣。
原來“金鳳蕊”生意很好,杜雲安等見院子人那些個沒有差事的家人都自覺輪流去鋪子附近值守,女的就在門前幫忙做掃灑看車的活,男的就在不遠的牆根下一縮。若沒有事情從不湊近,偶然的兩次地痞找事訛錢,還沒驚到客人就被這些漢子給扭起來了,大張旗鼓的送五城兵馬衙門。擎着國公府家生子的身份,他們乍起膽子也怪能唬人的。
到底東西廟街離寧榮街太遠了些兒,因此杜雲安等便在“金鳳蕊”背後那條鴿子巷買下一趟民房,用極低的價格向自己人出租。這條巷子正好夾在兩條街市當間兒,房屋低矮且狹仄,一個個院子最大的都才只十步大,杜雲安買下此處本只想給大家一個落腳或臨時過夜的地方兒,誰知本院裏原本榮府的人竟忙忙的交錢租下,緊着就合夥收拾搬了過去——那時雲安才知道這些人原本在寧榮後街的居處有多小多破,況且也并不是白住的,亦是每年要從家裏當差的那人的月錢裏扣除房租的。饒是如此,也是只有家裏有能選上去當差的人才有資格住這條後街,所以這些家生子都很怕哪一輩子女沒有能進府當差的,一家子就都無着落,只靠府裏逢年節通放的年例,日子會越過越差。
跟鳳姐回禀的兩個婆子就是這種狀況:她們老大年紀還不肯解事出去,也不敢替女兒偷偷盤算親事,正因為她們的丈夫兒子沒有差事,倘若她自個解事、當差的女兒嫁去別家,那一家子擎等着喝西北風罷——但如今好了,她們一家子都搬去了鴿子巷居住,護國寺和隆福寺就在不遠,若是不安定了只管往佛寺裏避去,料定無礙了的。
如此一來,豈有不對姑娘們感恩戴德的,姑娘們從前交代的事也時時留心辦好。
但她們的話到了鳳姐等人的耳中,熙鳳和平兒先想着的卻是:壞了!果然缺糧的事情飛快就傳了出去,這兩人趕上來,可不是聽說要開平明樓的庫了嗎。
王熙鳳不懂聲色的四外一打量,戴着貂鼠卧兔兒的額頭就汗涔涔的,果然有許多人都注意着此處的動靜,還有不少探頭探腦的。這殺伐決斷不下男人的鳳哥兒亦有些膽寒腿軟,不敢想萬一平明樓小庫房只剩個底兒,後果會是什麽樣?
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鳳姐強自維持矜貴派頭,淡淡道:“不用給她們,你們姑娘的吩咐,你們自己開罷。”
——直到真打開平明樓後罩的庫房,熙鳳才知什麽叫“絕路逢生”!
滿滿的一倉房米袋子,隔壁房子裏還存着不少如冬瓜、白菜、蘿蔔這樣的蔬菜,另有風羊、幹鹿、鲟鳇魚、凍豬、銀魚、木耳黃芽這等遼東幹貨,亦有金華火腿、臘肉等南方風味。
“唉喲,咱們這是抄着了大戶了!”鳳姐滿面春風,有心情開玩笑了,因低聲向平兒笑道。
又納罕問那兩個婆子:“你們姑娘存這麽些米糧作甚?”
“我們大姑娘、三姑娘……”一個婆子說順了嘴,把在這院裏自家的私話禿嚕出來了,忙打自己的嘴,另一個趕緊笑道:“杜姑娘、林姑娘命叫采買送來的,二位姑娘說她們偏了咱們府上一年的份例東西,如今她兩個既有了私房入賬,再如此就忒貪心了,因此在下一年起就不要這裏的份例,所有的都自己來就是——我記得恍惚是縣君她老人家來的前幾日,姑娘們命外面的人送來今年新下的秋糧進來。”
她這一說,王熙鳳忽然想起老縣君頭次來做客的那日,杜雲安問她說‘年下糧價要漲,官中糧倉要不要趁現在補一補”的話,心說:怪道那次忽喇巴說起這個來,原來是她們剛從外面買了米糧填倉。
“阿彌陀佛!”鳳姐心裏拜謝:“好妹妹,你可救了我一命!”
平明樓糧倉滿的溢出來,許多人親眼看着一袋袋的大米擡出來,都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個個喜笑顏開。
上院的糧倉被塞得滿滿的,有人計算着,只要不糟蹋,這些足夠支應一個月的。一個月後,外頭的事怎麽着也該平息了。
将那些反叛鎖在柴房,又親自分配了心腹和更多人手守衛,鳳姐親自又回過已得信了的賈母知道,老太太這才開懷。
賈琏在外院亦得了鳳姐告知,因此命府裏青壯:“都打起精神來,你們二奶奶說了,管保不讓大家餓肚子!只我們有吃的還不算,還得提防那外頭趁亂的人來搶來奪!好生守住門禁,事情過去後都賞上等封兒;日後府裏上差空缺,亦先從你們家裏選!”
畢竟管了榮國府對外事務幾年,賈琏做事周全,當即就把所有丁口的姓名、家人都令寫下來,叫他們挨個摁手印兒。有那機靈的就知道這不僅是功勞簿,亦是摸清衆人家小的事,琏二爺暗藏的意思是:若起了壞心,連你一家老小也遭殃!
榮慶堂前廳裏,鳳姐挨着賈母給她捏肩捶腿,賈母拍拍她的手,嘆道:“你當日說的極是,你的那大妹妹,果是個有福人!自她來了,別人不說,只玉兒和二丫頭就越來越好……還有咱們這回又是得了她的濟了!”
“若不是杜丫頭與寶玉歲數差的大些兒,其實這等好人材我真不舍得錯過。”賈母笑道:“惶惶小半月,我這朽木腦仁子了悟了件事情,這人吶,根基富貴是其次的,人品才智才是頭一等要緊。咱們這樣的家門,管他如何富貴,家當如何多,誰又稀罕了?寶玉那孽障,反而最缺杜丫頭這種能守立支應事情的媳婦。你只看看這一回的事情,內裏若不是有你,一大家子如何呢?內有你,前面琏兒也因此能撐起來,可寶玉這孽障,通不知事态嚴重,我只擔心日後我閉眼了他怎麽辦?”
賈母不提賈赦賈政,實在是這兩人連賈珍都不如,都糊塗都拿不起事。偌大的國公府,遇着事故竟得靠內宅的女人們撐住,連個頂門立戶的兒孫都沒有。思及這種種,不得不叫賈母灰心。
鳳姐素來最知賈母“二玉湊成雙”的心事,因嘻嘻笑道:“那何必我大妹妹,現有的一個人物在呢,不僅聰慧才幹不輸安安,連出身清貴也比過我們所有人。老祖宗說是不是?”
卻不料一貫對黛玉許嫁寶玉抱有樂觀态度的老太太搖搖頭。此時無外人,賈母便将心裏話告訴她:“我瞧着難成。”
“你方才也說你林妹妹清貴比過咱們家所有的女孩兒,需知嫁女嫁高,林姐兒出身、模樣、才智、性情,無一不好,什麽人配不上。原本她嬌弱不大康健,我慮着林姑爺那樣疼她,許是肯将她下嫁給寶玉,這裏畢竟是玉兒娘舅家,到底比別家能更疼她些。可她來了這麽長時間,帶來的林家人終究是避忌和寶玉親近——從這些下人的舉動,咱們難道還看不出你林姑父無意嗎。”賈母長籲出一口氣:“倘若寶玉争氣,能在林姐兒及笄前考上功名,哪怕賠上我這張老臉,也要到林姑老爺面前去提一提此事……”只是那樣就有挾恩求報或倚老賣老之嫌,她這丈母親自跟女婿求娶外孫女兒,但凡無天大理由,林如海實難推脫,但也顧不得這些了。
熙鳳覺着老太太也真為寶玉操碎了心的,只是看寶玉當下讀書的态勢,恐怕老太太一腔苦心大半是要白費的。
不欲再說寶玉的事,鳳姐便說道:“不知二妹妹她們三個如何了?這會子城外的人進不來,城裏的人更是連門都出不去,雖說城外好些兒,但杜家那別莊總是個偶爾游興的地方,怕是得缺東少西的。”
————
卻說杜雲安三人此時如何呢?
正是樂不思蜀。
杜家的別院是早打算下的,因此修繕的極為用心。外院牆高,內院精巧,雖不十分大,亦是宜居的。
別院外就是莊田,這莊子本身又有界牆,杜仲師兄弟又在界牆莊門邊加蓋了門樓,日日都有莊丁值守。而莊戶們住在內圈靠外的一片房子裏,有幾個膽大些的村戶丫頭會到別院與小丫頭們一處頑。除此之外那些莊戶并不會靠近別院附近,這邊山坡、池塘、山溪、草地、果園樣樣都有,三姊妹便時常出來游玩,老縣君并不拘束她們。
陳老太太縣君有數個護衛的名銜兒,全是通過杜仲師兄弟填補了可信的人,有他們日日巡視,比起京中的黑雲壓頂,此處與世外桃源也可稱別無二致了。
大黑帶着一群足有二十多只的土狗,雄赳赳、氣昂昂的在莊子裏撒歡梭巡。黛玉站在小山坡上就看到一個烏漆嘛黑的影子飛快閃過去,然後後頭“嗷嗚”“嗷嗚”跟了一大群大狗小狗,忙高聲喚它:“虎子!虎……!”
小姑娘沒說完,就被颠兒颠兒沖上來的大黑狗撞到懷裏,黛玉哪兒經得住它呢,饒是虎子收着勁兒不肯生撲,小姑娘也向後一仰,坐到厚厚的雪裏。
“臭虎子!我說過不許這樣兒!”這貨以為誰都跟自己似的能禁得住它這重量呢,杜雲安跑過來一把揪住黢黑的狗耳朵,一手去攙林妹妹,一面打量她倆,心說,林妹妹指不定跟這家夥差不多重。
黛玉穿着蓮青鬥鑲白狐 貍毛的鬥篷,頭上戴着一套的觀音兜兒,毛絨絨的狐貍毛更襯得一張小臉粉咕哝咚,嬌俏如三春桃林立梢頭的嫩花苞兒。黛玉向上推推風帽,毛手套上沾的雪花兒便沾到了額發和臉上,一身雲鵝繡迎春花面火狐皮裏子的迎春此時也趕上來,兩個姐姐都笑着給她拍雪。
虎子見着雲安,更歡騰了,嗷嗚嗷嗚的蹭過來,一時兩爪直立,要去舔雲安,一時又圍着三人撒歡兒。不多時,那群大狗小狗也到了,只是虎子妒忌心重,不許這些狗子靠近雲安,于是黑的黃的白的花的一團團一條條的擠在小山坡下,有相互舔毛的,亦有打鬧追逐的。一個渾圓渾圓的嫩黃色的狗崽兒還仗着“初生崽崽不怕虎”,試圖爬上來再嘗一嘗被香香軟軟的抱在懷裏的滋味。虎子邊跑邊睨着它,忽然沖過來輕輕用腦袋一抵,小狗崽兒就咕嚕咕嚕跟球似的滾下去了,一條跟虎子差不多大的母犬叼起狗崽後脖領,将肉球藏在自己肚子下頭去。
“那是誰?”謝鯨的眼睛看着山坡上的情景,笑問。
宋辰策馬前行幾步,試圖擋住他大哥的目光。
謝鯨忍俊不禁:“傻不傻?她們在上頭,我們的位置與山坡無樹木竹林遮擋,你怎麽擋?學過的兵書戰冊喂了狗嗎?”這種地形,他擋得住麽!
杜仲亦看到山坡上情景了,他們三個商量事情的這個地方得天獨厚,是本莊上唯一一處看四面都無遮蔽的地方。
杜仲先望了一身大紅地妝花雲錦及地鬥篷的妹妹,又因她旁邊那叢怒放的迎春花閃了下神,才冷冷看向謝鯨。
謝鯨雖覺得山頭上那個小不點摔雪裏的情景好玩,況且那幾個身影站一處給雪景都妝裹出一片生機,他真心覺得好看,但大部分是為了逗一逗自家對哥哥‘無情無義’的兄弟,因此也只是頑笑般的問了一句。
卻不料他兄弟跟師兄對看一眼,兩人同時下馬,齊力将謝鯨拉下馬來,三個武藝都是上等,你來我往幾遭兒之後,謝鯨就被一左一右摁着肩膀仰躺在雪地裏。
謝鯨哈哈大笑,突然一把彈起撲倒他弟弟,兩兄弟滾了一身的雪。杜仲悄悄退了兩步,才要上馬,就被四只手抓住了腰帶袍角——片刻後,三個雪人躺在暄軟潔白的雪地裏長笑。
山坡上,耳朵最靈的虎子先是警覺,後兒忽然瘋起來往下沖。雲安三姊妹急忙看過去,卻看到遠遠的三個人滾在雪裏打仗。
好容易那三人消停了,才要起來,身上就遭受虎子幾十斤重的飛撲,緊跟着一群大狗小狗有樣學樣,三個一貫威風凜凜的大男人慘遭群狗壓頂……
“撲哧”,小姑娘們合不住,笑的了不得。
直到欣賞足了這幾個大哥哥的狼狽模樣,三人才手拉手往山坡再往上的別院走。
莊上不必死摳規矩,陳老縣君又是個變通豁達的人,她告訴三姊妹:“咱們女人學規矩是為了會用規矩保護自己和家人,不是奔着束死自己去的。皇上和娘娘們尚且在園子裏的時候都将許多苛刻宮規暫放呢,何況我們呢?”
又兼本朝比前朝民風開闊,上位者刻意不重前朝視作根基的理學,還由此捧出了敢策馬揚鞭出門的公主郡主等有“盛唐遺風”的宗室女孩兒們,因此有老縣君應允她們自由在這一片游玩在先,三個姑娘遠遠看一回哥哥們的好戲也并不出格。
姑娘們笑聲雖小,但三個人光鬥狗的間隙偶然瞟一眼,也能從動作姿态上看出笑來。只可惜好容易他三個從狗子們的熱情中掙脫出來,小山坡上已沒了那抹驚豔色彩。
“我這海龍皮的大氅剛上身,就成這模樣了……”謝鯨哼笑:“我不過說一句,她們還正經看我笑話呢,這如何說?”
“行了!起來,帶你去拜見老太太。”宋辰嫌棄他哥:“一會在老太太面前斷不許再造次了,小心她老人家拿杖掄人。”
謝鯨一聽,就知道陳老縣君竟是肯帶着三個女孩兒見客的,想來亦是個慈和寬睿的老人,心下不由多了三分喜歡——蓋因謝家人大多長壽,但總有一抱憾,便是男丁多女兒少,而且謝家長幾輩的人對孩子們教育的都寬和,謝家先祖還是當年帶頭抨擊前朝那些逼死人的狗屁理學的中堅。因此他家雖人口多而引發的事情關系也多,但着實規矩寬松不亂。
只看宋辰生母能嫁給謝爵爺為繼室正妻,就知他家與別家不同。
不知杜仲是想到了謝家,還是有意解釋,因笑道:“并非是外人。原是我妹妹的金蘭,又都是老縣君的親人後輩,因此視作自家妹妹并不為過。”
不知為何,他本意想說“親妹妹”的,話到嘴邊,卻悄然咽回去那個“親”字。
謝鯨沖他弟弟挑挑眉,那意思:妹妹亦有不同,世人還多愛将表妹許表哥呢……
他做這怪模樣的時候,正從雕桃園三結義的影壁後轉出來,剛巧落進在回廊下喂鳥的黛玉眼中。
“這個人,倒不知是怎個輕薄人物,無禮混人?二位大哥哥帶他進來作什麽?——倒不見這蠢物也罷了。”黛玉心想,轉身自家掀起簾子進去,謝鯨餘光看見個嬌小的蓮青身影一閃,白色的狐貍毛在半空中一翻兒就不見了。
不僅黛玉沒出來見客,連雲安、迎春也沒出來,陳老縣君笑呵呵的,決口不提小姑娘們就在後面暖閣裏頑耍的事,還替她們跟杜仲等遮掩:“吹了風,有些兒咳嗽。”
三個兒郎都心裏說,怕不是吹了風,是笑的厲害被嗆着了罷。
拜見之後,杜仲三人自往外院去歇,三個小姑娘就跑到老縣君這兒來撒嬌。老縣君笑道:“他們住前頭,你們就從側門出去嘛。只不過這回得帶上丫頭,到底有半個外客。”
“外客還有半個的?”黛玉抿着嘴兒笑。
雲安于是簡略說一下謝鯨是宋師兄的繼兄。
黛玉心下倒有些愧悔,不該那樣損貶人家,原來那是兄弟兩個,思己及人,自己跟大姐姐二姐姐的時候還皮呢,人家做些怪樣子也是兄弟親近才如此做的,并不是天性輕浮。她又想,宋大哥哥和他繼兄也并無血脈關系,卻也很好,不正如自己和兩位姐姐嗎?
黛玉心思敏感,卻也因此對謝鯨改觀了些。
此時前院,謝鯨坐在熱熱的炕上,對宋辰杜仲二人道:“一時丢了權不要緊,留住性命才是聰明。我都沒想到你們兩個小子眼睛這樣毒,也能狠得下心,說受傷休養就退回家來——龐千戶亡故,本來你們兩個可是搶到這空缺的最可能的人。”剿匪時立下大功,後兒又在西苑端陽慶上得了賞賜,還被聖上誇贊過,重陽當今登高,還特意點了端陽射柳前二十個兒郎随行護衛。他們可不就是升任千戶的不二人選麽,若不是他們自己‘挂傷’告假,這回一個升千戶,一個升副千戶是能把準的。
此時,都中錦樂街王府,王子騰放下蓋碗,忽而搖頭笑嘆:“兩個滑頭小子!心狠眼毒,是屬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