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顧少爺半跨在機車上,站在秋意漸濃的街頭,看着眼前被撞歪了倒車燈、癟了小半個車尾的奧迪,聽着那一聲凄厲過一聲的警示音,往褲兜裏一摸,摸到那張卑微的五十元紙幣,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世界上有兩件事最莫可奈何。

天要下雨,娘要催婚。

這要從三天前說起。

從呱呱墜地到現在二十餘年,顧少爺最大的煩惱也就是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完全不夠他來揮霍。

至于戀情,他是不缺的,感恩爹媽給了他一張被上帝PS過的臉,幼兒園開始就有小姑娘争着要給他當女朋友。

這一現象縱容了顧少爺的花花腸子,從小到大交往過的對象可以裝五車。

姑娘是一個賽一個的漂亮,難免有幾個剽悍的,以至于到了現在,見女人如見洪水猛獸,只是聞到柔媚一點的女性香水味,他就條件反射想往後躲。

他可以躲,但他的老子娘不同意。

“顧長霁,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在聽呢,”顧長霁背對着他的親媽,翻了個白眼,“李董家的二姑娘……”

“你覺得怎麽樣?”

“脾氣太大了,難伺候。”

“人家可是經濟博士出身。”吳英秀提醒他。

“我找個博士回來幹什麽?開大學?”

吳英秀咬着牙抱着懷:“那你想和什麽人結婚,跟你拍了豔照的小模特?”

“我解釋過八百遍了,那圖是P的,我倆分手八百年了,床都沒上,”顧長霁這會兒抓心撓肝地想抽一口煙,“退一萬步說吧,小模特哪兒不好?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甜言蜜語張嘴就來還能哄你開心……”

吳英秀一個抱枕砸他後腦勺上:“哄你個屁!就是你這點眼界!長得好看能幹嘛?長得好看能顧家嗎?能給你當賢內助嗎?”

“您不就是長得好看又能賢內助嗎?”

吳英秀的連珠炮一下就啞火了,愣是滿肚子脾氣風住雨歇,哭不得笑不得。

在旁邊端着杯子偷偷喝茶的顧朔提醒:“老婆,不能被他帶歪了,他剛剛還翻白眼的。”

顧長霁:“……”

吳英秀這才又想起來生氣,一拍桌子:“今天叫你回來,也不是和你商量,就是通知你一聲,這婚你結也得結,不結也得結。”

“為什麽要這麽急躁呢?”顧長霁試圖緩和一下氣氛,“托馬斯布朗說過,最好的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

吳英秀打斷他:“什麽托馬斯托牛斯,我對這些虛的東西沒有興趣。”

顧長霁也不耐煩了,皺着眉說:“我就是不想結婚。”

“哦,為什麽不想結婚?你給我一個拒絕的理由?”

“因為我是gay,我深櫃,我談這麽多女朋友都是怕被你看出來……”

吳英秀愣了一下,繼而蹙起眉毛:“你從哪兒學的這些?現在還在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嗎?”

她似乎是真的生氣了,叉着腰,母夜叉似的:“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你現在是二十五歲,不是十五歲了,還能每天無所事事?”

顧長霁辯解道:“我定期去公司上班,怎麽能叫無所事事,你喜歡的那個小主播才叫真的無所事事,還有你每天十萬八萬給他砸錢……”

“你和他比?他是我兒子你是我兒子?”

“這話我也想問呢,誰才是您親兒子啊?”

“他是我親兒子!”吳英秀氣得眼睛都綠了,“我砸十萬塊下去還能聽他給我唱首傷不起,砸你身上能聽見個響兒嗎?”

顧長霁:“……”

顧朔站起來,笑嘻嘻地摟着他老婆坐下,對顧長霁說:“別老惹你媽咪生氣。”

顧長霁被這聲“媽咪”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本來可以好好談的事,是誰先搞□□味?”

吳英秀又要發作,被顧朔攔了下來。

“你媽咪這個人其實是很為你着想的啦,”顧朔又嘬了一口茶,“你看你好不容易去倫敦留個學,非選什麽哲學系……”

“我去的是牛津。”顧長霁說。

“哦,差不多嘛,”顧朔呷了一顆枸杞在嘴裏,嚼吧嚼吧,“學了什麽先後代主義……”

“是後現代主義。”顧長霁又打斷他。

“差不多啦,”顧朔說,“混了個證書回來,好歹是個海歸青年,整理一份數據報表,就花了兩小時四十三分鐘……”

顧長霁:“……”

“好吧,我不該在工作的時候開小差。但我學的是哲學,不是市場經濟,”顧長霁努力給自己找補面子,“專業根本不對口。”

“哦,那你現在在家當廚子的愛好,和你的專業對口。”

顧長霁:“……………”

實在是暴發戶的記仇本性了,他當初開玩笑說的一句“做這些我還不如回家做廚子”,就這麽被他親爹記到了現在。

“也就是說,為了讓你追求你的廚師夢想,我花了一百二十三萬四千五百六十七點八英鎊。”

顧長霁:“……也不用精确到小數點吧。”

“我的會計計算能力還是比你靠譜點的。”顧朔說,“所以早知道你的夢想如此純潔質樸,我為什麽不送你去新東方呢?”

“不是,”顧長霁說,“好吧,我承認自己确實還沒有給家裏幫上忙,我接受批評,但這是逼我結婚的理由嗎?”

顧朔:“你結了婚就能給家裏幫上忙了。”

“先不說這個邏輯并不通順,”顧長霁攤手,“現在結了婚又能怎麽樣?一張證書能束縛住我什麽呢?我想不通,您和我媽都還在壯年,我妹妹也争氣,為什麽現在就要給我這麽大的壓力?”

“那過幾……過幾年我死了呢?”吳英秀冷笑着問,“你靠什麽活?去當廚子嗎?”

“廚子怎麽了?你們也是白手起家,不能有職業歧視吧,比起那個什麽經理,我确實比較想當廚子,至少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

吳英秀聽完這話,嘴一撇,被氣哭了。

顧長霁:“…………”

這是他老媽一貫的攻勢了,說不聽就哭,反正哭了他就得心軟。

顧朔看他一眼,他也準備向以前一樣,上前去哄哄。但吳英秀一把打開他的手:“那你就去做你的廚子吧!”

顧長霁懵了:“啥?”

“做你的廚子去,你也去白手起你的家,別待在我家裏!”她說着就站起來,大喊一聲,“燕嫂!去把顧長霁的房門鎖了!”

顧長霁站在大門口,整個人還是懵的,不明白怎麽突然就真的像要斷絕母子關系。

不結婚就斷絕母子關系,是人類文明社會該發生的事嗎?

但更讓他懵逼的是眼前的情況,他揪着自己的襯衣不放手:“不是,手表拿走就算了,衣服還是要給我留一件吧?”

“這件襯衣,”吳英秀指揮着燕嫂的動作,冷着臉,上面還有未幹的淚痕,“今年春天我在巴黎買的,八百九十九歐。”

眼見着燕嫂又要來脫他的褲子,顧長霁死死按住自己的褲腰帶:“不要太過分吧,是要讓我裸奔嗎?”

好在他親媽畢竟是曾經懷胎十月的親媽,最終也沒有做到趕盡殺絕,沒有讓他當街表演行為藝術。

燕嫂把他送出別墅大門,往他的褲兜裏塞了點錢,囑咐道:“先生給的。”

顧長霁差點就被感動了,直到鐵門無情地在他眼前閉合,他親媽看也沒看他,轉身進了屋。

他掏出褲兜裏的東西,本來以為這麽薄,大概是張卡,沒想到還要更薄一點,是張紙幣。

五十元整。

元首綠油油的笑容分外慈祥。

他仿佛能聽見空中立體回蕩的系統提示音。

顧長霁,OUT。

綜上,顧少爺,或者說是前顧少爺,終于迎來了人生裏第一次無家可歸。

他也有點氣,甚至沒去試卡有沒有被凍結,離公司近的的公寓也不想回去了,他親媽這個人做事一向絕,應該也是喊人處理過的。

置氣就要置氣到底,他找剛回國的發小劉曦借房子。

劉曦被下了死命令,絕對不能給顧長霁經濟支援,但基礎設施還是能借一借的,很爽快地把自己用來藏漫畫和手辦的房子給顧長霁安置。

于是落腳之後,顧長霁躺在印着二次元大胸萌妹的大地毯上,一邊懷疑劉曦的癖好,一邊下定了決心要去正兒八經求職。

當然不可能真的去做廚師。

顧少爺就跟這個世界上百百千千的少爺們一樣,含着金湯匙長大,什麽都得摻一腳去學學。也和千千百百的少爺們一樣,怕吃苦挨累,什麽都懶得去學精。

坦白來講,作為一個故事的男主角,沒有什麽拉風的特殊技能,實在算不上光彩。

但顧少爺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這個世界為什麽無法接受平庸的人類?每個人都想着去當人上人,那誰來築成金字塔的底部呢?

劉曦說:“能接受啊,只要平庸的人不會嫌棄自己工資低。”

顧長霁:“……”

“那麽我換個問題,為什麽人都不喜歡聽真話。”經歷了第三次面試的顧少爺說:“他們讓我分析他們公司的前景,找問題嘛誰不會,我就從社會哲學的角度說了幾個他們存在的隐患。”

劉曦掏出一包牛軋酥吧唧吧唧吃起來。

“也不能說得太直接吧,”劉曦說,“會讓他們覺得很沒面子?”

“那可真是Interesting,”顧長霁此時正開着劉曦的機車,風聲太大,他不得不擡手摁了一下藍牙耳機,“我爸要是用面子經營企業,早幾百年就申請破産保護了。”

“那就是說話的藝術問題吧?”

“你請醫生看病,是希望醫生跟你說‘你患上了腦瘤’,還是希望他跟你說‘在您智慧的腦袋瓜裏誕生了一個圓潤可愛又有點調皮的小東西’?”

劉曦:“……我兩個都不想聽。”

“是了,就是諱疾忌醫,你和他們的心态沒有差別。”

“我說不過你,顧少爺,能不拿我開涮了嗎?”劉曦馬上讨饒。

顧長霁心裏有氣。

一是氣他親媽的反複無常,二是氣自己心氣被慣得太高,還真就離了少爺身份就不行。

三天了,家裏的企業他不稀罕去,對手的地盤又顧忌着他,因此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中層的獨立企業裏盤旋,偏偏這兒那兒都看不上眼。

他現在甚至想去飙飙車,但劉曦這破車八百年沒維修了,又怕出問題。他現在可是一窮二白,醫藥費和維修費,單挑出來哪一樣他都出不起。

他心裏就更氣了,憋屈,要炸。

“唉,不是我說啊,”劉曦苦口婆心勸誡道,“你何苦受這個罪呢,說聲sorry服個軟,用一點gentle的方式哄好了再說,你不是很擅長嗎?”

“這根本不是服軟能解決的問題。”

顧長霁提到這個就頭疼。

“你知道我媽都了幹什麽?上上個月,十個八個姑娘往家裏領,有回還一口氣領回來十個!騙我說她心口疼想吃我煮的粥,結果一進家門——嚯!跟選秀似的,坐成一排嬌滴滴看着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朕的大清還沒亡呢!”

劉曦:“噗。”

為了憋住笑,他馬上正氣凜然一拍大腿:“這就太過分了!我們唧唧哥是缺女人的人嗎!這不是小瞧我們唧唧哥嗎!”

“行了,收了你的彩虹屁。”他扭了扭脖子,“再說上個月,她把她那群老姐妹喊過來,分析我到現在還不找對象的原因。結果呢,三個猜我花心,兩個猜我不喜歡女人,還有一個居然覺得我是陽痿!”

劉曦:“那你是嗎?”

顧長霁氣得肺疼:“你什麽意思?”

“哎呀消消氣,陽痿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伯母這樣真的是太過分了!”

其實冷靜下來一想,他又覺得事情有點蹊跷。

從前老媽也會關心他談戀愛的事,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急着讓他結婚。

結婚麽,難道随便找個人就能結?

他還是想要個能讓他心動,讓他能心甘情願奉獻出自由的姑娘。

其實曾經有這樣的人出現過。

但是吧,唉,不提也罷。

“先不提這個?說起來……哥,高中有個校友會去不去?”

“校友會?”

換成以前他可能還會湊熱鬧,現在他跟家裏鬧了矛盾的事多多少少傳出去了,誰知道那些人背地裏怎麽笑話他。

“聽說邀請了賀彰,還記得嗎?長得像姑娘,留着長頭發,背比尺子還直。”

顧長霁當然記着呢,不僅記着,還印象深刻。

那時候他不幸和賀彰坐過一段時間的前後桌,每次擡頭看前面的時候,都覺得他前頭确實坐着個姑娘。

細瘦高挑,性格又冷又硬,嘴巴又毒。

回頭瞥人的那個小眼神,都似削尖的小刀子。

“我一回國,就聽見女生都在聊他,什麽玉樹臨風啊,風流倜傥啊……”

顧長霁:“哦。”

“聽說現在還是樂團指揮,留學沒花父母一分錢,回國一年還靠自己全款買了輛奧迪R8,你覺得可能嗎?也太能吹牛了吧?”

年輕,有為,不花家裏錢。

這恐怕是顧家雙親最喜歡的兒子典型了。

所以顧長霁說:“嗯,我不太喜歡他。”

劉曦:“啊?是吧?你也覺得吧?”

顧長霁光顧着說話,忘記已經進了限速路段,前頭正好要過一個紅綠燈,開在他前頭的奧迪已經開始減速,堪堪停下。

顧長霁也馬上減速,然而這破車關鍵時候掉鏈子,速度一下降不下來,他只好緊急調角度。

但來不及了,顧長霁眼睜睜地看着機車的前輪,給奧迪的右側來了個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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