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31

賀伊人想了兩秒:“是之前認識的一個年輕人, 我給過他幾次邀請,讓他來聽劇院裏的演出。”

顧長霁聽了,馬上笑嘻嘻說:“媽, 下次也邀請我去吧。”

“說什麽傻話,這孩子,”賀伊人溫柔地笑,“你想來還不是随便你過來嗎?”

“我也要去!”歡歡嘴裏嚼着肉,話都說不清楚, 積極地舉手。

“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歡歡皺了皺鼻子,往賀彰那邊靠了靠。

晚飯結束後,賀彰給壯壯喂了貓飯, 戴上圍巾出門吹風。

耳邊忽然安靜了下來,整個世界仿佛一下墜入了真空,遠遠地仿佛有狗吠聲傳過來,聽不真切。

初春的空氣還涼着, 夜色裏的露水又增添了這份寒意。

天上沒有月亮,黑漆漆的,像被破了濃墨。但仍能看清四周物體的輪廓, 他揣着兜, 深深地呼吸一口, 嗅到了河邊殘餘的洗衣皂的味道。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随後淺淺的光圈慢慢地靠近了他,賀伊人的聲音傳過來:“阿彰?”

賀彰愣了一下, 擡手過去扶賀伊人。“您怎麽也過來了。”

“我看你一個人出來,就想跟你說說話。”

賀彰說:“哦。”

然後就沒了下文。

他在母親面前一向是沉默寡言的。

“其實……”賀伊人說,“也是長霁的意思。”

“顧長霁?”

賀彰驚訝了一瞬,很快又低下頭去。

“他說什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跟我說, 他和親家母聊過之後,才明白了雙方的立場。他呀,說你雖然是個悶葫蘆,也肯定會有想和身邊的人聊聊天的時候。”

賀彰:“……”

他忽然有點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我想和你談談,是因為你今天露出的表情。”

賀伊人裹緊了披肩,往前走了兩步。

在晃動的光暈裏,她纖瘦的身形也非常脆弱,仿佛輕輕一推,就能化成渺渺的煙霧。

“表情?”

賀彰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麽表情,他這大半個晚上都像處在半空,說話做事,都帶着輕飄飄的煙火氣。

大概是因為吃了酒,又像提前做了夢。

“對,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你這麽高興過了。”賀伊人的聲音有些傷感,“我既開心,又難過。”

“難過的是我真的當不好一個媽媽,太懦弱,太自私。才讓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奔波,不想回來,也從來不和我訴苦。”

賀彰的喉頭有些發緊。

“你是個獨立又有主見的孩子,比我,比你爸爸,都要好很多。”

她的呼吸變成了絲絲縷縷的白汽,垂下的淚水也悄悄地消失不見。

“我做錯了很多事,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不能讓你有歸屬感,所以我才盼着,你早點找到能讓你幸福快樂的人。其實我本來有點擔心……你随便找一個人來應付我。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算是遂了心願。”

賀彰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如果您是個自私的人,怎麽會因為我被打傷眼睛?”

他從前不知道該怎麽去定義“幸福”兩個字。

和睦的家庭,被人愛着,是一種幸福。

能追求到自己的理想,成為萬衆矚目的人物,實現價值,也是一種幸福。

只是兩種幸福難以兩全,所以賀彰覺得,他已經不再需要來自家庭的滿足感。

但這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他沒有記恨過賀伊人,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愛着他。

父親失控的日子裏,是賀伊人為他攔下了不少毒打,甚至付出了一只漂亮的眼睛。

所以即使她優柔寡斷,即使她容易被現實操縱,他也從來沒想過去恨她。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因為她的天真,缺乏常識,讓他無法得到來自母親的保護。

太明白自己的處境,所以他把心裏的渴望都埋葬了,等待着被某個人喚醒。

第一次被觸動,是因為高中時的那些信。

第二次被觸動,可能是因為顧長霁。

真是奇怪,顧長霁有什麽優點?

他從前明明覺得這個人又自大又狂妄,是個在金銀窩裏養得四肢退化的伸手黨。

但現在再去回想,那些偏見和鄙夷統統不見了,只剩下顧長霁嘴角那抹懶散的笑容,睡着時溫柔的側臉,深夜的枝桠上兩只成對的烏鴉,和鼻尖萦繞的食物香氣。

“我以前的想法很天真,”賀伊人說,“我現在也慢慢察覺到了……但是我沒有辦法補救。”

賀彰:“您也開始懷疑了嗎?”

賀伊人:“什麽?”

“當初琴行的倒閉,是有人故意操作的。”

賀伊人的表情隐沒在黑暗裏,聲音也沉甸甸的:“不是。”

賀彰愣了,然後聽見母親繼續說:“你原來一直懷疑是聞華笙做的?”

看見他的表情,賀伊人就明白自己猜對了。“聞華笙……确實不算一個好人,但他對我的好,确實是真的。當時他聽說了我的情況,就過來找我,他說可以幫我的忙,通過他的渠道籌一筆資金。但是有條件,我必須和你爸爸離婚。”

“我答應了離婚,但是沒有要他幫忙……因為我覺得你爸爸是自作自受。”

賀彰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不敢相信?”賀伊人自嘲,“我怕你難過,所以我從來沒說過這些。你爸爸會自殺,也是因為我。他不願意和我離婚。”

她的聲音哽咽着:“他覺得我要在關鍵的時候離開他,所以想帶着我去死。”

說完又突兀地笑了一下,“大過年的說這個,真是不吉利。”

賀彰:“……”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也已經瘋了,每次和他吵架的時候,我都覺得我馬上就要瘋了。如果不是聞華笙,我可能真的要和你爸一起尋死。”

這是賀彰從沒聽聞過的信息。

那時候他還年幼,記得的細節很少,因為對于父親的死因存疑,所以他問過不少父親過去的朋友。他們透露的信息,幾乎都是“事情本不該這樣”。而事實究竟該怎樣,他卻很難調查到。

加上聞華笙的種種行為,他就只能把帽子扣在這個人頭上。

今天他才從母親嘴裏聽到真正的原因,心裏只剩下了震驚的情緒,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阿彰,最近我常常做夢,夢見很多人,也包括你爸爸,就像忽然醒悟了,知道了我這麽多年來,究竟在做什麽。因為情緒的低落,我最後選擇了和聞華笙結合,”賀伊人說,“或許這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我也明白沒有後悔的餘地。”

“為什麽沒有後悔的餘地?”賀彰說,“只要你不快樂,就可以和他離婚。”

賀伊人沒再說話。

賀彰有些失望,他覺得今天晚上他不應該答應這場談話。

有些東西可以通過談心解決,但性格和弱點,還有感情的糾葛,根本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改變的東西。

過了很久,從吳家老宅那邊傳來了叫他們回去的聲音。

賀彰把手揣進兜裏,移了一下步子。賀伊人叫住他:“我希望你不要再被我束縛了。”

“我這一生,已經沒有太多盼頭了,阿彰。我不想讓你再為我考慮,你應該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珍惜你的婚姻,珍惜你自己的生活。”

賀伊人慢慢站了起來,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捏了捏。“這是媽媽自己的選擇,媽媽不後悔。”

……

熱鬧了一晚上,終于可以躲開那些麻煩的大人小孩。顧長霁打着哈欠坐在沙發上,這還是他決定在這兒久住後特意搬過來的,看見賀彰攤開了一本雜志,卻沒有讀,捏着一頁紙發呆,忍不住問:“你怎麽了?”

賀彰心情疲憊,掀了下眼皮看他。

顧長霁的眼睛裏清楚地裝着擔心。

腦子裏亂糟糟的,賀彰頭一回覺得迷茫了。

他擡手揉了揉額頭,失去方向的感覺讓他的情緒無比消極,“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他不想說,顧長霁當然不好問。

他側着身子躺下,仰頭看見櫃子上擺的紅酒,又騰地來了精神:“來喝一杯?”

今晚年夜席上擺的酒都比較烈,因此和他沒有緣分。他聞着香味,嘴饞又不能喝。正好現在賀彰心情不爽,喝點好酒最讓人放松。

“什麽時候放的酒?”

“忘了,表嫂給的。”

他拉開了木塞,用手在瓶口招了招,用心地嗅着香氣。

“好東西,”綢子一樣的酒液緩緩流入杯中,顧長霁垂着眼,眨動了一下睫毛,“我在牛津認識的一個作家,喜歡把女人比作酒。”

賀彰對酒沒什麽研究,對女人更是一無所知,所以他回答:“哦。”

“原話是什麽我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一句比較經典的:‘紅酒一樣的女人格外危險,她溫柔優雅,懂得如何讓你對她上瘾。’”

“喝什麽酒不會上瘾?”賀彰問。

“你說的也對,”顧長霁晃了晃酒杯,“只不過我現在覺得,這個比喻不僅僅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什麽意思?”

剛剛那句話,顧長霁說出口的時候并沒有經過大腦,現在忽然被這樣反問,反而結巴了:“也……也沒什麽很特別的意思。”

他把酒杯給賀彰,強行和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撞擊聲像一把銳利的玻璃碎片,“刺啦”一下,掉進這片沉寂的海裏。

“新年快樂。”顧長霁說。

賀彰拿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難以言明的情愫像一張綿綿的細網,菟絲草似的,攀上他的皮膚。

“新年快樂。”

32

年後沒幾天,賀彰就預備出發。他的老師已經等了他一個星期,發來了兩封催促的郵件,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顧長霁立刻要和他一起走。

他不想繼續在老家待着,這一個月來他幾乎是被摁在砧板上的活鲫魚,随時都有把刀子要落下來似的。

因此他跟着收拾東西,借口說“要親自送賀彰離開”,兩個人一副你侬我侬生死不離的模樣。

出發之前,顧長霁特意進了一趟書房。他本來是想拿幾本游記,卻一眼看到了那本《海外寄霓君》,遲疑了一下,手把書抽到了一半,最後還是輕輕推了回去。

賀彰戴着圍巾帽子,走到書房門口,似乎是不耐煩了:“還要拿什麽?”

“沒什麽。”顧長霁的手從下面一排書籍裏抽了一本地理志,放進行李箱,“走吧。”

吳歡歡見他們是真的要走,也不要小大人的形象了,抓住顧長霁噫噫嗚嗚一頓嚎,讓他們把她也帶走算了。

顧長霁蹲了下來,捏住她的小鼻子:“你不上學了?”

“我去你們那裏上學呀。”

幾個大人忍俊不禁,顧長霁揉她的頭發:“可是這麽懂事又可愛的小姑娘走了,你現在的老師會傷心的呀。”

吳歡歡:“唔。”

“等下次回來,小叔叔帶你過去迪士尼玩好不好?”

他這一招還是很容易讨好小女孩的,但吳歡歡嫌棄地撇了撇嘴:“誰知道什麽時候才可以去呢,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顧長霁:“……”

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啊?

“那我跟你約好了,等你放暑假了就來接你好不好?”

“小嬸嬸也來嗎?”吳歡歡期待地看向賀彰。

兩個大人對視一眼,又尴尬地扭開了頭。

到那個時候,他們的一年婚約,也差不多該考慮結束了。

“當然了。”賀彰低聲回答。

顧長霁拉起行李箱,招呼賀彰上車。

一路上安安靜靜,顧長霁戴上耳機聽歌,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談到關于婚約的事。

回到他們自己的新房,顧長霁癱坐在沙發上,懷裏抱着壯壯,拿小碗裝了水讓她一下一下地舔。

賀彰則是一回屋子就進了書房,顧長霁撸着貓,耳朵聽着書房裏收拾的動靜,忍不住啧了啧嘴。

“你今天就走?”

“晚上的飛機。”

“哦……”

顧長霁又躺了會兒,見賀彰沒有再說話,張了張嘴,又猛地閉上。

賀彰鼓搗了半天,出來時只拿了一個文件夾,塞進行李箱裏,回頭瞥了一眼顧長霁。他已經躺下了,壯壯就趴在他胸脯上,一人一貓躺得舒舒服服整整齊齊。

等他回過頭,顧長霁又看向他,發現他似乎也沒那麽着急走,不由得說:“你在那兒,不會又把自己忙累成活死人吧。”

“什麽叫活死人?”賀彰不滿地問。

顧長霁想起來前段時間他滿臉憔悴在病床上沉睡的樣子,扯扯嘴角:“我頭一回見到真的有人能把自己累倒。”

“你以為我是因為sh……”

“因為啥?”

“沒什麽,”賀彰臉上的郁悶一閃而過,他蓋上行李箱,“你別拔壯壯……的胡子。”

他至今還是不能理解這個剽悍的名字。

壯壯聽見了,以為是在叫她,從沙發上跳了下來,翹着尾巴弓起腰,輕輕地蹭着賀彰的小腿肚,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她知道自己名字了?”賀彰很驚訝。

顧長霁也懵了:“是哦。”

“那什麽……你看,”顧長霁說,“壯壯看樣子挺舍不得你,我和她一塊兒去送送你?”

從舟山回上海的時候,一路上都是顧長霁開車。這回換成了賀彰當司機,顧長霁就專心逗貓。

“你還回去上班?”

“當然回啊,至少要過了實習期吧。”

“……”賀彰說,“實習期就翹班一個月,還是當少爺好。”

“副董親自來給我請的假,”顧長霁攤攤手,“少爺能怎麽辦,當然恭敬不如從命咯。”

要真說起來,在家這段時間,他也沒有閑着。

還不是被強制安排去老爺子那兒學生意經,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

“你真的要做雜志?”

顧長霁把手擡高,壯壯毛茸茸的爪子就跟着扒上來。“是啊,不過初步想法是三管齊下。”

賀彰擺出洗耳恭聽的神色。

“網站,公衆號,和紙媒。”

“網站和公衆號先做,注冊公司,試運營一年,再創刊號。”

他更詳細的想法是,招募名氣比較大的旅行作家以及民俗作家擴大影響力,進一步創建活動鼓勵普通驢友投稿。

他不僅僅想做雜志,他還想有更大的發展。但這些東西在被實現之前,也只能是想法,他本來不想說給別人聽。

賀彰很少對他的事感興趣,好不容易被問起,他忽然就産生了強烈的分享欲,興致勃勃地分析了起來。

賀彰好半天沒說話,顧長霁開始有點後悔:“怎麽了?”

賀彰察覺到了他的緊張,不由得笑了:“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麽突然這麽有幹勁。”

顧長霁的腦海裏驀然閃過那天賀彰掌控全場的樣子,倏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很清楚,卻不願意承認,作為指揮者的賀彰,實在太有魅力。

讓他也忍不住思考,他究竟能做什麽。

“我還想知道呢,”顧長霁不願意正面回答他,反問道,“為什麽過年以來,你情緒好像都很低落?”

賀彰愣住了。

他不善表達,也不喜歡把情緒全部寫在臉上,大部分時候就面癱着,這讓他覺得很自在。

除了除夕的晚上,他自認為沒有再表達過那種失落感。

卻沒想到被顧長霁察覺到了。

“你知道高中的時候……”顧長霁很少願意回顧那段年少,以至于現在提起來,說話都變得躊躇,“我怎麽想你的嗎?”

賀彰不太想聽,又盼着顧長霁能早點說完,這麽矛盾着,等到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我那時候又讨厭你,又嫉妒你。”

賀彰看向他,顧長霁大喊:“看路啊!看我幹嘛!”

“為什麽?”

“要說為什麽……”顧長霁說,“羨慕你從來不看別人的目光吧。”

“為什麽?”

他記得那時候顧長霁明明很享受做衆人的中心。

“你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我以為你很喜歡當月亮。”

顧長霁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是嗎?大概是因為,月亮也有不想讓別人看見的時候吧。”

“當貓真好啊,吃飽喝足,給個膝蓋就能睡覺,”顧長霁摸着壯壯的下巴,感受着她脖子裏細微的享受的震動感,“當人就總會想很多。”

“人正是因為能思考才會成為萬物之長吧。”

“當然了,作為人類的好處是可以去思考,壞處也是需要去思考。”顧長霁清清嗓子,“你知道‘思維障壁’嗎?”

“那是什麽?”

“出于自我保護的目的,來為思維固定一個舒适區,通俗一點講,就是給自己的想法造一堵圍牆。這道牆來自于你的家庭,教育以及學習的模式,也就是來自于你的環境。”顧長霁說,“牆很堅固,因為每個人的內心都是固執的。但是牆也并不是固若金湯,如果這道牆與另一個人的靈魂發生了碰撞,傳遞介質之後,就會徹底被打開。”

顧長霁沒有把話說完。

賀彰:“……”

很意外地,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誰改變了顧長霁?

賀彰來不及去分析心裏的那一點點微妙的介意,反而清楚地意識到了另一個事實。

他的那堵牆,似乎已經被顧長霁推倒了。

寒風凜冽。

顧長霁下車的時候只有這麽一個想法,他把壯壯塞進懷裏,小黑貓露出一個小腦袋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VIP室門口,賀彰握着拉杆,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頭發,顧長霁笑着讓他別動,幫他把頭發捋到了而後,然後後退了一步,一人一貓兩雙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瞧。

“Good luck!”顧長霁揮了揮手。

不知道為什麽,賀彰忽然就一下移不動步子了。

但他還是說了句“再見”。

賀彰真的走了。

顧長霁回到家裏,才真實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他舉起逗貓棒甩了幾下。但壯壯懶得搭理他,擡起腿專心地舔着肚子上的毛。

太安靜了。

顧長霁甚至懷念起了吳歡歡鬧騰的笑聲。

他打開手機通訊錄,手指一點,把劉曦的號碼翻了出來。

“哎喲,稀客啊!這刮的什麽風啊,把我唧唧哥都刮來了,”劉曦一接通電話,就陰陽怪氣地說,“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這得隔了中華上下五千年了吧哥?”

“給你打電話不是聽你放屁的。”顧長霁坐進浴缸裏,壯壯跳上了缸沿,小鼻子貼近水面動了動,又被熱氣熏得跳回了地板上,喵嗚喵嗚幾聲。

劉曦:“我一肚子苦水還沒開始倒呢。”

“明天來我家一趟,随便你怎麽倒。”

“你不是在舟山嗎?這就回來了?”

顧長霁把蓋子推到自己胸前,惬意地舒了口氣。“賀彰要去維也納演出,事先去荷蘭練習,我就跟他一起回來的。”

“你不跟着一起去?”

顧長霁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跟他一起去?”

“所謂夫唱婦随嘛。”

“神他媽夫唱婦随,”顧長霁嗤笑一聲,“他要是打算留在荷蘭工作,我難不成要把家搬去阿姆斯特丹?”

“誰說這個了,你不去看他演出?”

顧長霁噎了一下。

“……他又沒邀請我。”

劉曦:“……”

這就叫那個什麽,死要那個什麽活受那個什麽。

總之別別扭扭的。

“哥哥,要不你從了吧,你倆多合适啊。”

換做平時,顧長霁一定會吼一句“滾,莫名其妙”,但現在他卻覺得沒那麽反感。

應該說,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和賀彰相處起來有點舒服。

他摸了摸下巴,開始想事情的可行性。

“你說,形婚合同可以續約嗎?”

劉曦還沒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該刮胡子了。”

劉曦:“……”

為了能睡個好覺,顧少爺特意倒了一小杯香槟。坐在小吧臺上,他想起除夕晚上和賀彰說過的關于酒的那個比喻。

他覺得賀彰最像香槟。

一杯上好的陳釀,氣質卓然,看似高貴冷豔,極不好親近。

只有觸碰到了他的人才能嗅到那陣馥郁的芬芳。

他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賀彰這時才上飛機不到三個小時。

壯壯跳上他的大腿,呼嚕呼嚕,理直氣壯地蹭着他,想讓他有所表示。

顧長霁把小家夥抱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

“今天晚上終于可以我們兩個一起睡了,”他捏捏壯壯的耳朵,“開不開心?”

壯壯:“喵~”

顧長霁又說:“那你給我暖腳?”

壯壯:“喵~”

顧長霁嘆了口氣,打電話給吳小姐,問家裏的電熱毯放在了什麽地方。吳小姐說家裏的家務有時候是賀彰做的,所以這類常用的東西需要去問賀彰。

她大概提示了幾個地方,然而顧長霁找遍了櫃子,也沒找到那幾床神奇的毯子,癱在地毯上歇息。

這他媽是他家沒錯吧?

深更半夜的,他懶得再費勁,也不想再麻煩別人,幹脆調高了電暖,抱着貓縮進了加了絨的被窩裏,但還是覺得缺了些什麽。

“真要命啊,壯壯。”他對小黑貓說。

過了幾分鐘,黑暗中又浮現出了一句嘆息。

“要是那個壯壯在就好了。”

33

顧長霁回上海之後沒有閑着,他先是找來劉曦,讓他喊上自己的朋友,組上一個工作室,着手網站的建立事宜。

這方面他是完全的外行,而劉曦又是個只懂程序的技術流,在網站的規劃上,他需要更有經驗的人。

之後他去了趟顧問辦公室。

現在到處都在放假,顧長霁不是沒人性的老板,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還喊人過來談工作。

這兒放了許多收集來的資料,其中大部分是請來的顧問捐贈的,由顧朔安排過來的助理整理過,顧長霁得空的時候就會拿來翻一翻。

這裏面有手稿,劄記,地理概況,當然也有像吳圓這種送書的,裏面記錄着他各色的游記。

說實話,顧長霁現在有點懷疑這些內容的真實性。

不過出于禮貌,他還是象征性地摸出來了兩本書,翻了幾下。

這一翻就翻出來了一張照片。

是吳圓和賀彰的合照。

以陽光下的百老彙大街為背景,吳圓抱着賀彰的胳膊,頭正好歪在情郎的肩上。

大概是幾年前的合影,即使是在靜态的相片裏,嘴唇是彎起來的,賀彰的臉上也是一片抹不開的冷峻。而吳圓一身的幼齡打扮,白T牛仔褲,萬年不變的匡威,帽子反扣着,額前一撮天然卷毛。

老實說,只是從外形上看,這兩人還挺搭。

太搭配了,以至于讓顧長霁看了半天,也沒挑出錯處來。

他甚至忽然明白了賀彰被吳圓吸引的原因。

了解了賀彰,他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就像他天生畏寒,賀彰的骨子裏,也懼怕情感上的冰河期。太渴望溫度,所以容易被光源吸引,哪怕這個太陽可能是假的。

剩下的一個下午,他就在辦公室裏呆呆坐着,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麽。

等他想起這個時候吳小姐應該已經回家了,壯壯沒人陪着,才走出了屋子。

吸入了兩口帶北風的空氣,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有點胸悶。

賀彰去了荷蘭三天,除了下飛機時報的一次平安,沒有再跟他聯系。

顧長霁大年初七重新回到營業崗位,也沒有工夫關心賀彰在荷蘭是否還維持着包身工的作息,每天不是硬着頭皮去啃書本,就是跟着他老爹出去跑應酬,最後回家當貓奴。

倒是不算累,時間一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反讓他有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

如果不是吳英秀打電話來問賀彰最近的情況,這個狀态可能還能持續得更久一點。

“他和誰去的?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問?樂團裏可全都是男人,人家外國小男孩,一個個濃眉大眼的,全比你招人喜歡。”

吳英秀花了十幾分鐘來諄諄教誨,感情要學會經營才能細水流長,尤其這樣的突然分居,要是聯系還變少了,最容易出事故。

顧長霁翻了個白眼。“那我給他裝個監視器?”

“我說了芝麻你就要說西瓜,你這孩子真是的!”

顧長霁心累:“不會啦,賀彰那麽死心眼的人,怎麽可能出軌啦?”

吳英秀就笑了起來,沒再繼續糾纏這個。

顧長霁又想到了那張照片。

他打開日歷,算了算日子。

時間過得多快啊,離合約到期竟然也只剩下半年了。

入睡之前,顧長霁奉母命給賀彰發了條消息。

他本來打算做完任務就睡覺,沒想到賀彰這個大忙人居然秒回,顧長霁一下懵了,不知道怎麽回下一句。

他看着賀彰發來的“還好”兩個字發呆。

賀彰平時不愛說話,網絡上更是惜字如金,不知道呼吸的氧氣是不是也比普通人少幾立方米。

他這邊猶豫着要不要繼續回複,或者直接裝睡好了,反而是賀彰先發話:壯壯怎麽樣?

還好意思提壯壯!不是親閨女,出門這麽久連問都沒問過一句!

顧長霁瞬間理直氣壯了起來,給自己和壯壯發了張合照發過去,附上文字:

你自己看看。

這次賀彰的回複等了很久,他開始犯困,眼皮子快合上的時候,賀彰的頭像上終于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紅色數字。

賀彰:壯壯越來越好看了。

哎,顧長霁滿意了。

他把照片又調出來,心想,少爺我也挺好看的。

比起什麽外國小鮮肉還是好看得多。

這一晚他睡得格外香,醒來後還難得地碰上了晴朗的好天氣。

好些天沒見太陽,他心情也随之明媚,預感今天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這個念頭只到他和肖胥容共乘一間電梯為止。

他今天出門早,就是不想一路上碰到人,結果這也能碰上。

他保持着體面,只是淡淡笑了笑,伸手去按樓層。

肖胥容卻先他一步幫他按了,眼神也黏糊糊地看他,絲毫不像在保持距離。

顧長霁當做沒看到,肖胥容卻不甘心,等他出了電梯,忍不住追上去說:“哥。”

顧長霁只能定住步子,回頭說:“業務上的事等打完卡再說。”

“不是……”肖胥容結結巴巴,“我……”

“什麽?”

“太久沒見到你了,有點想你。”

顧長霁忍不住紅了臉,有臊的,更多的是尴尬,他逢場作戲的時候也對別人說過“想”這個字眼,但這樣直白地被一個男人想念,真是叫他別扭。

“現在見到了,”顧長霁說,“回去吧,好好上班。”

當初他對肖胥容有多和風細雨善解人意,現在就有多冷漠疏離。

肖胥容接受不了這種落差。

他只知道自己現在失去了顧長霁,也失去了別的很多東西。自從有了顧長霁的青睐,他的人生就像踩了加速器,現在人人都看出來了顧長霁開始冷落他,四周的人當然也會見風使舵。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顧長霁不在公司的那段時間,公司裏甚至有傳言說顧長霁是為了躲他。

這一個多月來,反反複複的思緒蠶食着他,逼着他去重新和顧長霁産生聯系。

他知道種種情緒壓在他的胸口,他也任由它們自由發展,只等着井噴的那一瞬。

“哥!”他失控地抓住顧長霁,“我們談談好嗎?”

顧長霁:“………”

顧少爺認真反思了自己。

理論上講,他也沒對肖胥容做過什麽能讓他情根深種的事,能讓肖胥容戀戀不舍的,大概也只有他顧少爺的身份。

是啊,如果單是他顧長霁,沒了顧家就一窮二白的顧長霁,誰會稀罕?

就像王爾德之于波西,璀璨的也只是身份。

顧長霁不願意去想太多。

他并不希望自己是個眼光差的人。

“你有五分鐘的時間。”

顧長霁擡起手看表,手裏端着咖啡:“有什麽話,我建議你趕緊說完。”

肖胥容:“你老婆知道你和賀彰的事嗎?”

“噗——”

顧長霁一口咖啡全都噴在了肖胥容的臉上。

這想法太荒唐了,荒唐得讓他想笑。肖胥容一聲不吭地抹幹淨臉,等着他回答。

“……知道啊。”因為賀彰理論上就是啊。

肖胥容頓了一下,笑了:“這樣啊。”

“胥容,”到底曾經真心把他當弟弟看過,顧長霁難得語重心長了一回,“如果我是你,就絕對不會為了虛無缥缈的東西忘記眼前的生活。”

肖胥容只睜着一雙大眼,巴巴地看着他。

就是這雙眼睛,太容易讓人心軟。顧長霁暗自嘆息,他其實在猶豫要不要攤牌。

攤牌了,那就是公布了和賀彰的婚姻。

但半年後這段婚姻關系将不複存在。

“……我和賀彰是什麽關系,跟你沒有任何關系。即使沒有賀彰,我也不會考慮你,你明白嗎?”

這樣無情的話紮得肖胥容紅了眼眶。

怎麽會有人這麽無情呢?他甚至開始懷疑曾經和顧長霁一起度過的日子都是泡沫虛影。他站了起來,想問問顧長霁有沒有心髒這種東西。

但他沒有資格。

或許時至今日,連他自己都難以分清他對顧長霁究竟是什麽感情。

初遇時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就是顧家的公子哥,畢竟顧長霁不常在公司露面,他所得知的就是花花公子的花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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