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寅時二刻,更夫的梆子聲剛剛落下,位于常平街的禦史府內就燃起了燭光。

原本漆黑一片的街道被這突然亮起來的燭火打破,沉寂在睡夢中的常平街漸漸的蘇醒起來。

緊接着便聽見遠處響起了兩三聲犬吠。

禦史府內的一衆仆從早早的就起了身,他們要趕在主家起身之前就将早食與洗漱用物一應準備好,唯恐慢了一步誤了時辰。

今日是正月十六,是梁帝規定的上朝日期。

禦史府距離宮門有兩公裏的路程,平日裏都是需要在卯時整點出門,才不會耽誤了上朝的時間。

小廚房內,一個小丫頭正将夜裏入睡前保存在竈間熱灰裏的火種撥開,在火種上面架起已經曬得十分幹的木柴,再拾起一把捆好的火絨塞在了木柴下面。

片刻時間,竈間的木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溫熱的氣息漸漸的從竈間蔓延到了整個屋子,使得原本冰冷的廚房慢慢的變得暖和了起來。

幾個丫頭仆婦在廚房忙碌了不到一刻鐘便将一切收拾妥當。

那主事的仆婦便帶着幾個丫頭端着冒着熱氣的早食與洗面盆往桃園去了。

正月裏的天氣尤為寒冷,待幾人走到主屋門口時雙頰已是被寒風吹得通紅。

幾個年紀稍小的丫頭微微喘着氣,鼻息處不斷的朝外散着霧氣。

為首的仆婦聽見身後的聲音,有些不悅的回頭看了她們一眼,低聲呵斥道:“這才幾步就喘成這樣,都給我忍住,仔細讓老爺夫人看見扒了你們的皮。”

幾個丫頭聽到這話,頓時吓得屏住了呼吸。

雙手緊緊的握住手裏的物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約莫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聽得裏面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桂媽媽,将東西都呈進來吧,老爺與夫人已經起身了。”

“是,老奴這就進來。”桂媽媽朝身後幾個丫頭使了個眼色,率先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一打開,一陣冷風便跟着倒灌了進來,使得桌案上的幾支蠟燭的火苗狠狠的晃動了一下,差點熄滅。

屋內的光亮漸漸的暗了下來。

冬葵眼疾手快的跑上前去,取下一個備用的燈罩快速的罩在燭臺上,屋內才又開始亮了起來。

“将東西放在那,都出去吧。

沈珞珞只穿了兩件薄薄的衫裙站在外間的廳中,被這突如其來的寒氣襲身,使得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噴嚏。

順勢望向站在自己身側的傅承之,見他神情微怔,随之打了一個寒噤,眸中便起了一絲擔憂。

她趕緊将架子上的外袍取下來披在傅承之的身上,關切的看着他:“夫君,可有冷到?”

傅承之用餘光看了一眼已經披在自己肩頭的外袍,沒有答話。

只是微微的搖了搖頭,自顧自的整理着衣袖。

見二人看上去并無不睦之處,桂媽媽便将重心放在了二人裏屋的卧榻間。

趁着各自都忙碌着沒人注意到她,便往一旁挪了挪,伸長了脖子側頭往裏間張望。

怎料,這一幕被站在一旁的冬葵看了個正着。

她立即走上前去擋住了桂媽媽正色道:“我說桂媽媽,夫人都說了讓你們把東西放下出去,你卻還站在這裏不動,是不把夫人放在眼裏嗎?”

桂媽媽趕緊将視線收了回來,盯着冬葵眼多了些怨怼。

正想反駁幾句,卻瞥見沈珞珞正冷眼看着她,就有些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幾步陪笑道:“還望老爺夫人見諒,老奴也是奉了老太太的指令前來看看老爺夫人房內情況的。”

“我們這裏一切安好,有勞母親記挂了。”

沈珞珞朝她微微一笑,目光習慣性的追随着傅承之。

見他正背對着自己在面盆前面梳洗着,似乎絲毫都沒有想要說些什麽的樣子,便覺心裏有些失落。

但她面上卻依然挂着淺淺的笑意,害怕被看出不好的端倪。

往日裏老太太也在他們二人面前說過許多次孩子的事情,怎奈這個夫君表面上附和着老太太,私底下卻根本就不與她同榻。

她也很苦惱,自己一個人那也生不出來孩子啊。

最重要的是還不能讓他們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其實他們夫妻二人根本不像表面那樣和睦。

夜裏關了燈都是各睡各的,從來都沒有越過雷池半步。

“多謝老爺夫人諒解,老奴這就出去。”桂媽媽趕緊帶着幾個丫頭退了出去,關門的時候還不忘偷偷的看了一眼傅承之。

見桂媽媽一行人都退了出去,傅承之面無表情的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袍幹脆利落的取了下來,順手搭在了屏風上。

他坐在雕着魚戲蓮花的紅木圓桌前擡眸看了一眼沈珞珞,眼底盡是涼薄,語氣冷冷道:“不是與你說過,這種事情以後少做。”

他根本不顧及沈珞珞的心情,只覺的自己心裏舒坦就行。

端起桌上的一碗清粥吃了幾口,就利落的放下了碗筷。

“夫君,今日怎得吃的這樣少?待到下朝回府還有三個時辰呢,那時夫君會餓的受不住的。”

沈珞珞坐在桌前為他夾起了一塊他最喜愛的栗子糕,滿眼笑意的遞了過去。

卻被傅承之一把推開。

“被你弄得都沒了胃口,不吃了。”說完便起身拿着官帽出了房門。

筷子上的栗子糕在重力的打擊下,驟然滑落。

本來她的手就被凍得有些微僵,這會沒有捏住筷子,栗子糕便失去了鉗制,重重的落在了繡着牡丹的桌布上。

瞬間,便散成了粉狀。

她的手就這麽僵在半空中,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心裏湧起了無限的悲涼。

她神情呆滞的看着這個芝蘭玉樹男人的背影,心頭泛起無限的哀傷。

明明是自己的夫君,同在一個屋檐下,卻始終讓她覺得他們之間像是隔了一條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河。

這成親都快半年了,他還是不喜歡自己嗎?

她想着過去的種種,實在是不知道他們之間為何會這樣。

明明一開始他看自己那眼神分明是在意的啊。

如今總是拒她以千裏之外,難道是自己做的還不夠?

見兩人又開始別扭上了,冬葵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她走到沈珞珞身旁勸道:“小姐,姑爺既然不願意讓你幫忙,你就不要管他好了。”

原本冬葵覺得她家的小姐嫁了一個頂好的夫君。

雖然在年齡上比小姐大了九歲,但那也都不是很要緊的事,想着大些的人穩重些還會心疼人。

最重要的是他身在仕途,是京城難尋的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官居從三品。

按照他們家鄉話說就是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那種。

可自從嫁到了這府中,這一切就颠覆了她的認知。

從新婚第二日開始姑爺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整日裏冷冷冰冰沒有一絲笑意,對新婚的妻子都是不茍言笑,兩人相處的別扭極了。

這可苦了她們小姐了。

昔日在府中多麽金貴的一個人,竟然為了迎合他棄了金銀釵環,穿戴樸素到與丫鬟無異。

整日裏委曲求全,難道這就是高嫁的代價嗎?

漸漸的她就對這姑爺産生了怨恨心理,也不再叫他老爺,直接改口成了姑爺。

本以為這樣稱呼會讓傅承之能注意到他們的不滿,哪知這人就當個沒事人一樣,還是依舊我行我素。

真是氣煞人也。

冬葵沖着傅承之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真是白瞎了這副好皮囊,她暗暗腹诽。

外面正候着的懷安見傅承之出來,立即笑盈盈的迎了上去:“老爺,馬車已經套好了,可以出發了。”

傅承之擡頭看了一眼仍舊暗沉的夜空,見天邊挂着的星星已經不如先前那般明亮,便知時辰已經不早了。

“走吧。”

他擡手将寬大的衣袖揮到身後,信步出了桃園。

待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小,沈珞珞才起身挑簾出了屋子。

她站在檐下眸光定定的看着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人,秀眉微擰。

她有些不明白,自她嫁入這傅府,不僅對婆母照顧的無微不至,更是對夫君心疼到骨子裏,也算是盡到了□□的本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按說平日裏也挑不出錯處,怎得夫君總是對她冷冰冰的。

就說方才那個眼神,都叫她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萬年的寒潭,冷的她打十個寒顫都不夠。

她将雙手交叉環抱着自己的雙臂上下揉搓着,希望能緩解這一時的寒涼之意。

彼時,一件鑲着毛絨绲邊的披風披在了她的肩頭。

裏面帶着的暖氣瞬間便襲滿了她的全身。

緊接着便聽見冬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小姐,快進屋吧,這外面冷,當心着涼,可要仔細着身子。”

沈珞珞捏緊披風一角靠在檐下的紅漆柱子上,一時沉默無語。

約莫過了一刻鐘才道:“冬葵,你說夫君他這會應是已經到了宮門口了吧。”

她一直遙遙望着被黑暗包裹着的皇城方向。

冬葵見她像個望夫石一般立在廊下,就有些不忍心。

她咬了咬嘴唇氣憤道:“應是到了吧,小姐,這姑爺着實是太令人生氣了,你這身子本就不好,還要起這麽早為他忙這忙那,他可倒好,不僅不領情還冷臉待你,要知道往日在咱們府中,小姐可都是有五六個丫鬟仆婦伺候的,哪像現在像丫鬟似得服侍他。”

“休要胡說,夫君本就不喜我們商賈人家,以後勿要在府中提起這些,以免被有心人聽去,惹得夫君不快,這裏不像沈府任由你想說什麽便說什麽,還是要規矩些。”

沈珞珞突然站直了身子,轉過身冷冷看着冬葵。

她覺得這丫頭最近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竟然開始公然給傅承之臉色甚至是說他的不是。

她知道這些都是為了自己,但是以防落人口舌惹得夫君不快,也只好板着臉訓斥她。

冬葵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意驚得不敢出聲,一邊用手捂住嘴巴一邊連連搖頭。

“小姐,冬葵知道錯了,以後會注意的,你可別生氣了,生氣會傷身子的。”

沈珞珞作勢假裝瞪了她一眼,轉身進了屋子。

剛剛在羅漢床上坐下,便覺困意襲來,她便褪去鞋襪側身躺在了上面。

頭剛一沾上枕頭,便感覺有一陣淡淡的香味入了鼻腔。

她猛地清醒過來,将臉埋在枕頭上又聞了聞,更加确定了是這個味道。

她記得這傅承之從來都不是個喜歡香料的人。

身上除了淡淡的皂角味,便沒有其他的味道。

如今這個味道已經連續在他身上出現兩次了。

莫不是別人送他的?她暗自忖度着。

“不對,夫君他如此清心寡欲,又怎麽會随随便便受別人送的東西,一定不是。”她忽的又搖了搖頭自然自語道。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少夫人,老太太請您去壽齊院兒敘話呢。”只聽得一個略有些媚态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

是墨雲的聲音!

因為起的太早,沈珞珞便覺得十分困乏,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再聽到墨雲的聲音後,整個人立即精神了起來,睡意全無。

眼前立刻浮現了王氏的面容,感覺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這墨雲是王氏最得力的丫鬟,平日裏盡得老太太的招撫,所以骨子裏就多了一份高人一等的架勢,就連對待沈珞珞也略帶幾絲不在意。

“墨雲姐姐請先去回禀老太太一聲,我們小姐稍後就來。”

冬葵大聲的朝門外的人應道,轉過身便見沈珞珞已然開始整理起穿戴來了。

待外面的人走遠,冬葵趕緊走到羅漢床前收拾起了傅承之睡過的被褥。

她邊收拾邊道:“小姐,這老太太又想幹什麽,這麽早就要遣你過去,簡直跟個人精似得。”

“她還能有個什麽事,無非就是找些不痛快,過過嘴瘾罷了。”

沈珞珞看着鏡子中自己這副樸素的模樣,深深的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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