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聖人

太極宮,甘露殿,禦賜的飯食剛剛撤下。

光興帝趙義顯命內侍們将酒足飯飽的河西将領們好好送出宮去,獨留下趙恒一人。

父子兩個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不曾見面,此刻一個坐在正中的禦榻上,一個坐在下首的食案邊,一時竟沒人說話。

“八郎,你走近些,讓為父看看你。”

禦榻上的趙義顯背後墊着隐囊,無力地半依着,臉色蒼白中帶着說不出的疲倦。

他本就有年輕時落下的頑疾,這兩年,年過半百,身子越發大不如前,已漸漸将朝中的大小事務交給太子處置,方才親自見了那麽多将領,又一同用了飯,此刻已覺精疲力竭。

趙恒聞言,從榻上站起來,朝前走了幾步,到父親的身邊停下,主動伸手,扶着他坐直些,調了調背後隐囊的角度。

二十歲的郎君,生得健碩堅毅,英俊非常,一看便是人中龍鳳。行止之間,更是沉穩有度,分寸合宜,令人十分安心。

“好孩子,長得越來越康健了,為父這便放心了。”趙義顯拍着胸口咳了兩聲,露出欣慰的笑,“八郎,你如今已二十了,這次回來,便是要将你的婚事定下,幼時,你祖母替你和一位女郎定過親,你可還記得?”

趙恒站在榻邊,低着頭肅着臉,沉聲道:“兒記得,父親說的,是沈家的女郎。”

當年祖母提起此事時,他也還是個小小少年郎,每年回長安住的日子屈指可數,也因此對這裏的許多事,都記得十分清楚。

沈家有一位女郎,比他小了幾歲,是他往後要娶的妻子。這事,他一直記在心裏。

“哎,正是沈家,難為你記得。當年,是你祖母一力促成的,如今,情勢早已變了,這事也過去了許多年,你若有了別的心儀的女郎,也并非不可……”

趙義顯雖沒明說,意思卻已顯而易見。

他對這門婚事并不太滿意,只是因為當年沈皇後的緣故,才答應下來,若兒子已有了心儀的女郎,他也可想法子廢了這門婚事。

然而趙恒只是看了父親一眼,搖頭道:“兒沒有心儀的女郎,婚姻之事,當遵從長輩之意。”

趙義顯望着說得毫不猶豫的兒子,一時竟莫名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幾分羞愧。

這個孩子,年紀雖小,卻一直有自己的主意。

這些年,他一直在邊塞,從西域到涼州,見過廣闊浩大的天地與巍峨綿延的山川,唯獨與家中的親人疏遠了。

雖是一母同胞,可太子顯然與鹹宜更親近。他們兩個,與八郎都太生疏。

偏偏八郎的性子又太過穩重,一點也沒有身為幼弟的任性與放縱,尤其這兩三年,到了成年的年紀,開始懂得朝堂上的“避嫌”了,輕易不與東宮結交。

好是好,只未免有些不像一家人。

“好,朕知道了,這件事,暫且先擱着吧,等替襄兒把婚事辦了,再定你的,若那時你還是這個意思,便定沈家的女郎吧。”

趙義顯拿着手巾,擦了擦額角的虛汗,又道:“這幾日,太子不在朝中,你也剛回來,好好休整一番,等空下來了,他也該回來了。到時,你去東宮多看看他,你們是嫡親的兄弟,不要為了避嫌,傷了兄弟的情分。”

趙義顯登基為帝前,做了多年的東宮太子,因為與母親在權力上的争奪,有長達十年的時間,都在郁郁苦悶中度過。

因此,他格外注重一家人的骨肉親情,只盼着孩子們之間,不要出現古往今來的帝王之家,上演過無數次的手足相殘、同族傾軋。

“兒明白。兒過幾日,會去慈恩寺上香,待上完香回來,便往東宮拜訪。”

趙恒點頭,沉聲應下,棱角分明的臉龐上仍舊沒什麽表情。

倒是趙義顯,聽到“慈恩寺”三個字,目光越發柔和。

慈恩寺裏,供奉着他的發妻王氏的蓮位。

當年,王氏生八郎時遇上難産,元氣大傷,不出三個月便去了。

後來說動他将八郎送去西北的那位高僧,也曾在慈恩寺開壇講法。

這孩子,倒是有小心,每次回來,都不忘去一趟。

“好孩子,你母親在天之靈,定十分歡喜。莫忘了替為父也上一炷香。”

正說着話,守在外面的內侍快步進來,站在屏風後面道:“大家,薛貴妃來了,說是才讓禦膳房熬了參湯,親自給您送參湯。”

趙義顯“唔”一聲,在榻上又調了調隐囊的位置,道:“讓她進來吧。八郎,你也回去歇着吧。”

“喏。”趙恒低頭應下,轉身退出去。

甘露殿的門被內侍推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踏過高高的門檻,走進殿中。

女人生得明豔動人,一身華服,環佩珠翠,富麗雍容,正是這幾年最得趙義顯寵愛的薛貴妃。

她雙手提着食和,款款走近,一雙描摹細致的眼睛在趙恒的身上逗留一番,随即停下腳步,喚了一聲“八王”,算是行禮。

趙恒的目光毫無波瀾地從她面上掠過,也不答話,只略一點頭,便大步踏出殿外。

若論品級,親王與貴妃,都是正一品,倒的确不需要行禮。

薛貴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沒立刻往裏去。

“貴妃,”屏風後傳來趙義顯有幾分疲倦的聲音,“怎還不進來?”

薛貴妃一下回神,換上笑容,提着食盒進去,到禦榻邊跪坐下來,一面将溫熱的參湯奉上,一面柔聲道:“陛下待八王,比待太子都要好了。”

趙義顯接過參湯,慢慢啜飲一口,笑道:“太子是太子,八郎不一樣,這麽久才回來一趟,朕自然更疼他一些。”

說着,他的目光望向薛貴妃,淡淡道:“倒是你,怎麽關心起太子和八郎了?”

薛貴妃嗔怪地瞪他一眼,埋怨道:“自然是因為關心陛下的禦體。陛下為了見八王,折騰了大半日不得歇息,妾若不聞不問,豈不是鐵石心腸?”

趙義顯看着她年輕美麗的臉龐,慢慢露出笑容,輕輕拍她的手:“好了,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薛貴妃觀察着他的神色,識趣地沒再提一句與太子和八王有關的話。

在皇帝身邊待了數年,正是因這一份識趣,才讓她走到了貴妃的位置。

她明白皇帝喜歡自己什麽,更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麽。

……

隔了數日,便到了六月末,秦夫人帶着月芙與月蓉兩個一同去慈恩寺進香。

慈恩寺位于長安東南角的晉昌坊,離崇仁坊有近十裏的路程,因此,一行人一大早便出了門。

秦夫人獨坐一車,月芙則和妹妹乘一車。

月蓉年紀小,又愛華服美飾,那日從姊姊那裏得了銀釵,便一直盼着出門進香的這天,好戴一戴。

所以,一坐上車,她便湊到月芙的身邊,笑嘻嘻地問:“阿姊,好看嗎?”

月芙看着她活潑的樣子,不由跟着笑了,點頭說好看。

實則月蓉雖與她是一家的姊妹,樣貌上卻像秦夫人更多些,自然也是美的,只是少了幾分出挑的氣質。

不過,月芙說這話,也并不違心。

她從小就有些羨慕這個妹妹,能在所有人的愛護中長大,對自己的喜惡能自然大方地表達出來。

甚至有那麽一段時間,她還有些嫉妒。

嫉妒父親對妹妹格外心軟,嫉妒妹妹總是從她這裏拿走喜歡的東西,卻被別人看作是理所當然,嫉妒妹妹只要分給她一樣微不足道的東西,哪怕是半盞茶,也會得到家人的誇贊。

這種嫉妒,持續了數年。

她一直告訴自己,妹妹年紀小,應當得到更多的照顧,也告訴自己,她不是母親的孩子,沒有人會站在她這一邊。

她小心地克制了許多年,沒有人發現過她的這份嫉妒,又或者,發現了,也并不在乎。

時至今日,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徹底放下這份嫉妒。她只知道,現在的自己,面對妹妹的一切,已能心平氣和地看待。

應當已經放下了吧,童年的執念,當不得真。

“阿姊你看,快到了!”

妹妹驚喜的話音将月芙喚回了神。

兩個人一同從車窗裏往外看。

馬車駛在一條極為寬敞的道路上,兩側是一排排參天古木,古木枝幹遒勁,濃蔭如蓋,遮去灼灼烈日,一陣清風徐來,涼爽非常。

前方不遠處的半空中,還能看見一座矗立在無數低矮屋舍之間的七層浮屠,那是慈恩寺的浮屠。

慈恩寺乃中宗敕令建造,是長安城中最宏麗的寺院,先後曾有數名高僧于此主持寺務,他們設立道場,譯著經書,開壇講法,惠及民衆,在士族之間也好,百姓之間也好,都留下的極佳的名聲。

整個長安城的達官貴人們,若要進香禮佛,都會首選此處。

馬車漸漸停下,月蓉先一步下了車,徑直走到秦夫人身邊。

兩人走到寺院入口處,月芙才漸漸跟上來。

前來接待的知客僧雙手合十,微微一禮,便帶着三人往淨手整衣的地方去。

“三位娘子,素齋與廂房已備好,待這處進香畢,便可随我去。只是,今日寺中有貴人駕臨,不宜叨擾,煩請三位娘子,莫往西院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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