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沖撞

慈恩寺的西院臨近浮屠,本就不接待外客,秦夫人随口應了,也未放在心上。

長安是大魏國都,天子腳下,遍地王侯。沈家雖也居一席之地,甚至在爵位上,勝過了許多剛剛崛起的新貴,卻奈何只是個空殼子。

仔細算起來,能被沈家稱一聲“貴客”的人,多如牛毛。

倒是月蓉,問了一句“是哪裏的貴客”。

知客僧笑着,又是一禮,搖頭道:“娘子恕我不能直言。”

好在,月蓉也不過是随口一說,并非真的想知道那裏來的到底是何人,見知客僧不答,便也不問了。

幾人遂經過鐘鼓樓和客堂,前往大雄寶殿,上香布施。

今日非初一、十五,寺中香客寥寥,行走間,踏過卵石甬道,經過低矮山牆,隐約可聞木魚誦經之聲,伴着半空中袅袅而起的香煙,愈令人心神寧靜。

東面的熾日已漸升至中空,僧人們已到了過齋的時候,知客僧将月芙三人也引往齋堂,一同用素齋。

月蓉好動,素來沒什麽長性,清晨出門時的那一陣活潑欣喜已經被寺中的寧靜空寂消磨了大半,整個人變得恹恹的,好似困頓極了,直說一會兒要去禪房裏小憩。

秦夫人望着女兒倦怠的模樣,連連地嘆:“你這孩子,年紀已不小了,還是如此的沉不下心,今日來寺裏,還不是為了你的事?一會兒,你不許回禪房,同我一道去聽妙恒法師講經。”

以沈家如今的地位,自然延不到慈恩寺的主持一空法師。不過,一空法師座下七十二弟子,倒是能請來一二。妙恒便是其中之一。

月蓉自然不願過去,眼巴巴望着身邊的長姊,希望長姊能替她說句話。

然而,月芙心裏清楚,秦夫人本就是要帶妹妹來禮佛的,帶她一同來,不過是為了不厚此薄彼罷了。遂只含笑道:“母親說的不錯,阿蓉,你是該去好好養養性子的。”

月蓉失望地看着她,見再不能逃避,只好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齋後,秦夫人自帶着月蓉往藏經閣去,月芙則“識趣”地獨自去了禪房。

禪房需沿着濃蔭下的卵石甬道往北走,月芙只一個人,索性行得慢些,欣賞寺中景致。

頭頂枝葉繁茂,只有極細小的絲縷日光投射下來,在卵石路上形成一片片小小的光斑。西側的清水牆上,茂密濃綠的爬山虎無聲地覆蓋而上,幾乎不留空隙,好似要越過牆頭,爬至另一面去。

牆的另一面,便是西院。

月芙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的“貴客”,忍不住看過去。

前方,西院的一處小門外,守了兩名健仆,齊膝短袍,腰挎長劍,滿身武氣,竟莫名有些眼熟。

隔了長長的一段距離,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兩名健仆似有所察覺,也側目看了過來。

兩雙銳利而警覺的眼,一下讓月芙想起了一個人——在朱雀大街見過的八王趙恒。

幾乎就是這一刻,她忽然記起來了,這兩名健仆,是那天在朱雀大街上,策馬跟在趙恒身邊的護衛。

原來,西院的那位“貴客”,是趙恒。

……

趙恒進完香,獨自用了一頓齋飯後,便獨自一人留在西院的禪房中讀佛經。

與過去的許多年一樣,他并未要寺中謝絕其他香客,亦未令主持親自迎接。

不知是不是因在邊陲的時間久了,他更喜歡簡樸利落的生活,長安城裏,貴人們的奢靡與享樂,他總是無法欣然融入其中。

用姊姊鹹宜公主的話說,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趙氏嫡出的皇子。

連太子也說,他這個八皇子的身上,缺了股豪邁威赫的氣勢。

初時,他覺得不解,後來,才漸漸明白了。無非是他不喜出行時,呼奴喚婢,招搖過市罷了。

在兄姊的眼裏,甚至在大多宗室貴戚的眼裏,這是不符合他高貴身份的舉動。

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在邊陲時,不止一次同異族番邦那些茹毛飲血的猛士厮殺過,在那裏,大魏男兒的勇猛本性,才能彰顯得淋漓盡致。

只是,他也不願過多解釋。

當個不露鋒芒的親王,才是他這輩子應該做的事。

香爐中,香已燃盡,飄渺的香霧漸漸淡開,書案邊的漏刻中,一日的時辰已走至未時,僧人們午後小靜已開,寺中走動的人應當更少了。

趙恒放下手中的經書,從榻上起身,在窗邊伫立片刻,慢慢走了出去。

……

月芙站在被爬山虎覆蓋住的清水牆邊,只與那兩名健仆對視了一瞬,便迅速移開視線。

既是“貴人”的所在,她便不該停留太久。

從此處沿小徑下去,再向東面一拐,就能到供她歇腳的禪房。

她略加快了腳步,離開了那兩人的視線。正想放松下來,一擡頭,整個人卻忽然僵住了。

前方長長的回廊裏,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廊檐下,時不時地四下觀望一番,像在焦急地等着什麽人一般。

竟然是多日不曾見過的杜燕則。

月芙猛地停住腳步,下意識要退後避開,可還未來得及動作,便已被他看到了。

“阿芙!”

他急急地奔到近前,開口喚了一聲。

月芙這才看清,他俊秀白皙的臉龐上,已經泛起了一層淺淺的紅,發頂裹緊的幞頭下方,也覆了一片密密的細小汗珠,顯然是急匆匆趕來的。

她忍不住蹙眉,卻沒再直接離開,而是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半步,問:“郎君怎會在此?恰好我有一問,不知那日我留下的和離書,郎君可曾見到?”

其實,這十多天,月芙心中最挂念的事,便是那一封還未有音信的和離書。

雖然有鹹宜公主在,她不太擔心杜燕則會不肯和離,可整整十多日毫無音信,事情一日未塵埃落定,她便要忐忑一日。

她也想使人去梁國公府催問。但到底心裏還有一股氣在,已經毅然離開了,便不想再主動與趙夫人等有瓜葛。

今日杜燕則既然來了,她便要親自問一問。

“見到了。”杜燕則的眼神頓時黯淡了些,連帶聲音也低了下去,“阿芙,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今日來,也是想同好好談一談。”

這些日子,他想了許多。

起初的為難、掙紮和愧疚漸漸平靜下來,他覺得,是時候再同她談一談了。

“郎君還要同我談什麽?”月芙詫異地看着他,一點也不想浪費時間與精力,“難道,你要說,你不想同我和離,也不想尚公主?”

她雖這麽問,心裏卻并不覺得他會如此。

那一日,他早已将自己的意圖展露出來,她也徹底明白了他與他的母親趙夫人一樣的心思。

若非鹹宜公主已有過一段婚姻,憑他有過妻室的身份,便是救十次,也斷沒有機會做驸馬都尉。

如今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眼前,他又怎麽可能棄之不顧呢?

果然,杜燕則沉默片刻,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輕聲道:“阿芙,你我夫妻一場,何必要走到這一步?那日,我說過的,往後,一樣會對岳父多加照拂,我若是能青雲而上,岳父自然也能走得順暢些。”

“你這樣說,便還是要我給你做妾?”月芙一下聽出了他的意思,“你我何必自欺欺人?貴主是什麽樣的性子,你不知曉嗎?豈能容你将我留下?更不必說,還要照拂我父親了!”

縱觀本朝,公主多有再嫁、三嫁,甚至四嫁者,除卻初婚,後來的驸馬都尉中,也不乏本有過妻室子女的,只要公主容許便可。

可鹹宜公主為人強勢,連她都有所耳聞,杜燕則與之相處兩月,難道不知?

她的心底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猜想:“還是——郎君想要我做外室?”

杜燕則目光痛苦地看着她,慢慢道:“如此,不會惹怒公主。”

月芙只覺得心口一陣劇烈的刺痛,緊接着,便是一股壓制不住的怒火直沖頭頂。

她幾乎沒有猶豫,擡手朝他的臉上揮了過去。

啪地一聲,他被打得側過臉去。

月芙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顫聲道:“杜燕則,你實在太無恥!”

做人外室,對一個貴族女郎來說,恥辱至極,堪比酷刑!

如此,公主當然不會生氣!驸馬從前的妻,變成了無名無份,只能養在外面的玩物,連生下的孩子,也沒資格進梁國公府,這樣一個連府中奴婢也比不上的人,公主根本不會放在眼裏,甚至,還會因此而得意!

她連妾都不願做,又怎可能做人外室!

“阿芙,你冷靜些,莫要意氣。如今又到官員考績,我知岳父近來定有許多難處,你若肯退一步,豈不也對誰都好?”

杜燕則被猛然打了一巴掌,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忍着難堪和不悅,繼續試圖說服她。

她心中有氣,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有的。

“阿芙,我知你明白事理,你好好想一想,我說的話,并非毫無道理,對不對?”

他說着,上前一步,握住她方才揮起打他的那一只細嫩的手,在掌心裏輕輕揉捏。

溫熱的觸感從手上傳遞開來,頓時令月芙的後背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

她從沒那一刻,像此刻一般,對杜燕則的觸碰如此厭惡。

“夠了!”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渾身的顫抖和泛紅的眼眶,冷笑道,“杜燕則,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從前,我父的确有求于你。可你莫忘了,我妹妹同八王早有婚約,那是聖人親口許下的,日後成婚,我家中凡事自可依靠。難道八王還比不上你一個攀龍附鳳的小人?”

聽她一陣譏諷,杜燕則的臉色終于有些維持不住了。

他才想告訴她,這門婚事成與不成還未知,月芙卻不想再給他機會了,趁他還未反應過來,便猝然轉身,朝着來的路奔回去。

細細的卵石凹凸不平,月芙腳步不穩,落了一只鞋,卻不想停下來拾。

她忍着滿眼屈辱的淚,低着頭快速朝前去。

眼看就要繞到方才的拐角處,回到西院的那面清水牆邊,她的眼前卻出現一道挺拔高峻的身影。

猝不及防間,還未看清那人的樣貌,她便一頭撞了上去。

一雙寬厚有力的手掌牢牢包住了她瘦弱的雙肩,一種奇異的安全感漸漸蔓延開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