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解釋

趙恒的眼裏有明顯的不悅。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嚴厲地盯着月芙,好像想從她的表情中分辨她到底有什麽目的。

良久,他才沉聲道:“此事,雖你是被辜負的那一個,但國有國法,徇私之事,我不會容忍。”

月芙頓時聽懂了,他說的是後來她那句以後要依靠八王的話,果然都被聽見了。

她的臉龐因羞愧而微微泛紅。

那話的确不該說的,一門還未有眉目的婚事,她卻已起了從中牟利的心思,若是因此教楚王對沈家起了誤會,影響妹妹的婚事,就是她的罪過了。

“殿下恕罪,我一時氣憤,才會口不擇言。殿下龍章鳳姿,出身高貴,非我等尋常之輩可以攀附。方才的話,是我一人胡言亂語,家慈與家嚴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小妹亦天真爛漫,不懂這些,望殿下明鑒,莫因我的罪過,誤會了我的家人。”

她忍着心底的慌亂,鎮定心神,将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輕言細語地求他別牽連她的家人。

濃蔭下的片片光斑落在她白裏透紅的臉頰上,因微風而浮動不定,好似一片金色的流星都落了上去。

她努力睜着眼,試圖與他對視,力證自己的誠實,可那一雙才剛落過淚的眼,依然暈着濕潤的紅,并沒有太大的說服力。

不過,今日入寺廟禮佛,她有意避開了太過鮮豔華麗的衣飾,只穿了件未繡紋樣的素淨襦裙,頸與腕都未着飾物,連挽發也只用了一對木釵,整個人看起來清麗如一枝搖曳的白芙蓉。

趙恒沉默地看着她,也不知信不信她的話,一雙黑漆漆的眼在閃爍不定的金色陽光裏顯得不太真切。

月芙想了想,又道:“不知殿下是否還記得,數日前,殿下自朱雀大街入太極宮時,因車馬行人壅塞,路有田舍郎的耕牛驚了我的車馬。殿下雖身份高貴,卻不辭辛勞,親自下馬詢問,囑我勿要責怪那田舍郎。殿下有如此胸懷,實在令人欽佩,想來,今日也定能明察秋毫。”

她有意說到那天的事,言語間似乎只是在誇贊他,可實際上,卻是想提醒他,那一次,早在他下馬親自關心之前,她就已經寬恕了那名田舍郎。

她想證明,自己是一個心懷善意的人,絕沒有別的心思。

趙恒的目光閃了閃,也許真的想起了那天的事,半晌,道:“事關朝廷的人事公務,輕則是徇私,重則有結黨之嫌,娘子往後需切忌,不可妄言。”

他的面色依然是冷淡而嚴肅的,語氣卻比方才放緩了許多,應當是相信了,她只是一時沖動,才胡言亂語。

月芙悄悄地舒了一口氣,連忙低下頭,柔聲道:“殿下寬仁,妾定謹記殿下的金玉之言,再不妄言。”

趙恒淡淡地“唔”一聲,算是将此事揭過,卻并沒有走,而是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低眉順目的月芙,慢慢道:“鹹宜公主,她的确做錯了。”

他本想替阿姊說一聲對不住,可這樣的事,并非一句話能消解,他也不是阿姊,沒資格代她道歉,只能用一句話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他不知道,這一句話,于月芙而言,分量太重。

事發至今,杜燕則、趙夫人、鹹宜公主,甚至是她的家人,他們都知道,這件事錯不在她,可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這一邊,說過一句這樣的話。

反而是他,并不熟識的楚王,鹹宜公主的親弟弟,告訴她,錯的人是鹹宜公主。

月芙的心情複雜無比,喉間好像被什麽堵住了,連聲音也發顫。

“多謝。”

她實在不知還能說什麽,唯有一句“多謝”。

趙恒移開視線,不再看她泛紅的眼眶,又問:“傷得可嚴重?還能不能走?”

月芙飛快地拭去眼角的快要溢出的淚珠,答道:“并無大礙,我能走回去,殿下寬心。”

接下來是一陣靜默。

趙恒又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麽,只淡淡點頭,轉身離去。

月芙看着他逐漸消失在樹蔭盡頭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将紛亂的情緒平複下來,才慢慢朝廂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腳底雖傷得不重,也已穿上了鞋,卻不能走得太快,待行到那一排相連的廂房門口時,便遇到了提前歸來的秦夫人和月蓉。

秦夫人的腳步有些快,臉色也透着異樣,一見到月芙,瞧她微紅的眼眶,當即問:“大娘,你方才可是見到二郎了?”

月芙一聽她問,便猜方才杜燕則離開時,定遇見了她。本也沒打算隐瞞,便點點頭,将方才見杜燕則的情形告訴了她,只是隐去了趙恒出現的那一段。

月蓉在一旁聽着,忍不住“哎呀”一聲:“阿姊,你竟打了他!”

秦夫人的臉色則比方才更不好了。

她拍拍月芙的手,勉強道:“好了,二郎說這話,的确欺人太甚,事到如今,你也別同他計較了,往後千萬別沖動。”

月芙點頭答應,沒有反駁。

她知道,秦夫人想的,恐怕不是她這個繼女有沒有受屈辱,而是擔心她沖動之下,連杜家也徹底得罪了。

“好了,時候不早了,咱們這就回去吧。”

秦夫人沒了出來時的好心情,再不想在寺中逗留,連廂房也不進了,直接帶着姊妹兩個沿路返回,登上了馬車。

月芙的腳底依然不适,但看秦夫人的臉色,也沒說,只咬着牙跟上,一直到坐進了馬車,才悄悄松了口氣。

月蓉照舊與她同車,這會兒沒發現她的異樣,只是百無聊賴地掀開車簾,朝外觀望。

“咦,前面還有人要離開。會不會就是西院的‘貴客’?”

月芙聞言,正小心調整跪坐姿态的動作一頓,也跟着妹妹一道看向車外。

前面大約十餘丈的地方,有一隊武人打扮的年輕郎君正跨馬而上,看起來也是剛剛從慈恩寺中出來。雖只有背影,月芙卻很快認出來了,其中身姿最挺拔的那一個,就是趙恒。

“也許吧。”

她看一眼妹妹毫無所覺的樣子,莫名緊張起來。

那些郎君出來得晚,雖是輕裝,卻一時還未出發。趙恒雖樣貌與氣質卓然不凡,但他未表明身份,出行亦沒有尋常貴人們呼奴喚婢的架勢,因此,鄭國公府驅車的仆從們并不識得他。

眼看郎君們還未出發,國公府的馬車幹脆先行。

很快,車與馬越來越近。

月蓉依然沒有放下車簾,仍看着越來越近的幾個人,似乎想看清楚他們到底是誰。

月芙沒出聲制止她,心裏的緊張卻愈演愈烈。她到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方才在西院附近,與趙恒的接觸,似乎有些越界。

她幾乎是一頭紮進他懷裏的,後來,他還替她拾了鞋。

而妹妹現在就在她的身邊,那是妹妹的未婚夫啊。

距離越來越近,她似乎感到兩邊的肩膀與那一只還痛着的腳上,都傳來一陣帶着刺痛的灼熱感。

終于,車馬交彙的那一瞬,跨坐在高頭大馬上的男子仿佛有所察覺,忽然側頭,往身旁經過的馬車看過來。

視線對上的那一刻,月芙擱在裙裾邊的手猛然收緊。

幸好,馬車很快行到了前面。

她攥着裙擺的手悄悄放松下來。

月蓉全然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只慢慢放下車簾,重新坐好,回想着方才看見的那個男子的樣貌,道:“阿姊,你方才看見了嗎?那個郎君,生得真好看!嗯,是和其他郎君都不一樣的好看!”

“是嗎。”月芙有些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笑笑。

不過,她本就因為杜燕則的忽然出現,整個人顯得恹恹的,此事的勉強也并不突兀。

月蓉依舊沒注意,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不過,樣貌雖好看,卻太過樸素了,一點也不像哪家的貴人,一定不是什麽‘貴客’,可惜了。”

妹妹的這一番胡亂猜測,月芙實在沒有心情反駁。她甚至沒有勇氣說,那位郎君,就是楚王趙恒。

現在的她,面對親妹妹,忽然生出幾分慚愧之意。

……

“殿下,已經交代妥當了。”才從寺中出來的楊松快步行近,翻身上馬,沖趙恒道。

方才,從寺中離開時,趙恒吩咐他,同寺中的僧人囑咐,要在西院多植幾株碧梧。

人已齊了,趙恒點點頭,拉了拉缰繩,道:“走吧。”

楊松立刻在半空中比了個手勢,示意所有人準備好。

“殿下,咱們這就回府?”

趙恒坐在馬上,默了默,望着已經行到前方不遠處的兩輛馬車,眼神微動。

那是鄭國公府的馬車,車裏就坐了沈家的兩姊妹。

他低頭看一眼自己握住缰繩的手,搖頭道:“先去東宮。”

說着,夾緊馬腹,策馬而出。

随侍數人立刻駕馬跟上。

寬闊的道路上頓時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他們很快追上了前方的馬車。趙恒目不斜視,半點不停留地超了過去,漸行漸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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