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懷疑

回去的路上,除了年紀最小,還不知輕重的尚兒依舊無憂無慮,其餘幾人各懷心思,紛紛沉默,再沒有了來時的期待和歡喜。

這天夜裏,也不知是不是由于在太極宮中受了驚,月芙再一次做了先前的那場夢。

這一回,那一張張冷漠而模糊的臉孔中,忽然多了一張,竟是她只匆匆瞥見一眼的崔賀樟。

她明明沒有仔細觀察過他的相貌,可他那一張蒼白瘦削中帶着絲絲狠戾的臉,卻漸漸由模糊變得格外清晰,甚至連眼瞳旁的紅血絲都一清二楚。

而更令她驚恐的是,以往會帶着她離開那座陰森陌生院落的趙恒,也在即将靠近院門的時候,忽然被其他人帶走了。

剩下她一人,絕望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掙脫。

……

一夜輾轉,第二日一早,月芙醒來的時候,臉色蒼白,雙目微腫。

不知為何,她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好像有什麽事即将發生。

這一夜,沒有睡好的,不止月芙一人。

秦夫人亦是思慮頗重,連沈士槐第二日見到她時,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讓她若有不适,便請大夫來看一看。

月芙過來請安的時候,就見到秦夫人勉強笑着婉拒的樣子。

“阿芙來了。”沈士槐也正憂心,見狀沒再多問,示意月芙坐下,嘆氣道,“想必你這幾日心情也不大好,便在家裏好好休養吧,沒什麽事,就別外出了。”

他還想着趙襄兒的咄咄逼人,生怕月芙再不小心遇見趙襄兒,又惹來禍事。

昨晚,他算看明白了聖人的态度,對月蓉與趙恒的婚事已不抱太大希望,只盼着沈家莫再橫生枝節。

月芙當然明白父親的意思,點點頭,沒什麽表情。

這個家裏,總歸是沒人會替她說話的。

反倒是秦夫人,沖她笑了笑,帶着幾分試探,問:“阿芙,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公主與杜二郎的婚事,只怕已經八九不離十了。你既然已和離,便與他再沒幹系了,往後的事,你可有打算?”

跪坐在旁邊的月蓉眼神動了動,看一眼母親,又迅速垂下眼睑。

月芙不知秦夫人為何忽然這樣問,想了想,道:“可是阿芙住在家中,讓母親覺得有什麽不便?”

沈士槐跟着皺眉,看向夫人,似乎想問她,是否要将女兒趕出去。

秦夫人忙擺手解釋:“阿芙,你想哪裏去了?你姓沈,這裏是你的家,我當然不會覺得不便。只是替你擔心罷了,這個家雖不多你一個人,可到底是女子,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家裏,早晚要再尋個夫家,嫁出去的……”

聽到這話,月芙終于忍不住稍稍冷了臉。

“母親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母親也知道,鹹宜公主俨然已将我視為眼中釘,整個長安城,還肯娶我的郎君,恐怕也沒幾個了。更何況,我已想好了,這輩子不想再嫁人,待下個月,便會搬去玄真觀中,再不叨擾家中。”

秦夫人被她這一番話說得既尴尬,又震驚:“阿芙,你、你怎麽還有這樣的打算?道觀——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連沈士槐也訝然地盯着她。

“母親放心,我即便去了玄真觀,也不會做任何讓沈家蒙羞的事。”

月芙低垂着眼,淡淡地說。

有些女子入道觀修行,是為了與男子厮混,又不必受婚姻的約束,也有女子是真心遁入道門,遠離塵世。

大魏的風氣雖然開放,但依然對那些借着修行與男子厮混的女人頗有看低之意。

“可是,阿姊,你去了那兒,我會想你的。”月蓉忽然拉住姊姊的袖口,輕聲說。

月芙望着妹妹看起來真摯又單純的雙眼,忽然有一瞬間的迷茫。

頓了一頓後,她露出一抹微笑:“沒關系,你若想我,只管去看我便是。”

“阿芙啊,你可要想好了——”

秦夫人忽然有些着急,還想繼續勸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後,還是沈士槐皺着眉,沉聲道:“好了,這件事暫且不議,阿芙,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月芙沒有争辯,只是順從地起身離開,與妹妹一路同行,直到分別後,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娘子,怎麽了?”素秋見她臉色有異,忙問。

月芙搖搖頭,道了聲“沒事”,便沉默着繼續往前走,只是腳步比方才慢了許多。

她只是忽然覺得有些奇怪,正式和離還不到一個月,繼母便提了要她再嫁的事。這本是人之常情,也在她預料之中,只是,似乎提得太早了些……

但願只是她多想了。

……

正院中,沈士槐也覺得夫人忽然提出讓女兒二嫁的事,有些操之過急了。

“阿芙回家才不過兩個月,和離更是一個月也未滿,你怎這個時候便提了這事?”

在他看來,現在正是應當暫避鋒芒的時候,阿芙的事,最好要等杜二郎與公主的事塵埃落定以後。

秦夫人哪裏不知道他的意思,可昨晚公主說的那些話,讓她不得不急。

崔家那個老相公,誰都知道,已經卧床不起許久,說是病入膏肓也不為過。

要嫁給一個半截身子已入土的老父,不論她如何說,大娘必然不會同意。

她雖是繼母,但也算看着大娘十幾年,清楚大娘的性子,看似柔弱順從,可倔強起來,誰也勸不動。

這事一定不能直接告訴大娘。

可即便不告訴大娘,若要成,也瞞不過沈士槐。他是這個家的主人,更是大娘的父親,女兒的婚事,無論如何,都繞不過他。

沉默片刻後,秦夫人慢慢道:“郎君可還記得,昨晚在太極宮中,我與尚兒,曾經遇到了鹹宜公主?”

沈士槐一愣,沒想到她忽然提起這事:“記得,你說公主并未為難你們。”

秦夫人一陣苦笑,搖着頭無奈道:“倒是不曾責罰我們,只是,公主還說了別的話……”

她慢慢将趙襄兒離譜的要求說了出來。

沈士槐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勃然大怒。

“荒唐!即便是公主,也不該如此欺負人!要一個還不滿二十的女郎嫁給一個不久就要咽氣的老父,實在惡毒!我沈家的人,這些年已經落魄至此,一直謹小慎微,竟還不能為她所容嗎?連聖人,這些年都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偏偏公主如此咄咄逼人!”

秦夫人看了他一眼,面上滿是壓抑的絕望:“正是聖人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才敢如此對沈家人。”

不論是沈士槐的官銜一年年的降級,還是近來月芙遇到的事,若沒有聖人的縱容,他們又怎麽敢?

沈家畢竟還是外戚,沈皇後至今也還與中宗一同葬在皇陵裏,即便頗多非議,也從未有朝廷的公文定過罪。

沈士槐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那也不能欺人太甚!這件事,我不同意,哪怕讓阿芙去玄真觀,也不能嫁給崔汲!”

真将女兒嫁過去,便成了賣女求榮,說出去,他這輩子的面子就丢光了!

可秦夫人只是嘆一口氣,低聲道:“我又何嘗想這樣?我非郎君的原配,亦非阿芙的親娘,做出這種事,別人要怎麽說我?可……郎君,若咱們拒絕了,往後要怎麽辦?月蓉與尚兒——他們兩個,何其無辜?就連郎君自己,也無處立足了……”

沈士槐慢慢的不說話了。

鹹宜公主的确有這個能耐。聖人寵愛她,太子也與她一條心,而唯一有可能對沈家人仁慈些的,只有楚王趙恒。

可趙恒不會長留長安,這麽多年,在朝中又沒有根基,一定不會為了沈家,便與公主和太子翻臉……

沈士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

很多年前,他還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也曾從長安街頭呼朋喚友,打馬而過。

那時的他,年少輕狂,路遇東宮太子,亦不下馬行禮。

當時的太子,如今的聖人,從沒有哪一次斥責過他。

現在,他才知道,當初自己的居高臨下,狂妄自大,總有一天是要還回去的。

“阿芙是我的女兒,這件事,我就當未從夫人口中聽到吧。”

沈士槐閉了閉眼,慢慢站起來,朝屋門的方向行去。

“夫人要如何,自行主張便是。”

只要別叫他看見。

作者有話說:

掐指一算,文中好像沒有完美型好人,男女主也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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