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豁然

信在第二日一早, 坊門甫開時,便由快馬先送到東宮。

今日有大朝會,趙懷憫正更衣梳洗, 等着內侍将朝食送進殿中。

信交到他的手上時, 熱騰騰的一碗漢宮棋也才擱到食案上。

因昨日崔汲壽宴上的事,趙懷憫的情緒不太好, 見一早就有信,不禁呵斥:“今日有朝會,什麽東西, 就急着送到我面前來!”

将信送進殿中的是太子右監門直長, 聞言回道:“殿下,此信是八王身邊的楊松親自送來的,說務必請殿下盡早親自拆閱。”

“八郎?”趙懷憫不禁愣了一下, 微微眯眼,“他可從沒給我寫過什麽信。”

趙恒在邊塞時, 一月一封家信, 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全都是給聖人的, 現下在長安,要說什麽,直說便是,哪用得着寫信?

他正覺疑惑,拆開一看,先是一驚,随即勃然大怒。

“荒謬!你确定楊松沒送錯地方?”

直長道:“臣不知, 殿下恕罪。”

崔桐玉見狀, 示意直長先下去, 讓其他人也跟着退到殿外,這才問:“大郎,信中到底寫了些什麽?”

趙懷憫冷哼一聲,道:“這信可不是給我的,是給邱思邝的,說得就是昨日你那混賬弟弟幹的好事,我看,八郎分明就是要給我添堵!”

若不出意外,以邱思邝的為人,但凡在朝會之前收到信,必會在赴會時,當着群臣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抨擊崔賀樟,再将東宮也一并拖下水。

聖人禦體欠安,近幾年,他作為太子,已漸漸取得大多常規事務的處置權,但仍然要時時受到朝臣們的監督,稍有差錯,便會告到聖人那兒去。

他說着,将信丢到崔桐玉的面前。

“都說他無心政務,不貪戀權位,我看,他這次回來,分明不存好意!”

崔桐玉快速掃了幾眼,沉吟片刻,卻沒動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大郎何故這樣說?依我之見,八郎是好意,在給大郎提醒呢。”

“是嗎。”趙懷憫冷冷反問一句。

“大郎不妨想想,昨日鬧出那樣的動靜,早晚會傳到那些言官的耳中,他們定捅到聖人面前。即便聖人仁慈,大小也要對大郎你做出一番懲戒。可是,八郎現下卻先将一會兒邱思邝要說的話告訴了大郎。”

崔桐玉沒有将話說完,而是留了些時間,讓趙懷憫自己先想一想。

她一向極懂得分寸,嫁給趙懷憫這麽多年,兩人之間雖沒有太多男女之情,卻算得上是一對極其穩固的伴侶。

她不似許多追求婚姻完滿、感情如蜜的女子,而是将更多的心血,都放在整個東宮的大事上。

她有野心,不但想坐穩太子妃的位置,将來更想坐上皇後的寶座,像當年的沈皇後一般,涉獵朝政,掌握大權。

不過,她深知趙懷憫對沈皇後那樣強勢的女人心懷鄙夷,于是,這麽多年來,她始終态度謙和,以柔克剛,從不令人反感。

太子信任她,即使她成婚多年,膝下除了一女,再無所出。

“你是說,我應該在朝會上,先一步向聖人請罪?”趙懷憫思索片刻,慢慢道。

“是。我想,以邱思邝的性子,若大郎你先一步向聖人認錯,誠然他還是會進言,但一定也會贊一番你如此舉動,聖人恰好順水推舟,不追究東宮。”崔桐玉笑着點頭,又站起來,跪坐到他的身邊,肅然道,“一會兒,我也會再派人回府,将那不出息的混賬帶來,在東宮好好教訓一番。”

“也好。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平日辦事也算穩妥,只讓他別再給我誤事便罷了。”

趙懷憫聽了她一番解釋,面色已然緩和,也不再有發怒的跡象。

只是,對弟弟趙恒此舉的意思,他總還心存疑慮。

即便趙恒真的如太子妃所說,是有意給他這個兄長留下充足的時機,也足以說明,他這個弟弟,恐怕并不如別人以為的那樣簡單。

……

當日的大朝會上,趙懷憫果然在邱思邝開口前,先一步跪下,為前一日崔賀樟的事,當衆向聖人和百官請罪,稱太子妃已管教過崔賀樟,自己也已停了他的職,命他閉門三月,不得出門。

邱思邝,乃至百官見狀,皆反過來替太子向聖人求情,盼聖人看在太子主動自責的份上,莫要嚴懲。

聖人素來仁慈,不忍苛責太子,此情此景,樂得順水推舟,只命罰太子閉門思過三日,便算作罷。

至于崔賀樟,則罰半年俸祿,官降兩級。

一件可大可小的醜聞,這樣便算揭過了。

月芙在家中,自然不知其中內情。

自從那日的壽宴回來後,她便對父親和繼母敬而遠之,除了每日的問候,再不多說一句話。對妹妹月蓉,也比過去冷淡了些,至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真心為妹妹着想。

她已想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追求和命數,旁人強求不來。妹妹想要的,和她想要的,終究不同。

父親和繼母自知有愧,面對她的冷淡,暫時不敢表露出半點不滿,只能每日小心翼翼地試探她的情緒。

再沒人提過崔家的事。

月芙放心不下,時不時讓素秋趁着外出采買時,到東西市打聽民間流傳的消息。

民間自然不會說到朝中如何,只說崔大郎已被太子和太子妃罰過,要閉門三月,長安城裏漂亮的小娘子們終于可以安心過日子了。

衆人只道太子英明,可月芙卻局的,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果然,素秋又去一次慈恩寺後,月芙才知道,一切都是趙恒的手筆。

這與她當初設想的有些出入。

事涉東宮,她只敢求趙恒在民間推波助瀾,萬萬不敢奢求他會将事情鬧到朝中。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麽做了。

也不知太子會不會因此遷怒于他,畢竟,他們之間的兄弟情誼看起來并不大深厚。

不過,現在的她,仍舊沒有太多閑暇為別人考慮,哪怕那個“別人”,是曾經救過自己數次的趙恒。

前幾日,秦夫人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月芙,是否還想入玄真觀修行。

上個月,她曾說過,九月會入玄真觀。那時,沈士槐和秦夫人兩個還想着将她嫁入崔家,自然不願。如今,崔賀樟被聖人和太子責罰,便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再将她弄回家。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塊已經碎裂的玉石,再沒了價值,留在家中,只會讓他們一直被內疚和羞愧的情緒折磨,他們當然希望她能自己離家。

不過,當初她想去玄真觀時,還不知曉将來會發生的種種。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打消了這個念頭。

呆在家中,她便還是貴族女郎,進了玄真觀,才是真正的人人可欺。

鹹宜公主與她之間的怨恨已然無法化解,而崔賀樟經此一事,也必對她更加咬牙切齒,再加上東宮,若太子和太子妃也知道了那日的實情……

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是怎樣的舉步維艱,除了聖人,整個大魏最有權勢的幾個人,都已與她結怨。

躲過了上一次壽宴上那樣突如其來的危機,才松一口氣,她便不得不又要開始為将來考慮。

她需要一個更可靠的計劃,最好,是能遠離這裏的一切,一勞永逸的法子。

夜裏,素秋坐在妝奁前,替月芙收拾這幾個月用過的珠寶首飾。

有些過了時的,如是金銀飾,過幾日便會送去工匠那裏,讓重新照着時新的花樣改一改,若是珍珠玉飾,便暫且收起來,質地普通些的,将來也可用來賞賜給下人們。

“咦,娘子的那一對白玉鑲金手钏,還是沒找到。”

素秋将幾只放首飾的多寶盒裏裏外外仔細找了三遍,始終沒找到。

其實,那日月芙從崔家回來,那對手钏便已少了一只。當時,月芙心裏想着別的事,并不在意,只吩咐她們,哪日有空,再在院裏好好找找,興許是落在那個地方了。

可一直到今日,前前後後找過兩三回,都沒找到。

月芙看着多寶盒裏剩下孤零零的一只手钏,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定遠侯府中,僻靜角落裏的那座二層樓閣。

異香,卧榻,圍屏,清水……

“那大約是落在崔家了吧。”她淡淡地回答,讓素秋不必再找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月芙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念頭,随着紛亂的思緒,變得越來越清晰。

這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似乎就是趙恒。

他是皇子,是親王,身份尊貴,且最難得的,心地純善,一旦說出口的話,便一定會兌現。這一點,在過去的這幾個月,乃至她的夢境裏,都得到了印證。

而且,不久之後,他也會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如果他能将她也帶走,豈非更好?

漆黑的夜色裏,月芙忽然覺得豁然開朗。

當她把過去壓在心上的那些重擔——譬如對父母、對妹妹的關心和愧疚,又譬如身為貴族女郎的尊嚴和矜持,把這些統統抛開時,一切都變得不那麽艱難了。

現在,她唯一需要的人,就是趙恒。

第二日一早,月芙從正院歸來後,便提筆寫了一封信,交給素秋,送去慈恩寺中,請一空法師盡快轉交給趙恒。

若她沒記錯,大概兩三日後,趙恒就要暫時離開長安,親自去迎接退而致仕的蘇仁方回京。

此去行程約莫大半個月,就在這大半個月裏,聖人就會帶着宗親與百官,移居溫泉宮療養。

在趙恒暫離京城之前,她必須見他一面。

作者有話說:

阿芙說:哼,爸媽想讓我自己走,我偏不走,就留在你們面前讓你們看着膈應。

我發現好幾條留言說把“八王”看成“王八”,啊哈哈哈恒恒要氣死啦!本來我是想用“大王”這個稱呼的,後來想想可能大家更不習慣了,還是用的“殿下”。要是真用了大王,就更像王八成精,占山為王,日日巡山,威風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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