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采訪（3）

楊春華就知道，這件事情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她也不是拖泥帶水的人，當下就将手中的髒衣服一放，轉身就去找容海川。

容海川正坐在戲箱邊上抽煙。

他原來沒有抽煙的習慣，這一次不知怎麽的就跟着金錦田學會了。倒也不是很費錢，花了幾個鈔票，買了一只煙鬥，又買了一點碎散的煙葉，塞在煙袋子裏，挂在煙稈子上，晃悠晃悠的，就可以抽老長時間了。只是戲班子裏多的是女孩子，大家都讨厭煙霧騰騰的，容海川也極少在女孩子們面前抽煙。

楊春華也知道容海川抽煙，但是她卻不知道，容海川的煙瘾會這麽大。戲箱子邊上的石頭地上，已經磕了一大堆煙灰，粗粗看去，容海川起碼抽了五六鍋了。

有些心疼，卻又有些氣惱。徑直走過去，将容海川手裏的煙杆子抽了，說：“你有事情就與我說，抽那麽多煙幹嘛？”

容海川默不作聲，伸手向楊春華要煙稈子。

楊春華說：“你把煙給戒了。我看煙葉這東西，跟鴉片也差不多，都是能讓人上瘾的，我看報紙上都有人說它對身體不好。”

容海川說：“你又不是我什麽人，你管那麽多幹嘛？”

楊春華的臉瞬間氣紅了：“我不是你什麽人，我就不能管你？”

容海川站起來，想要走到邊上去，楊春華就伸手拉住了容海川：“你這是什麽意思？”

容海川說：“我要去幹活了，沒空閑話，放手，給人看見了不好。”

楊春華不肯放手，大聲說：“你少給我陰陽怪氣的說話，告訴我，我哪裏做錯了，讓我也死個明白。別人給我送花籃，這不是我的錯，我又沒有向別人要過花籃，我甚至連那個人是誰我都不知道！再說了，一個花籃，我能夠分到一塊大洋，攢夠了錢，将來還不是……”

只是後面半句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了，聲若蚊蚋，臉漲得通紅，眼淚也要落下來了。

她雖然沒有把後面半句話說出來，但是容海川卻是聽懂了，身子僵硬了片刻，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随即擡起頭來，伸手，将楊春華的手從自己上的袖子上拿開，說：“你想多了，我們兩個是從小相識，但是也就是認識罷了，又沒有其他的關系。我怎麽能用你的錢？再說了，我好歹是個男人，還沒有用女人錢的習慣。你的每天的一個大洋，自己留着自己花吧。我在戲班裏的分成雖然少了一點，但是也足夠過日子。”

這冷冰冰的絕情的話說出來，楊春華如雷擊，整個人都顫栗起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反應過來，但是容海川卻已經去遠了。

不但已經去遠了，而且已經與阿慶叔搭手幹活了。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很想滾落下來，但是，楊春華卻始終不肯讓它滾落下來。

對于楊春華來說，容海川就是他的精神支柱。無論是在做童養媳的歲月裏，還是在，嵊州農村漂泊的日子裏，還是在大上海孤苦無依的日子裏，只要眼睛裏有着容海川的身影，她的心就會有一片的安定。

年輕的姑娘并不懂得什麽叫做愛情，事實上，他的生活裏也沒有愛情這樣的高大上的詞，但是他卻知道，她的這一輩子應該就與容海川聯系在一起。越劇裏面的才子總是配佳人，而作為農村來的鄉下姑娘，她認定自己的歸宿依然是浙江農村的鄉下，那麽，還有比海川哥更好的男人嗎？

等合約期滿，就與海川哥一起回家。海川哥家裏的人對自己都挺好的，他們一定不會看不起自己。再說了海川哥也一直呆在同一個戲班子裏，他也知道，我是一個正經的姑娘，所以将來不會有任何誤會與嫌棄。

再退一步想，即便海川哥家裏的人嫌棄我又怎樣？我唱十幾年，肯定能夠攢下一大筆錢，那時候在上海租一個小鋪面，與海川哥一起做點小本生意，那肯定也是挺好的。

大上海這個城市，只要有錢就可以了，誰又會看不起誰呢？

這樣的念想，年輕的姑娘從來沒有與別人說起過，當然也沒有與海川哥說起過，但是他的心底卻将這件事想了一百遍一千遍，早就把這個念想想象成不可變更的事實。她認為海川哥也應該明确這一點，所以當姐妹們說起那些閑言碎語的時候，她雖然知道容海川心中可能會有疙瘩，卻也沒有很放在心上。

然而，今天卻從海川哥嘴巴裏聽到了這般冷冰冰的言語。

少女這才陡然慌了，她猛然發現，自己認定的事實不一定是海川哥認定的事實，也不一定是別人認定的事實。她已經認定非常明确的未來陡然陷入一片迷霧裏。

更重要的是，少女陡然發現，自己的心一瞬間空了，空落落的心像一片輕飄飄的紙，随着風飄來飄去沒個落處。

正在這時，金錦田走了過來，對楊春華說：“你準備一下，有記者來采訪你。”

楊春華就跟着金錦田去見記者了。

記者叫韓風。算起來也是四鳳舞臺的老熟人了。那天晚上有人特意要挑起四鳳舞臺與梅先生票友之間的矛盾，韓風是第一個站出來仗義執言的人。

後來梅先生為四鳳舞臺說了好話，韓風又第一時間把它變成了報紙上的稿件，四風舞臺也由此名聲大噪。可以說，四鳳舞臺能夠在大上海站穩腳跟，韓風居功至偉。

寧逸飛也曾特意請韓風喝茶，也有給韓風包紅包，但是韓風卻沒有接受。

只是韓風卻沒有與楊春華有單獨的接觸。

這一次才算是正式見到了韓風。

四鳳舞臺的大恩人相貌果然很英俊，身量很高，比容海川要高出半個頭；眉清目秀，但是卻不柔弱，正是少女心中最好的讀書人的模樣。

只是楊春華現在還有着滿肚子的心事，也沒有閑心對陌生男人的外貌多加評論，只是簡簡單單說了一句：“韓先生好。”

然後就在韓風的對面坐下來，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原本楊春華這些年也是鍛煉出來了，在外人面前，也能做到落落大方；但是今天滿肚子心事，也不知如何去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