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天晚上,有三個人聚齊了。
地點是紫宸殿前,櫻樹之下。
晴明是稍遲才現身的。他穿着一身白色狩衣,輕松自在,左手提一個系着帶子的大酒瓶。右手雖提着燈,但看樣子一路走來都沒有點燈。足登黑色皮短靴。
而博雅已經站在櫻樹下面。他一副要投入戰鬥的打扮:正式的朝服,頭戴有卷纓的朝冠。左邊腰際挂着長刀,右手握弓,身後來還背着箭矢。
“哎。”晴明打個招呼,博雅應了一聲:“嗯。”博雅身邊站着一個法師打扮的男子。
那是一個小個子的男人,他背上綁了一把琵琶。
“這位是蟬丸法師。”博雅将法師介紹給晴明。之前博雅聽過的琵琶秘曲《流泉》、《啄木》,就是這位盲老法師所彈奏的。
蟬丸略一屈膝,行了個禮。“是晴明大人嗎?”
“在下正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晴明語氣恭謹,舉止穩重。
“有關蟬丸法師您的種種,已經從博雅那裏聽說過了。”他的言辭比和博雅在一起時要高雅得多。
“有關晴明大人的事,我也聽博雅大人說過。”小個子法師躬身致意。他的脖頸顯得瘦削,像是鶴頸的樣子。
“我跟蟬丸法師說起半夜聽見琵琶聲的事,結果他也表示一定要聽聽。”博雅向晴明解釋。
晴明仔細看了看博雅,問他:“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打扮出門的嗎?”
“哪裏哪裏。今晚是因為有客人在場。要是自己一個人的話,哪至于這麽鄭重。”博雅哈哈一笑。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有美妙的琵琶琴聲傳來。
啪!晴明輕輕擊一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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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從昏暗的對面,靜靜地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身穿層疊的麗裳———所謂的十二單衣。拖曳着華衣,她走進了博雅手中提燈的光線之內。
輕柔的紫藤色華衣,女子站在晴明跟前,白皙嬌小的眼簾低垂着。
“請這位蜜蟲帶我們走吧。”女子白淨的手接過晴明的燈。
燈火“噗”地點亮了。
“蜜蟲?”博雅不解。他再仔細一看,不正是今天早些時候領自己進入晴明家的那個漂亮女人嘛?
蜜蟲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麽,讓博雅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是式神嗎?”博雅這麽一問,晴明微微一笑,悄聲道:“是咒。”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啊。”博雅邊說邊嘆氣。
晴明繼續說道:“其實博雅大人您曾經見過她的本體的,在她成為我的式神之前。”
博雅奇怪的看着蜜蟲,又看了看晴明,不明白。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晴明提醒博雅。
博雅睜大眼睛,恍然大悟:“是那只蝴蝶?她還活着?原來沒有殺掉啊!”
“無謂的殺生是不可取的。”這是晴明的回答。“我把她了回來,讓她成為了我的式神。而且,她畢竟是古時由空海和尚從大唐長安回來的時候帶回來的蝴蝶,所以也不敢狠心殺掉她。”
“原來如此。”博雅發自內心地覺得,晴明真是一個好人。
“如今也正好,讓她為我們帶路。”這是晴明早就做好的打算。人和式神畢竟是不一樣的,即便是陰陽師也一樣,因為陰陽師再通神,他也還是一個人類。
但是式神不一樣,因為她們不是人類,才能幫助人類避開不想碰到的,又或者幫助人類去他想去的地方,因為除了人類之外,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都有着屬于他們的直覺,這種直覺可以幫助他們抵禦天敵,逃避天災。
晴明身為陰陽師,并不害怕鬼怪,可是他此行的目的明确,自然不想費額外的精神。
博雅不明白這些,他只是看看把燈交給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燈。蟬丸沒有帶燈,三人之中,手裏提燈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個需要燈嗎?”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樣的。”蟬丸輕聲說道。
蜜蟲轉過身着紫藤色華衣的身體,在如霧的細雨中靜靜邁步,锵——锵——琵琶聲在夜色中響起。
“走吧。”晴明說道。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氣中。
他不時将瓶子送到唇邊,飲幾口酒,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夜晚,還有幽幽的琵琶聲。
“你也喝嗎?”晴明問博雅。
“不要。”博雅最初一口拒絕,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後,也開始喝起來。
琵琶聲婉轉凄切,蟬丸一邊出神地傾聽着琵琶聲,一邊默默地走路。
“我頭一次聽到這曲子,好凄涼的調子啊。”蟬丸小聲說。
“胸口好憋悶!”博雅把弓背上肩,說道。
“應該是來自異國的旋律。”晴明邊說邊把酒瓶往嘴邊送。
夜幕下的樹木很安詳,綠葉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達羅城門下。美妙的琴聲果然是從羅城門上面傳下來的。
三人無言地靜聽了好一會兒。
曲子不時變換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時,蟬丸低聲自語道:“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麽?!”博雅望着蟬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彈奏過一支說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覺得就是這支曲子。”蟬丸從肩頭卸下琵琶,抱在懷中。锵锵——蟬丸和着羅城門上傳來的旋律,彈起了琵琶。
锵锵——兩把琵琶的旋律開始交織。
蟬丸的琵琶聲開始時略顯遲疑。但是,也許是蟬丸的琵琶聲傳到了對方耳中,從羅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同樣地重複彈奏起那支樂曲。反複幾次,蟬丸的琵琶聲不再猶疑,幾番來回,幾乎已與城門上傳來的琵琶聲渾然一體。
絕妙的音樂。兩把琵琶的聲音水乳交融,回蕩在夜色中。那是一種美得令人戰栗的琵琶聲。
蟬丸心蕩神馳般閉上了失明的雙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聲音,仿佛正追尋着某種內心升騰起來的東西。歡喜之情在他的臉上流露無遺。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淚花,喃喃說道。那是身為樂癡的他發自內心的感慨:“身為一個凡人,竟然能夠耳聞如此琵琶仙樂……”
锵锵——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說話了。低低的、野獸似的聲音。這聲音開始時低低地混雜在琵琶聲裏,慢慢變大起來。
聲音從羅城門上傳來。原來是羅城門上彈琵琶者在邊彈奏邊哭泣。
不知何時起,兩把琵琶都已靜止,只有那個聲音在號哭。
仿佛追尋着大氣中殘留的琵琶餘韻,蟬丸将失明的雙目仰向天空,臉上浮現出無比幸福的表情。
哭聲中開始夾雜着說話聲。是外國的語言。
“這不是大唐的語言。”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語言……”
“你聽得懂嗎?”博雅問道。
“一點點吧。”晴明又補充說,因為認識不少和尚嘛。
“說的是什麽?”晴明又細聽一聽,對博雅說:“是在說‘好慘呀’。還說‘真高興’。似乎又在喊某個女人的名字……”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麽?”
“說是悉尼亞。”
“悉尼亞?”
“西尼雅,也可能是絲麗亞。”晴明若無其事地擡頭望望羅城門。燈光可及之處極其有限,稍高一點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團。
上到城門的第二層,晴明輕聲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種異國的語言。
哭泣聲戛然而止。
“你說了什麽?”“我說:‘琵琶彈得真好。’”不一會兒,一個低低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你們彈奏我的國家的音樂,說我的國家的語言,你們是什麽人?”雖然略帶口音,但毫無疑問是日本語。
“我們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
“姓名呢?”那聲音又問。
“源博雅。”博雅說道。
“源博雅,昨天晚上到這裏來的人是你吧?”那聲音問道。
“正是。”博雅答道。
“我是蟬丸。”蟬丸說道。
“蟬丸……剛才是你在彈琵琶嗎?”當那聲音問時,蟬丸撥動琴弦,锵的一聲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晴明這麽說時,博雅一臉困惑地望向他:……為何不用真實姓名呢?博雅困惑的表情表達着這樣的意思。
晴明滿不在乎地仰望着羅城門。
“還有一位……”那聲音欲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那聲音似是喃喃自語。
“沒錯。”晴明說道。
“是精靈嗎?”那聲音低低地問道。
晴明點點頭。
看來樓上是俯視着城門下面。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晴明問道。
“漢多太———”回答的聲音很小。
“是外國名字嗎?”“是的。我出生在你們稱之為天竺的地方。”“應該不是今世的人吧?”“對。”漢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麽?”“我是游方的樂師。原是小國國王的庶子,因國家亡于戰争,便遠走他鄉。自幼喜愛音樂多于武藝,十歲時便通曉樂器。最擅長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聲音裏含着無限的懷舊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浪跡天涯,到達大唐,在那裏度過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日子。我來到你們的國家時,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來到貴國……”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華寺附近制作琵琶等樂器,有一天晚上來了盜賊,我被那賊砍掉頭顱而死……”
“那為什麽你又會像現在這樣?”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鄉。也許是久別故國,客死他鄉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晴明點頭稱是,又開口問道:“不過,漢多太啊……”
“請講。”那聲音回答。
“你為什麽要偷走那把玄象呢?”“其實,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時制作的。”聲調低沉而平靜。
晴明長嘆一聲。“原來如此。”
“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正成先生……”那聲音說道。用的是剛才晴明所報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沒有回答。
“正成先生……”那聲音又說話了。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門。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來。
“那把玄象也許從前是你的東西,但現在已是我們的東西了。你能否把它還給我們呢?”博雅瞪視着上方說道。
“歸還也沒有什麽大問題,不過……”那聲音很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不過,你們能否答應我一項請求?”
“什麽事?”
“說來慚愧,我潛入宮中時,對一名女官心生傾慕。”“竟有這種事?”“我十六歲上娶妻,這名女官與我那妻子長得一模一樣……說來我是為那女官而夜夜潛入宮中的。由此才看見了那把玄象。當然,我可以憑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據為己有,可我卻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懷念往者,懷念妻子悉尼亞,彈奏着琵琶撫慰自己的心靈。”
“那麽……”“請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請她過來一次。僅一個晚上即可。請她給我一夜情緣吧。若能遂我心願,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則悄然離開這裏……”言畢,聲音似哀哀地哭泣起來。
“明白了。”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聖上,若蒙聖上允準,明晚同一時刻,我會帶那女子前來……”
“在下不勝感激。”“那位女子有何特征?”“是一名膚色白淨,額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若聖上準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過來。若聖上不準,則射的是塗黑的箭……”“有勞大人代奏。”那聲音答道。
“對了。你……”突然向城門上搭話的,是剛才一直沒有做聲的晴明。
“剛才的琵琶,可以再彈一次給我們聽嗎?”“彈琵琶?”“對。”“在下求之不得。本應下樓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樓上演奏了。”那聲音這樣說着。锵锵的琵琶聲響起。
琵琶聲不絕如縷,仿佛大氣中有無數的蛛絲,較之前的演奏更佳,也更令人如癡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蟲輕輕一彎腰,把燈放在地上,又輕盈站起。微風蕩漾的夜色之中,蜜蟲白淨的手臂輕輕擡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博雅不禁發出驚嘆。
曼舞和琴聲結束了。
上面傳來了說話聲。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請到此為止吧。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萬一?”“為了你們明天不會幹出傻事。”話音剛落,從羅城門二樓掃過來一道綠光,照在蜜蟲身上。
蜜蟲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間,臉上現出苦悶的表情,雙唇開啓。就在要露齒的瞬間,光和蜜蟲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燈映照出一個飄動着的東西,緩緩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已經變回了蝴蝶的蜜蟲,不知道是死是活。
“拜托諸位了。”頭頂上留下這麽一句話,沒有聲音了。
之後,只有如絲的霧雨飄在萬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頭捏着紫藤花,輕輕按在自己的紅唇上。
唇邊浮現出寧靜的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原文非常多,占據百分之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