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晚上,漆黑的羅城門下站着四個人。
細密如針的雨從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細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島貴次的武士。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幾支箭。他本領高強,大約在兩年前,他曾用這把弓射殺了宮中出現的貓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稱美人,年約十□□歲。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沒有再帶酒來。
博雅的裝束也沒有改變,只是沒有帶弓箭。
琴聲悠揚地奏響在四人的頭頂上,四人默默地傾聽着。
不一會兒,琵琶聲止住了。
“已恭候多時了。”說話聲從頭頂上傳下來。是昨天的那個聲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們如約前來。”博雅對城門上說道。
“換了一個男人嘛。”“蟬丸沒有來。我們是守約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約。所以請了另一位同來。”“是這樣嗎?”“那麽,女子可以給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嗎?”“女子先過來。”那聲音說着,從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條帶子。
“讓女子抓住帶子。我拉她上來,确認沒錯之後,就把琵琶放下來。”那聲音又說。
“好。”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讓女子抓住帶子。
她剛抓住帶子,帶子便搖搖晃晃地往上升,轉眼已升上了羅城門,然後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聲傳來。“悉尼亞啊!”歡喜若狂的顫音。“就是她!”不一會兒,帶子綁着一件黑糊糊的東西再度從上面垂下來。
博雅解開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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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玄象!”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兩人身邊,将玄象給晴明看。
就在此時———羅城門上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是那種咬牙切齒的、充滿痛苦的野獸吼叫。
“你們騙我啊!”野獸的嚎聲。
隐約聽見一聲鈍響。緊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慘叫聲。
随後,女人的叫聲突然中斷,自地面傳來一股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貴次一起大叫起來,向城門下跑去。
只見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漬,移燈細看,原來是鮮紅的血跡。
咯吱,咯吱……令人汗毛倒豎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咚!”一聲重重的鈍響,有東西掉落地面,是一只連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貴次大聲叫道。
“怎麽了?”博雅扳過貴次的肩膀。
“玉草失敗了!”“什麽失敗了?!”“我讓她用帶有比嘉山和尚靈氣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級。她失敗了。”貴次邊說邊彎弓搭箭。“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覺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對方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投懷送抱,是家門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
“是這樣!”博雅說話的時候,一道幽幽的綠光自羅城門射向昏暗的空中。
貴次用力拉弓,瞄準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聲類似犬吠的喊聲,綠光落在地上。
只見一名□□的、面貌怪異的男子站在那裏。
膚色淺黑,鼻梁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肋骨清晰可見。兩只閃爍的眼睛睨視着三人。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圍染成猩紅。身體自腰以下長着獸毛,下身是獸腿。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
确實是一只鬼。
鮮血和着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充滿憎惡、哀怨的雙眼望着三人。
貴次射出一箭,箭頭插入鬼的額頭。
“不要這樣!”當晴明大叫時,鬼猛沖上前。
它撲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貴次身上,利齒咬入貴次的喉部,貴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餘兩人。
博雅拔出腰間的長刀。
“不要動,博雅!”鬼大叫。
“不要動,正成!”鬼又對晴明說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勢,沒有動。
“太傷心了。”鬼沙啞的聲音喃喃道。“呼”的一下,幽幽的綠焰自鬼的口中飄出。“傷心啊,傷心……”每次說話,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綠焰蕩到黑夜裏。
博雅的額頭滲出冷汗。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啖汝等之肉,與我玄象同歸……”在鬼這樣說的時候,晴明開口了:“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啊。”他的臉上浮現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邁步上前,從博雅手中奪過長刀。
“你這是欺騙了我,正成!”鬼又驚又怒地說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對方喊出名字而你答應了,就被下了咒。昨晚博雅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而且被叫名字時又答應了,所以被下了咒。但是,晴明說的是假名字。
鬼頓時毛發倒豎。
“不要動,漢多太!”晴明說道。
毛發倒豎的鬼———漢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将長刀捅入漢多太腹部,鮮血湧出。然後,晴明從漢多太腹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是一個活着的狗頭。
狗頭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來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語。
“這是鬼的真身。漢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處找到一只瀕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話音剛落,漢多太僵立不動的肉身開始發生變化。
臉孔變形,全身長出長毛,原先是臉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狗屁股上插着兩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體可以自由行動了。
“晴明!”他發出一聲高叫。聲音在顫抖。
一只幹巴巴、不成樣子的無頭狗倒在剛才漢多太站的地方。只有晴明手中帶血的狗頭還在動。
“把玄象……”晴明一開口,博雅馬上抱着琵琶過來了。
“就讓它附體在這把沒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晴明右手抱持狗頭,左手伸到狗頭前面。
牙齒發出聲響,狗頭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間,他松開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兩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頭沒有掉下來。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對博雅說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下身,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頭放在玄象上面。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鮮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細打量那狗頭。
“哎,聽我說……”晴明和顏悅色地對狗頭說道:“那琵琶的聲音可好聽哩。”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輕輕移開了。
狗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晴明将左手從狗嘴裏抽回,血在流。
“晴明——”博雅呼喚。
“漢多太在玄象上面附體了。”“你施咒了?”“嗯。”晴明低聲回答。
“就是用剛才那句話嗎?”
“知道嗎,博雅?溫柔的話,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對方是女人,會更加有效……”晴明說着,唇邊浮着一絲笑意。“而且,他是一個不幸的人,就讓他享受美妙的琴聲吧。”
博雅仔細端詳着晴明。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博雅喃喃地嘆息道。
玄象上的狗頭,不知不覺間已變成白骨。是一具殘舊、發黃的狗頭蓋骨。
晴明突然走動了起來,嘴裏喃喃道:“對了,應該還來得及吧。”然後,他對着對自己的舉動覺得莫名其妙,卻直覺得想要跟上的博雅說:“在這兒等我,博雅。”
博雅很聽話的停住了腳步,看着晴明進入羅城門的內部,踏上了樓梯。眼見着晴明的身影就要消失于黑暗之中,博雅的心中産生了一種恐慌,迫使他想要說些什麽:“晴明你要幹什麽?你的手還在流血呢。”
樓梯咯吱咯吱得作響,博雅又喊道:“喂,小心,那樓梯快爛了。”
晴明充耳不聞,最後身影消失了黑暗之中。
博雅在樓下等着,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博雅卻仍然覺得幾乎等了好幾個小時,直到重新看到晴明的身影,他才松了一口氣。
晴明的手上抱着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她昏迷着,即使現在是黑夜,但額頭上的黑痣依然非常的明顯。顯然,這個女人是死去的鹿島貴次的妹妹,玉草。
她還活着。
“玉草只是昏過去了。”晴明說。
“咦?那剛才的胳膊呢?”看着毫發無傷,只是略有些狼狽的女人,博雅有點想不透了。
“上面全都是死屍,所以那個胳膊是某個死人的吧。”晴明抱着玉草,直接就往外走了。
“等等。”博雅趕忙問道:“那麽貴次大人怎麽辦?”
“不過是又增加了一具死屍而已,有什麽問題嗎?”晴明似乎很不明白為什麽博雅要問這麽奇怪的問題。然後,他又提醒博雅:“要走的時候,別忘記玄象。”
眼看着晴明踏出了羅城門,博雅一時間也顧不上別的,拿起玄象就跟着往外跑。然後他發現,已經有一輛牛車停在了門口。
晴明抱着玉草上了車,博雅跟了上去,看着晴明毫不溫柔,卻也不粗魯的把玉草放在了車子上,博雅又一次嘆了口氣:“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博雅覺得,這一句話,他以後會經常說也不一定。
突然,博雅透過被風吹起來的簾子,看到在前面領路的穿着十二單的女子,明顯正是那個昨天晚上被漢多太傷害的蜜蟲。
晴明這個人,到底是溫柔,還是冷漠呢?
博雅越認識晴明,就越覺得對方是個謎。但偏偏,他就是想要去探索這個謎團,而且還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沖動。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都是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