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停了,可是,霧又起來了,濃密的細微水汽彌漫在大氣中。

聆聽着左側賀茂川的潺潺水音,博雅抱着晴明行走在濡濕的草地,馬上就要将這流水聲甩在身後,朝着上賀茂神社爬上去了。

因為博雅的兩只手都安置在晴明的身上,所以照路用的火把,被晴明拿在手上。那奇異的霧阻擋住了視線,即使有火把在手,也只能看到眼前短短的一段路。而且這霧只是籠罩在地表,天空似乎是晴朗的,擡頭可見朦胧、黯淡的月光。

兩人就行走在這奇異的月光中。

“晴明,你不害怕嗎?”“害怕。”“可是你說話的語氣,倒好像一點也不害怕嘛。”“是嗎。”“我可感到害怕。”說出來之後,博雅似乎更加害怕了,不禁拱肩縮背。

“我其實是膽小鬼啊,晴明。”博雅聲音極晌地吞了一口口水。

道路不知不覺之間偏離賀茂川,開始向着上賀茂神社爬升。

“盡管是膽小鬼,可還有另外一個自我,不肯寬恕這個膽小的自我。我覺得那個自我總是把我朝着恐怖的地方驅趕。這很難表達清楚,大概是因為自己身為武士的緣故吧。”他說起自相矛盾的圈圈話來了。

博雅在這個故事的人物設定中是一名武士。可武士盡管是武士,其身份卻非常高貴。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親王,便是博雅的父親。

“你累了嗎?”晴明看到博雅的額頭流下了一滴汗,笑着問道:“要不然,我下來自己走吧。”

“不,不用了,我一點都不累。”博雅拒絕了晴明的好意。事實上,博雅确實是根本就沒有感覺到累,他的鼻子能聞到晴明身上透過來的淡淡的幽雅香氣,讓他神魂為子夢萦之餘,還覺得力大無窮。

雖然這一段路走了不少的時間,但是在博雅看起來,只不過是短短的一段路而已,而且,晴明并不怎麽重。

“對了,晴明,有件事想問你。”怕晴明再因為體貼自己而決定自己下來走路,從而使腳傷加重,博雅學着轉移話題。

“什麽事?”晴明不疑有他,問道。

“你白天說了一句怪話嘛。”“怪話?”“你說過,說不定今天夜裏護國寺的事情也能一并辦妥,是不是?那是什麽意思這件事和教王護國寺那邊的事情有關系嗎?”

“大概有吧……”晴明笑着解釋:“你不是在我家裏遇到了一位僧人嗎?那僧人名叫玄德。我跟你說過,他在護國寺做佛像雕刻師……”晴明開始講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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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們走的小路已經進入了那棵據說樹齡已逾千年的絲柏所在的雜木林中。

四年前,玄德開始動手雕刻四大天王像,雕刻所使用的,是切成四段的絲柏古木。

護國寺得到了那棵樹齡逾千年的古絲柏。千年古絲柏砍伐後要陰幹兩年,正好玄德要開始工作時,那千年古絲柏運來了。

玄德最先開始雕刻南方增長天王,花費了半年時間才完成。其次是東方護國天王,再其次是北方多聞天王。每雕一尊,都需要費時半年。最後要雕刻西方廣目天王。

首先,一個月之前,先完成了邪鬼。接下去就準備雕刻主體廣目天王了。

就在這廣目天王即将完成的時候,發生了怪事——四位天王腳下原本分別踏着一個邪鬼。廣目天王腳下所踏的邪鬼。就在沒幾天整座雕像就要完成的一個夜晚,突然不見了。

從底座到邪鬼、天王,每尊雕像都由一整塊木頭雕成。就廣目天王而言,其右腳底與所踏邪鬼的後背是連為一體的,但那邪鬼卻陡然消失了,而且并不像是有人用鑿子鑿去的樣子。

直到那天中午,邪鬼還好端端地踏在廣目天王腳下。這一點,玄德是一清二楚的。

那天夜裏他起來小解時,突然想去看看廣目天王像。畢竟耗時兩年的工作就要大功告成了。于是,他在小解後,點燃一盞燈,走進了雕刻間。

這時,卻發現邪鬼不見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走進雕刻間一瞧,邪鬼這不就在廣目天王的腳下嗎?玄德不禁懷疑:莫非昨天夜裏是做夢吧?這一天依舊照常工作。

到了黃昏時分,雖然工作已經結束,但對昨天夜裏的事還是覺得莫名地放心不下。于是,便想着反正明天就要完工了,今晚再加一把勁,雕像大概在今天夜裏就可以完成吧。

玄德下了決心。于是吃完晚飯,準備好燈燭回到雕刻間一看——邪鬼又不見啦!這次到第二天。甚至到了第三天,邪鬼也沒有回來。

等到第四天,玄德終于按捺不住,偷偷地來找晴明商量個辦法,但對寺裏卻秘而不宣。

因為玄德知道,如果告訴寺裏,佛像雕刻師的職位也許就會不保。

“因為邪鬼不見了這件事,說起來責任也許該怪在我自己身上。”玄德當時是這麽告訴晴明的:“晴明大人,您知不知道別尊法這回事?”別尊法——這是一種祈禱法,供奉的不是佛祖和菩薩,而是其他各種天神。

別尊法的種類非常之多。由于口傳以及代代師承不同,方法上差異也很大。總之,玄德的意思是說,供奉的神如果是四大天王的話,就有相應的方法以四大天王為本尊正佛,來進行奉祀供養。

佛像雕刻師開始雕刻佛像時,不管它是什麽佛像,心中所思所想的就只有那尊佛像。

不妨說,在整個雕刻過程甲,那佛像就是佛像雕刻師的本尊正佛。所以玄德開始雕刻新的佛像時,必定要灑水淨身,倘、若不是本尊而是別的天神,則要運用別尊法供養之後,再開始動手雕刻。

可是到雕刻廣目天王時,玄德疏忽了這個環節,而這,可能就是導致差錯的原因……

“既然如此,晴明,你認為……”博雅興奮得口齒也不清楚了。

“你猜對啦。”“可是難道……”“那可是樹齡超逾一千數百年的絲柏,精氣自然不同凡響。再加上是技藝超群的佛像雕刻師精心雕出的邪鬼,而且邪鬼還是比腳踏其身的天王先期完成的。總而言之,等一下就會水落石出了。你瞧,那邊不就要到了嗎?”小徑早已深入雜木林中。

雜草在左右兩側蔓生,晴明和博雅的衣裾都濕透了。

頭上,樹葉飒飒作響。

“啊!就是那個吧。”晴明的話讓博雅停下腳步。

博雅向前望去。朦胧的月色中,隐約可見前面立着一個白色的東西。

“走吧。”晴明若無其事的催促着,同時也不忘提點博雅:“等會兒你不要說話,一切由我來。”

博雅點了點頭,然後咽下一口唾液,才仿佛聽天由命似的邁出了略顯沉重的腳步。

等兩人走過去之後,果然年到,有一個巨大的絲柏樹墩,樹墩旁邊站着一個光着身子的童子。

童子看着晴明和博雅,薄薄的紅唇向左右扯開,笑了。兩片紅唇之間現出了白森森的牙齒。

“想過去嗎?”童子用穿透力很強的、細細的聲音問道。

“啊呀,怎麽辦好呢?”晴明若無其事地說道。其實如果不是他的腳受傷了,而博雅正抱着自己的話,他是不介意讓博雅打頭陣,然後看博雅被一個小樹枝壓得起不來的好戲的。

不過,博雅竟然這麽體貼,晴明也就不好讓博雅放下自己,好看好戲了。

“想過去,還是不想過去”童子再次問道。

“啊呀,這個嘛……”“到底想怎樣?”晴明話音未落,童子就火聲叱問。随着叱問,‘刷拉’一聲,童子的頭發倒豎起來,怒目圓瞪,眼球擴大了一倍:惟有嘴唇依然保持着微微的紅色。

“你自己想怎麽樣呢?想讓人過去呢,還是不想讓人過去?”

“你說什麽!”童子聲音嘶啞起來,變成了大人的語氣。

“我們就按照你說的那樣去做吧。”

“不行。我可不打算按照自己說的那樣辦。”“呵呵。那你照我說的辦嗎”“不照辦。”“你說過照辦的。”“沒說過!”童子厭煩跟晴明打嘴仗,他的嘴猛然張開,露出巨大的舌頭和獠牙。

“啊呀,這可該怎麽辦呢”“你是來捉弄我的啊!”童子已經不再裝做小孩的模樣了。

童子的身軀雖然還是很小,卻俨然是魔鬼的模樣,每當張口說話時,口中就會熊熊噴吐出綠色的火焰來。

魔鬼跳離樹墩,向着晴明猛撲過來。

博雅想要保護晴明,拔出腰間的長刀。可是他抱着晴明,根本就沒辦法拔刀,所以只能側過身子,用自己的軀體護住晴明。

晴明來不及對博雅的作法感動,只是朝着撲向自己的魔鬼,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因為他和魔鬼之間隔着一個博雅,晴明只能一面繼續在空中比畫着,一面立刻停下正在念的咒語,換了另外一個,也因此,倒比平時多花了一點時間。

魔鬼陡然僵住不動了。

晴明松了口氣。

晴明告訴博雅已經解決了,又示意博雅轉回身去,好讓他面對着魔鬼。晴明對着魔鬼口中念念有詞地頌着咒語,因為是庚申咒文,魔鬼的身體便随着咒語而扭彎交疊,最後撲通一聲摔倒在草地上。

博雅抱着晴明奔近前去一看,果然見地上躺着木頭雕的邪鬼。

正好是被廣目天王踏在腳底時的模樣,身體交疊成兩段,俯趴在地上。

“它原本就是同那個樹墩連為一體的,如果不沒法讓它離開那個樹墩的話,我也拿它沒辦法。”

“這就是玄德所雕的廣目天王腳下的邪鬼啊。”博雅啧啧稱奇。

“嗯。”說着,晴明瞥了一眼身旁的樹墩。

示意博雅帶着自己走近那樹墩,晴明摸了摸邊緣的木紋。

“博雅,它還活着。”晴明笑着說:“其他部分幾乎徹底腐壞了,可這部分雖然很微弱.但還是活的。看樣子下面有着非常強壯的樹根。”晴明再次把手放了上去,然後在口中低低地頌起了咒語。

晴明把手搭在那兒,念了很長時間咒語,時間長得甚至可以明顯感覺到朦胧的月亮逐漸傾斜下去。

終于——念畢咒晤,睛明将手從樹墩移開。

“哦……”博雅不禁驚呼出聲。因為晴明手放過的樹墩邊緣處,一個小得眼睛幾乎看不出的綠色嫩芽,揚起頭來。

“千年之後,這裏應該還會聳立起一棵參天大樹吧。”晴明低聲自語着,仰望着天空。

遮沒了月亮的霧,此時已經散開了,幽藍的月光從天上悄然灑落在晴明身上。

那場景真的很美很美。

看着在自己的懷中沐浴着月光的晴明,博雅本來就為他而悸動的心,頓時跳得十分厲害。

怦通、怦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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