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博雅于黃昏之時,心事重重的造訪了安倍晴明的宅邸。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親王之子,從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孫貴胄。以其身份,本來是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而且身邊也不帶侍從,連牛車也不乘,就獨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這個漢子就是這樣,甚至有時會做出魯莽之舉。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竊時,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帶一名童子,便闖到羅城門去。
不過,源博雅确實是一位血統高貴的武士沒錯。
一如平素,穿過晴明宅邸的大門,博雅長籲一口氣。
“呼——”仿佛嘆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紅瞿麥、草牡丹,以及其他衆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滿院怒生。這邊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風之中搖曳,那邊一從野菊混雜在紅瞿麥中縱情盛開。
久唐破風式的山牆旁邊,紅花盛開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整個庭院看上去似乎絲毫未加修整。任由滿院花草自生自滅——乍看上去就是這樣。
這樣的景象,簡直——“就是荒野嘛!”博雅臉上的表情在這樣說着。可是不知伺故,對睛明這花草自由自在盛開無忌的庭院,博雅并不讨厭。甚至覺得喜歡。
大概是因為晴明并不僅僅聽任花草自生自滅,其間似乎也有着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緣故吧。
這庭院的風景并不是單純的荒野,而是存在着某種奇異的秩序。雖然無法用語言巧妙地表達這種秩序到底存在于何處、呈現出何種形态,但大約正是那奇異的秩序,才使這個庭院令人喜愛吧。
如果要說肉眼可見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種花覃長得特別多。可又并不足每種花草都長得同樣多。有的種類多,有的種類少,但整體望去,比例恰到好處。而這種調和究竟是出于偶然,還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對此,博雅不明就裏。
盡管不明就裏,但他覺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種形式,與這風景有關吧。
“晴明,在不在家?”博雅朝着屋子裏喊道。不過,博雅認為晴明應該是在家的,他之所以這麽喊,不過是因為想告訴晴明,自己來了而已——雖然每次他的到來,早就有‘人’提前通知了晴明。
前天晚上,晴明為了超度一個鬼怪而不小心拐到了腳,還是博雅把他抱回家的。拖着這麽一個雖說不重,卻也不輕的傷勢,就算是為了不讓它加重,晴明也不應該到底亂跑,更何況晴明也不是一個喜歡出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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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博雅每次來找晴明的時候,晴明都沒有不在家的時候。即使要出遠門,晴明也會在博雅來的時候提前通知一下。
這一回,博雅喊過之後,臉上露出了一點尴尬的神色。
因為晴明的家裏有客人,在他喊完之後,就看見前方有人走了過來。是兩個人。
一個是僧人,剃發,身着法衣。
另一個是女子.身着淡紫色唐衣。
僧人和女子無言地走着,徑直從博雅身邊經過。交臂而過時,兩人輕輕地向博雅颔首致意。
博雅慌忙點頭回禮。
那個女子博雅認識,叫密蟲,是一只蝴蝶,更是晴明的式神。
目送二人遠去的博雅剛一收回視線,眼前赫然又立着一個女子。不就是身着淡紫色唐衣、剛剛與僧人一同離去的那個蜜蟲嗎?博雅幾乎要失聲驚呼。
蜜蟲卻神态安詳地俯首行禮:“啊,博雅大人,歡迎您大駕光臨……”聲音低柔如訴:“晴明大人已經在那裏恭候尊駕了。”
果然不虧是晴明的式神呀……那麽,她之所以會無聲無息地飄然而至,她的氣韻又仿佛被雨水濡濕的花草一般朦胧,也就可以理解了。
只是,這個蜜蟲和剛才的蜜蟲是同一個式神嗎?還是說,晴明另外又找了一個式神,但為什麽又要用同一張臉呢?
來不及多想,蜜蟲朝着博雅微微垂首致意,移步在前引路。博雅也就跟随在蜜蟲的身後,舉足走去。
蜜蟲把博雅引到那間可以一覽無餘地眺望庭院的房間。
房間內早已預備好酒菜——一只瓶子裝滿了酒,用火略加烘焙過的魚幹也放在盤子裏了。
“來了,博雅?”“腳傷怎麽樣了,晴明?”博雅已經坐在晴明面前的圓草墊上,他立刻就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看到晴明微微的笑着,說:“已經沒有大礙了。”博雅這才松了口氣。
“晴明,我剛才在外面遇見了一位僧人。”
“哦,你是說他呀……”晴明知道,博雅問這個是因為好奇心。因為博雅來這裏已經有好幾次了,從來沒有見過一位訪客,即使博雅知道,晴明是個炙手可熱的陰陽師也一樣。“他是一位佛像雕刻師。”
“哦,是哪兒的佛像雕刻師?”
“教王護國寺的呀。”晴明悠閑地豎起沒有受傷的那只腳的膝蓋,漫不經意地将一只手搭在上面。
教王護國寺——就是東寺。
延歷十五年,為了護佑王城,在朱雀大路南端、羅城門東側建造了這座寺。後來将其賜予空海,做了真言宗的道場。
“那僧人身為佛像雕刻師,居然只身一人走訪陰陽師,這事可有點蹊跷,而且連從者也沒帶一個。”
“你每次來這裏,不也總是只身一人嗎”
“這個嘛,倒也是……”博雅撓了撓自己的臉,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有什麽事又遇上麻煩了嗎?”晴明拿起酒瓶,給博雅面前的杯裏斟滿酒,給自己也倒上一杯。
“難道我就不能單純的來看看你嗎?”博雅确實是懷着心事來找晴明的,可是聽到晴明的問話之後,他又覺得有點心虛了。明明晴明都受傷了,自己來看他的傷也就算了,還又要麻煩對方,實在是有點不厚道啊。
晴明微笑着說:“我知道你願意的話,肯定是希望能單純的來看我。可是如果遇到了麻煩事的話,你的為人也就讓你沒辦法袖手旁觀的,不是嗎?”
“嗯。要說麻煩倒也挺麻煩.不過,遇上麻煩的不是我。”博雅聽完了晴明的話,覺得整個人都開朗了起來。他一邊說一邊端起斟滿的酒杯,二人也不分主客先後,便開懷痛飲起來。
“能夠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可真不錯呢。”晴明說。
“沒跟剛才那位佛像雕刻師喝酒嗎”“沒有,對方是僧人嘛。話又說回來,博雅啊,遇上麻煩的到底是誰”
“這個嘛,此人,那個,名字嘛……”博雅吞吞吐吐起來:“所以嘛,就是說,關于這件麻煩事,還得拜托你呢,晴明。”
“拜托”“可不是嘛。此事只有求助于你才成。”“不過.我可沒祛子立刻就替你去辦。”“為什麽?”“就是剛才耶位佛像雕刻師——玄德師傅。我已經答應他明天去了。”“去哪裏?”“去教王護國寺嘛。”“可是,晴明,我這邊也火燎眉毛,急着請你趕快動手呢。而且這可是個身份高貴的人啊。”
“什麽樣的人?”這麽一問,博雅抱起雙臂,長嘆一聲。
“不能說出來嗎?”“不不,沒什麽不能說的。讓你知道也不礙事。這個人,就是菅原文時大人。”
“文時大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菅原道真大人的孫子嗎,以及五年前吧,曾經奉天皇诏令,上奏三條意見奉事的那位嗎?”
“就是他啊,晴明……”博雅點點頭。
“那麽,這位菅原大人出什麽事了”晴明悠然地自斟自酌着。
“大致就是這樣吧:菅原大人他呢,曾經迷戀過一位舞姬,生下了一個孩子。”
“哦,老當益壯嘛。菅原大人原來依舊青春不老呀!”晴明笑着說道:“說起來,博雅到了那樣的年紀之後,不知道也是野花遍地開呢?”
“哪裏啊,晴明,我、我對女人根本就沒有辦法嘛。”博雅紅了臉,不過,又想起了自己的來意,不過是趕緊幫菅原大人辯解:“而且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那時菅原大人剛過不惑之年,也就四十二三歲的樣子吧。後來嘛,那似舞姬帶着孩子搬到上賀茂山裏,找了個不遠不近的地方結個草庵住了下來。于是,怪事呀就出現啦。”
“穿過上賀茂神社旁邊,稍稍走一段小路就是那座草庵。怪事就是在通往草庵的小路上出現的。怎麽樣這可正是你晴明的專長,該你出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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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那怪事第一次出現,恰好是在一個月前。那天夜裏,菅原文時的兩位家人走在那條小路上。
那天晚上,菅原大人原本打算要到那女子家裏去,可是由于突患急病,不能出門了。兩位家人便攜着菅原大人手書的和歌,急急忙忙趕路前去送信。
穿過郁郁蒼蒼的千年古樹林,便沿小徑鑽進了稀稀疏疏的雜木林中。途中有個低矮的小丘,小丘之上——大致在丘頂附近,有一個大大的絲柏樹墩。
就在兩個人快要到那兒的時候,怪事出現啦。
一位家人右手持着火把照路。
兩位家人雖然不是武士,但腰間都佩着長刀。來到可以依稀看見小路右側那個大樹墩的地方時,走在前頭的男子突然停住腳步。結果後面的男子差點撞上他的後背。
“怎麽了?”“有人!是個小孩……”前頭那個手持火把的男子說。
“小孩?”後面的男子走上前定睛望去,果然。前方的黑暗之中,隐隐約約可以看到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恰好附近樹木稀疏,藍幽幽的月光從天空灑落下來。有個渾身仿佛被這如水的月光淋得透濕一般的人站在那裏。
仔細看去,果然是個孩子。
而且——“天啊,他光着身子……”走上前來的男子低聲道。
兩個人戰戰兢兢地走近些一看,的确是個光着身子的童子。不過,倒沒有全身赤裸,童子腰部卷着一塊布。但除此之外,身上就不着一絲了。可以看見他雪白的跣足。年齡大約九歲或十歲吧。留着童子頭,雖是夜間,也可以看出他的嘴角紅紅的,微微帶着笑意。
一陣風吹過,頭頂上,雜術樹葉在風中摩擦生響。
“怎麽?想從這兒過嗎”童子問。
“是的。想從這兒過。”“不行。不許你們過。”“什麽?!”兩位家人面呈怒色。這時,他們已經意識到,這個童子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
兩人手握刀柄,一步步逼近前去,正要通過童子身旁時,驀地,童子的身體突然開始膨脹起來。兩人還來不及吃驚,童子已經變成十尺開外的巨人。
兩人大吃一驚,剛要逃開時,童子擡起右腳,一腳将兩個男子一起踩在腳下。
“啊喲!”那童子力大無俦,兩人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好難受啊!”“救命呀!”二人掙紮、呻吟了整整一夜,不知不覺到了清晨。醒過神來一看,童子早已無影無蹤,倒是兩人的後背上各壓着一根枯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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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應該說是每當夜裏有人經過時,那個怪童子肯定就會出現。”
“真有意思。”晴明嘻嘻的笑了起來。
“別幸災樂禍啦。晴明,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那裏遇到那怪童子啦。”不論是去往哪個方向.只要一走近小丘頂上的大樹墩附近,那個童子就會站在那裏。
路人走近來,童子便問他們是否想過去。如果回答說想過,童子便說不讓過:假如強行要通過,便會被踏倒在地。
如果這麽說:“不想過去。”童子就會說:“那麽就過去吧!”行人提心吊膽地走過樹墩,終于放下心來,可剛松一口氣,前而又出現一個樹墩。狐疑不定地越過小丘頂,沒走幾步那個樹墩又出現了。
結果發現,一直到早晨都是在繞着小丘頂上的大樹墩打轉。
“後來,就在四天之前,菅原大人終于也被踏倒在地啦。”據說那童子一而踩着菅原大人,一面說道:“怎麽樣,被踩在腳下很疼是不是就這麽一輩子被踩在腳下可是更疼、更可怕呀!”童子的聲音顯得很老成。
這可很好玩啊——晴明雖然沒說出口來,臉上卻明明白白表露出這樣的心情。
見菅原大人總也不來,那舞姬出身的女子覺得奇怪,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去尋找,結果發現菅原大人和随從後背上壓着枯樹枝,正在小丘頂上呻吟不已。
“晴明,怎麽樣?能不能幫個忙?希望這件事能在弄得滿城風雨之前,人不知鬼不覺地把它解決掉嘛。”
“你是說絲柏?”晴明若有所思的問。
“什麽?”“那個大樹墩呀。”“是啊。”“是四年前砍掉的”
“說是四年前。樹齡已經有一千幾百歲,好像是棵很大的樹呢。不過,聽說五年前打雷。樹頂燒毀了,之後整棵樹就從燒掉的部分開始腐壞。如果從腐壞處折了的話就危險了,所以四年前就把樹砍掉了。”博雅放下手中的酒杯,認真的看着晴明:“晴明,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幫幫忙吧。我曾跟菅原大人學過書法和漢詩,承他真情相待。今後菅原大人晚上可就沒法去跟相好的幽會了。”
“就不能去找比睿的僧人幫幫忙嗎?”
“那裏的和尚嘴快的家夥多得出奇。要是找了他們,轉眼之間,誰都會知道菅原大人被枯樹枝壓倒在地,整夜呻吟直到天明的故事啦。”博雅嘆了口氣:“而且你知道,菅原大人因為我認識你而特意來找我了,而我也認為你确實是最好的人選。”
“我也未必不是個嘴快的呀。”
“哪兒的話,晴明,我太了解你啦。如果我拜托你別說出去的話,你是不會告訴別人的。”晴明面露苦笑,心裏卻很滿意。他給自己的空杯斟滿酒,一飲而盡。
“好,那就去一趟吧,博雅。”晴明放下酒杯。“今天夜裏就去。”
“今天夜裏”“要去的話,就只有今天夜裏啦。明天還得去教王護國寺。不過,說不定今天夜裏那邊的事情也能一并辦妥。”
“那可太好了。”博雅高興的說,但看着晴明的傷腳,猶豫了一會兒,又說:“為了不讓你腳上的傷又重起來,到了牛車不方便的時候,就由我來抱着你走吧。”
其實可以用背的,但是有了一次抱的經驗,即使不太體面,博雅直覺得還是用抱得比較好。這樣也能看清晴明的臉了。
晴明也沒有異議。
之前的卦象就告訴了他,自己會跟博雅有所發展,所以,即使‘抱’是關系親密的男女才能做的事,晴明也沒有多想什麽。
況且,在遇到博雅之前,晴明就知道,自己的另一半會到來。即便博雅是個男人,對于自己的占蔔之術的準确度很信任的晴明,也不會有太多的抗拒,甚至會任其順其自然的發展,并沒有什麽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感慨。
于是,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