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4

田園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李泊然,李泊然的臉上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不高興的表情。

“安靜!”老田頭敲着地面喝道,“像什麽樣子,大呼小叫,沒規沒矩,還是當着客人的面!”

衆人的聲音頓時小了,老田頭見衆人安靜了,才用拐杖點着地道:“我們這還是新社會麽?嗯?作風問題是個人的嗯什麽,對了,隐私,這是人權,懂不懂?”他轉過臉來輕描淡寫地對田園道:“細伢子買了這麽多東西,有一個疏漏那也是人之常情,這不是你的錯。不過四叔是長輩,就先給他吧,尊重長輩也是我們田家村最基本的美德!你下一回再給周南家帶一臺冰櫃吧!”

他的語氣裏透着一種淡定,很顯然在田家村,只要他老田頭開口,那便是最終審判,在老田頭的感覺裏,這個一畝三分地的地方,就算是最高人民法院只怕也沒有他的話管用。

這個時候的周南倒也不激動了,他默默地将地上的錢一張一張撿起來。

四叔則是滿面得意,像是打了一場大大的勝仗。

田園的臉色有一點不太好,他現如今長期居在高位,已經習慣了用自己的标準行事,受制于人,強迫他去做一件他認為根本不正确的事情,令他本能地有抵觸。

老田頭見田園微蹙着眉不吭聲,不禁微微有一些發愣,道:“細伢子,這事就這麽辦吧!”

“村長……”田園的眼簾微微擡起,道,“周南就要讀大學了,他們家很需要錢,這臺冰櫃是我知道是嬸子急用的,四叔是長輩,當然我們尊重他是應該的,但這一次……”

他越說老田頭的臉色越黑,說到最後他才忍不住開口打斷道:“細伢子,你不是村長,不知道萬事不能沒有規矩,誰家沒有個急事?如果急事就能壞規矩,那這村子還能太平麽?”

他正說話間,突然從外面闖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她一頭青絲,論模樣其實還算是标致,只是臉上的風霜的紋路太過深刻,令她看上去有一點氣急敗壞的感覺。

氣急敗壞——也正是她現在的态度,她一闖進來,就大聲道:“怎麽,你們做什麽,想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嗎?”

“誰欺負你了!”四叔在旁邊揮舞着煙杆道,“我也訂了冰櫃不行麽?”

“我呸!”那婦女一口痰就正中四叔的鼻梁,道,“你這個拉把屎也要趕回家的東西(注:屎尿在農家是很珍貴的肥料,過去到農村去人家拉屎算是送禮),你也舍得家裏供臺冰櫃?”

村長還沒開口,那婦女已經往地上一坐,脫下一只鞋拍開了,邊哭邊罵道:“這個斷子絕孫的姓田的人家啊,個個不懷好意啊……半夜裏爬牆的爬牆,鑽洞的鑽洞的啊……”

“你,你這破鞋!”四叔氣得用煙杆指那婦女,他才說一句,那女人就破口罵道:“田李,你記恨我,不就是當年你爬牆我用掃把把你攆下去麽,破鞋?呸,就算一只破鞋也看不上你這只孬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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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氣急敗壞地道:“放你媽的屁,老子要爬你的牆,你沒在老子面前脫光褲子?你這爛污屄,老子不想操你!”

“呸,問問你老婆,你褲裆裏的東西還管用嗎?”

周南在一邊面紅耳赤,拼命地想把坐地上母親拉起來,一邊道:“娘,快起來!”

而當場不自在的絕對不止周南一個人,田園早就從椅子跳了下來,那地上的婆娘每嚎一聲,他就忍不住要去看李泊然一下,等四叔與周南娘開罵,他只覺得背脊上有一種辣疼的感覺。

“夠了!”田園忍不住開口大聲喝道。

他這麽一聲大喝,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頓時聲音一緩,在一旁氣得直跺腳的田村長道:“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

周南娘攏了攏頭發,起來居然客客氣氣地道:“細伢子,叫你朋友看笑話了,這冰櫃是我們家訂的,你是個公道人,我相信你!”

四叔剛想竄上前,被老田頭用拐杖一擋。

老田頭拄着拐杖道:“周南娘,你沒有來我已經做了決定,這只冰櫃這一次就歸四叔,下一次再歸你,如何?”

周南娘跟沒聽到一樣,直勾勾地盯着田園。

田園沉默着,現在的天氣還熱,這間村辦會議室四周的門窗都開着,山裏穿過樹林的風其實還是涼飕飕的,這讓田園不知道為何想起了似乎已經很久遠的事情,想起那些寒意,想起掙紮着生存,卻找不到一條出路的絕境。

“村長,我很抱歉,如果四叔确實有訂了一只冰櫃,我肯定會将這只冰櫃先優先給他老人家,但是這只冰櫃的的确确實實是周南訂下的。”田園想了一想,終于下定決心地道。

村長的臉色頓時變了,他沒有想過一向溫順聽話的田園突然會當衆違逆他的意思,四叔更是一怒之下拂袖走人。

“也罷!”老田頭拄着拐杖略有一些冷淡地道,“東西到底是細伢子的,他做主比我做主更合适!”

周南娘倒也寵辱不驚,只是大聲道:“周南,既然冰櫃是咱家的,快點把錢給了細伢子,咱們拿冰櫃走人。”

田園微笑了一下道:“周南就要考大學了,我也沒什麽別的可以送的,這只冰櫃就送給你們吧!”

“你大老遠給我送一只冰櫃回來,嬸子已經很承你的情了,你在外面多不容易,不是嬸子勸你,以後手緊一點,無恥的人,你送他再多,他也當作是你理所應當的,不會覺得你好,只會覺得你給得不夠!”

她這句話一開口,場中不少人的臉色就變了,老田頭的臉色鐵青,有一些婦女就忍不住開口道:“你算什麽東西,我們田家人的事,用得着你來指手畫腳?”

周南娘也不去理睬他們,只管對周南說:“把冰櫃擡回去!”

衆人只能眼瞧着他們上前擡櫃子,似乎個個都氣憤不已,但也不好開口埋怨田園。

“慢着!”老田頭突然将拐杖搭在了冰櫃上,道,“我還有一些話要說。”

周南娘跟四叔耍潑,但是倒好像也不願輕易跟村長起争執,依言就将冰櫃放下。

“細伢,其實我也知道你這些年确實給村子置辦了不少東西,花了不少的錢。我也知道大家夥給你的錢遠遠不夠他們要買的東西,現在村長當着大家夥的面問你,你是不是感覺到不方便或者委屈?”

田園溫和地道:“沒有的事情,村長,我很明白雖然大家給的錢不多,但對大家來說也已經是一大筆錢,我不會嫌少的!”

他一開口,衆人連連點頭表示同意,有幾個人道:“到底是細伢子,從小就知道體貼人。”

老田頭道:“你說得對,大家沒有把足數給你,就是窮。但既然外人都開口了,我不能不做到公平,回頭我就讓大家把欠的賬足數給你送來,能還多少,還多少,不能還的以後等有了錢再還你,你看如何?”

田園沒想到村長突然來這麽一手,不禁有一點不解,圍觀的衆人也都均是臉色不太好看,幾個人剛低頭私語,老田頭目光狠狠一瞪,個個縮着脖子都啞了。

“沒事了吧?”周南娘輕笑一聲,招呼着擡起冰櫃與自己的兒子揚長而去。

老田頭看着他們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氣,指着另一個大櫃子道:“細伢子,把該分的快分了,我回頭另有事情跟你商量!”

田園一回身,看着那只大木箱,猛然省悟,李泊然笑道:“這是我的給大家的禮物,這就不用算錢了!”

他這麽一開口,衆人剛剛低落的興致突然又高了起來,田園拿起一把鐵鍬,将厚重的木箱撬開,裏面露出了一排排整齊的書,衆人一看是書,頓時臉上便有失望之意。

“這左邊的,都是少兒讀物!”李泊然指着旁邊一排道,“右邊都是農業栽培科技,我特地按照山裏的氣候地形挑的,應該可以用得上!”

老田頭看了連連點頭,贊道:“好東西啊,好東西!”但田園能看得出來,村長這是為奉承李泊然,其實他顯然并不怎麽看得上李泊然從大老遠送過來的這上百套的書籍。

分完了東西,中午村長代表全村人歡迎田園的老板“李泊然先生”光臨黃石村視察,特地在村辦的同一間會議室裏擺了兩桌酒席,黃石村一些比較重要的人物都到了場,唯獨顯然是黃石村重要代表人物的四叔沒有到場,想必是上午冰櫃的事件讓他覺得沒有面子,怒氣未消。

田村長雖然受了點小挫折,但中午吃飯的時候已然看不出發生的那點小波折。

“李先生,首先歡迎你來我們黃石村做客!”老田頭端起一碗酒道,“我們這個村地偏,能來個客人不容易,這碗酒是謝李先生不辭辛苦,遠道而來!”說完,老田頭便将一碗酒都喝光。

“哪裏,不敢當,還要多謝村長您的款待!”李泊然也将碗裏的酒都喝完,頓時大家都鼓起了掌。

老田頭紅光滿面,揮揮手,立即便有一個小媳婦手腳輕快地給兩人把酒斟滿。

“這第二碗酒,是多謝李先生贈給黃石村的一百零八套書籍,這是什麽?”老田頭端着酒,眼神爍爍有光地道,“這是知識!知識是無價之寶!這是黃石村收到的最為寶貴的禮物之一,多謝!”說完他一口氣又将碗中的酒都喝了個精光。

李泊然也陪着将碗裏的酒都喝完了,大家又鼓起了掌,田園則知道這種自家釀的糧食酒,喝着醇厚,但後勁十足,不禁擔心地道:“Nicon,你喝一口就好了!”

他話還沒細說,小媳婦又手腳勤快地将酒倒好了,老田頭又舉起了酒碗,道:“這第三碗酒是敬李先生,李老板給我們田園關照,給他發財致富的機會!這碗酒不可不喝!”說完他仰頭一口飲盡。

“你錯了,是他自己的努力,他有今天是靠他自己!”李泊然端着碗斷然道,他這麽一開口,兩桌酒席頓時都有一點懵了,場面頓時冷清了起來。李泊然的臉上微微漾着紅潤道:“他一直都很努力,盡管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很不公平,他的成功,絕不是誰的恩賜,他靠的是他自己,是因為他比別人多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

田園微微有一些走神,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李泊然這麽肯定地評價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眼眶有一點熱,有一種想要抱緊李泊然,跟他親吻甚至做愛的沖動,還夾帶着那麽一種久違的委屈,想要找人傾訴之感。

老田頭最先反應過來,連聲道:“不錯,不錯,但也不可否認李老板您對田園的指導是功不可沒的!來,來飲酒!”

等李泊然把第三碗酒喝完,小媳婦又從後面冒上來的時候,田園将手遮在了他的碗上,道:“可以了,大家吃菜吧!”

小媳婦拿着酒壇子看向老田頭,老田頭紅着臉揮手道:“唉,今天這麽高興,不醉不歸!快給李先生把酒斟滿!”

田園的态度卻異常堅決,他搖頭對小媳婦道:“他不能再喝了!他昨天有一點不太舒服!”

老田頭的臉色又有一點兒難看,李泊然笑道:“那就少喝一點吧,村長豪量,我就不能陪着一碗碗幹了!”

“Nicon!”田園輕聲道。

“別掃了大家的興,我再喝一點沒事!”

田園見酒席上果然大家都面露不滿之色,尤其是老田頭,臉色很不好看,只好無奈地将手拿開,讓小媳婦将酒斟滿。

然而老田頭完了,還有田地,田地完了還有田溝,田溝完了還有田渠,李泊然再一口一個,又還是喝了不少酒下去。

“李老板!”老田頭走到頗有一點醉意的李泊然面前,握着他的手道,“其實那天晚上,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這個人,人不錯,你眼正!”老田頭道:“我當時就想田園算是跟對了老板!”

李泊然揉了揉眉頭,道:“田園自己就是老板!”

一旁的田園剛給李泊然泡了一杯醒酒茶,正在嘗冷熱,聽到李泊然這句話差點噴出來。

“能遇到李先生這樣的老板真是三生有幸啊!”老田頭完全想岔了,道,“田園沒跟您幾年,您就讓他主事,李老板的胸懷真是讓人佩服!”

田園正擔心頗有一點醉意的李泊然接下去會說什麽,連忙将茶遞了過去,于是李泊然很自然地接過喝了起來。

老田頭贊許地看了田園一眼,又開口道:“李先生,別看我們這黃石村要什麽沒什麽,但是有一樣我敢說,那就是我們的人,個個都是一頂一的!”

他招了招手,立即走了過來三四個人,田莊跟田鼠都在裏面,老田頭指着他們道:“我們黃石村的人肯幹,又機靈,最适合做馬仔、手下,說句不客氣的話,細伢子都說不上是我們村最機靈的,最肯幹的,不講其他人,就光這幾個都要比他伶俐一些!”他轉頭道:“還不過過來!”

田鼠聞言立刻快步走了過來,田莊則是別別扭扭地被人推到了跟前。

“李先生,我知道出門在外最需要的是親信之人,這些人是你一手帶出鄉的,他們必定個個對你忠心耿耿,至于我們田家村人的能力,細伢子你也看到了,我敢說他們只有比他強,不會比他差!”老田頭掉轉頭對田園道:“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問問細伢子,這些人都是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他最知根知底的!”

田園對老田頭的突如其來的要求不禁有一點瞠目結舌,他不是不知道村長很想讓他幫扶一下,可是他總以為老田頭會私下裏跟他說這件事情,那他可以以李泊然的名義在鄉裏面投資一些企業,比如茶廠、果汁加工什麽的。

田園萬萬沒有想到老田頭竟然會先斬後奏,跳過他直接找李泊然談這件事,而且是在這麽一個大庭廣衆之下,頗有一點讓人騎虎,難以回絕。

這個時候的老田頭充分地調動了他在黃石村村長位置上這二十年所積累起來的老謀深算。

田園在外面發了大財,對村裏已經有了不小的觸動,無論是對人心,還是對他這個村長的位置,出于各種考慮,老田頭都希望村子裏能再出幾個田園,當然每家都能有一個,那麽黃石村的美好前景,老田頭光想一想就要笑逐顏開。

所以對于這件事情,老田頭基本上是勢在必行,他先是策略性把李泊然捧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再拉着田園做了一個陪襯,在他看來李泊然接受區區幾個人應該是沒什麽難度了。

可惜李泊然并不是老田頭這二十年村長生涯裏可以理解的人物,而且對于一個時尚攝影師來說,他的親信只有手中的相機,于是喝醉了酒的李泊然端着茶碗,道:“最右邊的那個肩有一點歪,他旁邊的那個是羅圈腿,當中那個氣質太差,最左邊長得還算可以,但很可惜他一看就沒有田園的鬥志,種田可以,走臺麽?就不用浪費時間了!”

這四人的笑容頓時都僵在了臉上,田莊更是一抿嘴,扭頭就跑了。

老田頭滿面尴尬,道:“是的,是的,論長相,細伢子确實是我們村裏首挑的,但男人長相又不能當飯吃,我敢說他們除了長相,其他的沒有不如田園的。

李泊然修長的手指端着,濃黑的眉毛微微一挑,道:“他們确實比田園強!”

“對,對!”老田頭滿面紅光地道,“李先生慧眼,您已經看出來了!”

李泊然悠然地道:“他們種田肯定比田園強,既然種田比田園強,那就好好認真在家裏種田吧!”

這句話就有一點刺耳了,老田頭的臉頓時又僵住了,臉上的紅光也退了下去。

田園輕咳了一聲,道:“老板,您不是說有一個茶廠的投資計劃要做麽?”他這話一出口,頓時大廳又靜了下來,建立茶廠可不是一件小事,這當中涉及到用誰家的田,用誰管理,誰來招工,這可是發財的機會。

而就在大家都怦然心跳的時候,李泊然開口微微訝異地道:“他們都沒有認認真真地種茶,我為什麽要在這裏投資茶廠?”

他這話一說,底下立即竊竊私語開了,一片混雜的聲音如同浪潮,透着躁動跟不滿。

田園睜大了眼睛,努力地對李泊然使着眼色,道:“Nicon,茶廠可以先建麽!只要茶廠建了起來,茶園自然也就慢慢地跟上來了!”

“NO!”李泊然很堅決。

田園知道這位大少爺素來是一個随性的人,很多事情原則性都不強,但他如果說了不行,那肯定就沒有什麽再商量的餘地。

“李先生有一點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田園跟明顯臉色發黑的村長打了個招呼,在李泊然還沒有更深得罪黃石村之前,趕緊把他半扶着半抱着走出了門。

一出門,李泊然就站直了。

“你沒醉?”田園倒是微微吃了一驚。

“只是醉得沒那麽厲害!”

田園輕吐了一口氣,依舊半環着李泊然的腰道:“既然是這樣,你剛才為什麽還要這麽講?”

李泊然微一揚眉道:“你的成功是你的成功,跟他們沒有一點關系,你可以在這個地方辦學、建橋、鋪路,盡你對家園的一份責任。但如果你非要用一種對你完全不利的投資方式來補償他們,我認為這是一種沒有任何意義的施舍!”李泊然湊近田園,輕聲道:“你想讓你的親人學會靠別人的施舍度日麽?”

他湊得那麽近了,田園的眼簾一落,便落在了李泊然受到酒精刺激之後而顯得紅潤的唇上。

“不想……不過,我想你施舍我一點!”田園微帶沙啞地道。

李泊然的眼神微微一眯,顯得有一臉迷糊,酒精讓他的腦袋明顯要比田園遲鈍,沒明白過來田園到底是什麽意思。

田園已經半拖半拉熟門熟路地繞了幾個彎,将李泊然一直扶到了一個堆滿枯草的荒場裏面。

這裏是農家人堆麥稭的地方,等來當年秋收之後,将之焚燒,灑入地裏就是難得的有機肥料。

田園将李泊然推倒在麥稭上,由上而下俯視着李泊然,盡管山風很涼,但是夏日的陽光依然給人一種微微灼燒似的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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