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3
他低下頭将柴丢進爐竈中,然後拉起風箱,盡管此時已經是夏末,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但是山裏一到晚上,氣候便仿佛換了個季節,人坐在火旁倒也不是覺得熱得那麽難以忍受。
外婆等水開了,才将碗筷都放進去,農村人更喜歡将大鍋裏的水燒滾了燙洗碗碟,也不會花錢去買一些什麽化學用品來洗滌。
“細伢,你今年多少歲了?”
田園略略一愣,但依然溫順地回答道:“外婆,我今年二十六了!”
“二十六了……”外婆盡管身顫顫的,但有條不紊地洗着碗,道:“你爸爸這個年紀,你都已經七歲了!”
田園的臉色微沉,将手中的柴禾丢進火坑中,道:“外婆,這個人我們講好不提的。”
“不提,不提。”外婆知道又觸了田園最不願意讓人提及的地方,和聲道,“我的意思,是你該成一門親事了!上個月,蓉蓉媽有過來,雖然她沒有明說,但是我能聽得出她的意思,她想讓蓉蓉跟你成親。”
田園的手細細地捏着手中的枯柴,岩石山上的樹木都長不大,細杆細枝,派不上用場,用來生火大小卻是剛剛好。
“我知道你現在住在城裏,眼界也高了,未必還能看得上鄉下的姑娘。但是蓉蓉還是不同的,她是老田頭的孫女,見識也不算少,人家也在城裏讀過書,說起來也是個女秀才。這要是擱在過去,還是我們高攀了人家,現在呢……倒是人家來求着跟你結這麽親!”
田園細細地掰着樹枝,外婆見他不說話,很了解地知道這就是田園表示不願意的意思,于是嘆了一口氣,道:“俗話說得好,竹門配竹門,高門配高門。當年你的爸爸就是一時迷了心竅,才會跟自己工廠老板的女兒結婚,把你們母子抛棄了。但後來呢,人家連家門都不讓他回。我一直沒告訴你,他其實一直有偷偷地托人帶錢回來……我想,他大概也不會太快活到哪裏去吧!”
“活該!”田園将手中的柴往爐竈裏一丢。
外婆嘆息了一聲,道:“他确實活該,所以我才不想讓你走他的老路,要伺候自己的老板容易,可回到家中還要小心地伺候自己的老婆,這日子不好過啊!”
山裏的夜晚很涼,就在城裏還悶在空調間裏的時候,在山村的夜晚仍需要蓋着棉被睡覺。
這原本是一個好睡的夜晚,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李泊然與田園似乎都有一點難以入眠。
李泊然在床上翻了好幾個身之後,田園略略撐起身來問道:“怎麽回事?不舒服麽?”
“沒什麽?”李泊然起身道,“你們家的衛生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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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解小解?”
“……大。”
田園起身拿了一個手電筒,一直帶着李泊然到了後院,院子裏有一個矮竹門,田園打着燈道:“你小心,下面是坑!”
“然後……”李泊然遲疑地問道。
“你坐在竹竿上方便就好了。”
李泊然頓時有一點失語,田園也知道如果有燈光必然可以看見他滿臉的黑線,所以田園很體貼地用手電筒照着這間簡陋的半露天茅坑。
“沒事,不會掉下去,我給你打着手電筒呢!”田園見李泊然遲疑不前。
“……我的意思就是你別打手電筒,我一個人就好。”
“……那我在前面等你?”
“……随便。”
李泊然一手拿着手電筒,一手将自己的褲子解開,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那根粗竹子上,剛坐下去,竹子就發出了咯吱的響聲,吓得他連忙站起身來。
隔了一會兒,李泊然用嘴叼着那小手電筒,一手提着褲子,一手扶着旁邊的竹竿坐了下去。
不知道從哪裏竄出個什麽黑影,猝不及防的李泊然忍不住“啊”了一聲,這一下子嘴裏手電筒掉落在泥地裏,蹦跶了兩下,就熄了。
站在拐彎處的田園立即跑了進來,道:“怎麽了?”
李泊然依然坐在竹竿上,頗有一點尴尬地道:“不知道剛才蹿出去的是什麽東西!”
田園狐疑地看了一下四周,那團黑影又動了一下,他才恍然地道:“沒事,是隔壁莊子家的大花臉,這裏一定是有老鼠了,它正在捉呢!”
“老鼠?”李泊然遲疑地問。
“是的,可不是你在英國鄉間看到的那種很cute的迷你小老鼠,這邊的山鼠很大個子的,有的個子有一只小貓這麽大,別看大花臉這麽大的個子,有的時候都會被它們趕跑!”
“跟貓那麽大的老鼠……”
田園雖然沒有見到李泊然,但卻深知時尚攝影師Nicon接觸這種最原始生物的機會其實并不多,他故作淡漠地道:“我在這裏陪你?”
隔了老半晌,他終于聽到李泊然嘟囔了一句:“随便!”
田園聽到這一句,止不住偷笑了一下,所幸月色雖好,要看到站在圍牆之下的田園臉上笑容也不是一件易事。
平日裏讓很多人都會心生愛慕,氣質比模特還棒的時尚攝影師Nicon就這樣,在月色之下,提着褲子坐在一根粗竹竿上方便,旁邊站着的是如今亞洲時尚界跟娛樂圈大鱷,超級名模田天王。
他們其實很相愛,但彼此之間總有着淡淡的隔閡,那是由于成長的時間跟空間所帶來差異。
然而在這麽一刻,那種差異似乎也顯得不那麽明顯,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時尚圈的事情,這種事情很詭異,但也很自然,田園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又覺得一陣輕松。
很輕松地跟Nicon交談,這是田園從未有過的感受。
他在回答跟提問李泊然每一句話的時候,都會在腦海裏先轉一個圈子,思考一下自己說的這句話是否妥當,有的時候甚至是在想自己說的這句話是否會引起李泊然的注意、認同,甚至是贊同。
因為李泊然他不用太在意,甚至根本就是無意的,他所做的事情就會讓人覺得難以超越,這便是壓力。
對于田園來說,這個塑造了他,給了他無數機會的人,想要跟他站得一般高,他需要付出千般的努力,更何況他心中想要的是超越這個人。
而現在他什麽也不需要去想,很自然,很随意,似乎再也不用有什麽計較,也不用再在這個人的面前覺得自卑,不用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眼前的這個人,他有一點相信他會跟他終老,相濡以沫。
這個晚上,李泊然一連爬起來三回,方便了三次之後,總算疲憊不堪地一頭倒下睡熟了,等到日上三竿有晨運習慣的李泊然才從睡夢中醒來。
早晨的山村是寧靜又優美的,從不遠處密密的綠林裏聽到清脆的鳥叫之聲,偶有幾個飛翔的身影映襯着綠山一晃而過,橙紅的太陽半挂在樹梢,一切都是将始未始,将現未現,唯有天邊的澄淨的天空一望無際。
李泊然脫下身上的衣服,換了一件黑色的T恤,又套了一件駝色的運動服,将腳上的鞋也換上了運動鞋走了出去。
“起來了?”田園看見李泊然一身輕松的走了出來,他很喜歡看李泊然穿運動服,因為每一次李泊然穿運動服他都會想起,他跟人賭球時的潇灑,他不但替他贏回了合約,還替自己贏回了尊嚴。
李泊然接過田園手中的搪瓷茶缸跟牙刷,他看着那綠油油的外表,怎麽看怎麽像自己昨天晚上用來喝茶的那一只。
“刷了牙來吃早飯!”外婆端着碗筷在身後說了一句,打斷了李泊然想要提問的念頭。
刷完了牙,他們倆還沒進屋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豆香。
外婆首先給李泊然倒了滿滿一大碗的豆漿,道:“這都是自己家種的豆子磨的豆漿,我們也灑了雞糞的!”
李泊然聽着一頭霧水,田園則道:“外婆,轉基因不是灑雞糞,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哦,哦……”外婆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得進去,或者有沒有理解轉基因真正含意。
有了昨天的經驗,田園也不敢讓李泊然吃得太多,雖然豆漿餅子沒有什麽大的關系,但他還是替李泊然擋了幾次外婆的加量,以至于外婆有一點不滿,道:“你怎麽不讓人吃飽呢?”
“夠了,真的夠了。”李泊然笑着道,“我在外婆這兒已經吃多了!”
這一下,外婆才算作罷。
飯沒吃到一半,門外便有人再三張望。
“急什麽急!”外婆彎着腰道,“伢子們吃完了飯,自然會來!我們三年自然災害分麥子的時候,也沒你們這副兇樣!”
門外的小夥子顯然有一點怕外婆,嘟哝了一聲,道:“可是他們逼我來的,跟我可沒有關系!”說完就一溜煙走了。
李泊然隐約知道,大概是老田頭昨天送到村辦去的東西,大家都在等着田園去分配,所以起身道:“我吃飽了,那就去吧!”
“不急!”外婆揮手讓他坐下,又道,“農家的人,不該那麽性急。”
李泊然見田園也沒動身,只好又坐了下去,見外婆出去之後,就小聲問:“人家等着拿東西,也是人之常情!”
田園微微笑了笑,道:“農家的人,通常都是既純樸又狡詐,我外婆讓你晚一點過去,是讓你拿威,你要是表現得太好說話,過會兒可就有麻煩了。”
李泊然輕笑了一聲,跟田園坐夠了,才跟着他出了門,一出門便看見那條路口三三兩兩地站着人,一見到他們的身影出現便飛快地朝着一個方向跑去。
田園無意中一擡頭,居然見村邊的老槐樹下還拉着橫幅,上面貼着歡迎華僑李泊然先生前來黃石村視察工作的字樣。
田園一陣害臊,所幸的是李泊然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竟然沒有發表意見。
等李泊然到了村辦,才發現這是非常整齊的上下兩層小紅瓦房,遠比村裏人住的房子要好得多。
“你們秋家來贊助學校的時候資助蓋的。”田園輕聲解釋了一下。
李泊然知道秋翰霖給田園的傷害也是很深的,畢竟十年所積累起來的感情必定是非常深厚的,但是見田園直到此時還是有一點記恨秋翰霖,他還是覺得心裏有一點不舒服。
真正的無感是遺忘不是麽。
這間村辦公會議室是挺寬敞的一間房,看得出來原本是一間講堂式的會議室。
現在下面的坐椅,當中放了一堆昨天從車子上卸下來的東西。
田園與李泊然一進去,他們又是在村長的帶領下一陣掌聲。
老田頭站在正當中的講桌旁,道:“首先,我們大家歡迎李先生給我們說兩句話!”
田園囧道:“村長不用了吧!”
“客人來了,自然要讓客人發表幾句意見,這也是我們黃石村的待客之道!”老田頭嚴厲地看了一眼田園。
田園只好看了李泊然一眼,李泊然居然真的走上去了,他站了一會兒,輕咳了一聲,道:“我很喜歡這個地方,空氣不錯,有一種原生态的美,這種景色是城裏面所見不到的。我希望我們帶來的這些小禮物能像你們帶給我們的驚喜與快樂一樣多,謝謝!”
村長又是帶領大家一陣掌聲,李泊然才算從講桌上得到了釋放,回到了田園的身邊。
田園立刻便聞到了他身上的那股香水味,這麽細細地聞來,其實甘草味又何嘗不是一種溫暖。
進行了必要的儀式,總算輪到分配東西了,村民的表情明顯比剛才興奮多了。
田園拿着一本筆記本,當中有一個人給他拿來了一張靠背的椅子,他往上一跳,坐在椅背的上面居高臨下掃了一下大家,然後道:“這些東西都是大家夥委托我買的,誰家買什麽……”他晃了晃手上的筆記本道,“我都有記錄!”
“細伢子辦事,我們放心!”村民們立刻紛紛說道。
李泊然立在一旁,老田頭立刻便發現了,連忙呵斥一下莊子,道:“怎麽回事,也不給李先生拿張椅子!”
盡管李泊然連聲說不用,這位老村長還是差人又拿來了一張靠背椅,客氣地再三要求李泊然坐在一邊。
其他的村民們跟老田頭相比,他們顯然對堆在村辦的這一大堆東西興趣更濃。
“田民家,一臺電視機!”
“田莊家,一臺洗衣機!”
“田鼠家,一臺冰箱!”
随着田園一個一個報過名字,早就準備好捆綁之物的村民們立即走上前來,滿面紅光地将東西擡走!
他們給田園所謂的買東西的錢,也就是幾張十元,稍微闊氣一點的,則是一張百元,那是要在手裏揚着讓大家都看清楚的,比如田鼠。
李泊然雖然坐着,但也能感受到這些村民的雀躍,村辦的氣氛不亞于是在過新年。
堆在屋中的東西越來越少,大的電器只剩下一臺冰櫃,田園看了一下筆記本,道:“周南家的電冰櫃一臺。”
一提到周南這個名字,本來熱鬧的屋裏頓時冷清了下來,不少人的面色一僵,連老田頭也是面色不太好看。
周南是一個挺瘦長個子的年輕人,很瘦,所以顯得他身上的白襯衣跟褲子都非常肥大。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鏡,模樣看不出什麽特別的地方,但人長得挺幹淨。
周南掏出手帕,裏面露出一疊的錢,道:“田園哥,這裏是四百六十七元,你點點!”
田園微微一愣,剛想開口,只聽有人喊道:“慢着!”
李泊然回過頭去,見是一個幹瘦的老頭子,手裏拿着一杆水煙袋,他一出來,周圍的人都紛紛喊了一聲四叔。
“四叔!”田園也客氣地叫了一聲。
“細伢子,我記得我有問你要過一臺冰櫃,你怎麽沒給我啊?”他的聲音慢條斯理,但卻透着一種質詢。
田園不禁有一些為難,他翻了翻手上的筆記本,輕咳了一聲,道:“四叔,我這兒沒看到說您要冰櫃!”
那個四叔的臉頓時沉了下來,道:“細伢子,難為你在外面出息了,四叔也不為難你,但這臺冰櫃是我訂下的,今天我就要拿走!”
“不錯,細伢子,四叔是長輩,自然也先他!”
“就是,就是!”
衆人立即一連串的稱是之聲。
田園的眉頭微微一蹙,道:“四叔,這是周南訂給嬸子用來存蜂皇漿的,嬸子也不容易……”
四叔幹瘦的臉拉得老長,他用煙袋敲着田園腳下的椅子道:“田園,你這是要下你四叔的臉面,是不是?”
李泊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身邊的田鼠立即心領神會地附耳道:“大老板,那周南是我們村子裏的外鄉人,他娘原本是嫁到我們田家的,我們田家人死了,她居然在家裏招了一個男人。這周南就是那個男人的兒子,所以田家人對他都沒好感!”
“四叔!”周南在田園猶豫不決的時候開口道,“不知道四叔你跟田園哥訂的是什麽冰櫃?什麽價錢?”
“我給田園打了個電話,要一臺冰櫃,需要跟他說什麽牌子麽,不要以為你跟着宋教師屁股後面做了幾天活就以為自己見了什麽大不了的世面!”
“四叔,我要的是一臺海爾的小冰櫃,價錢是四百七十二元整!”他将自己的那包手帕遞過去道,“你可以看看這裏是不是四百七十二元整!”
四叔一巴掌拍翻了他手上的那堆零鈔,罵道:“你什麽東西,敢把這髒錢推到我面前來!”
田園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道:“這樣吧四叔,我給您老人家專門再送一臺回來,這一臺小冰櫃,就給了周南,您看這樣行麽?”
四叔黝黑的臉上頓時漲了個通紅,他用煙杆指着田園的鼻子,道:“田園,你出去轉了一圈是不是忘了你姓什麽,我四叔也不是沒有去過城裏,當年如果不是我厚着臉皮上城裏給那些大官求爺爺告奶奶的弄到一些口糧,有沒有你這小子還不知道。現在你居然為了一個破鞋下你四叔的面子!”
周南的臉頓時也紅了,道:“你罵誰破鞋?”
“你娘就是破鞋!”
周南的眼睛變得通紅,兩只手握得死緊,看上去好像随時都會撲上去。
“怎麽,你要打我,打啊,打啊!”四叔揮舞着煙袋道,“你今天敢打我一下,我明天就把你們一家攆出田家村,否則我挂兩個破鞋游村,呸!”
而村民一陣陣地起哄:“破鞋的兒子打人喽,破鞋的兒子打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