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剖心之語
寂靜無息的門外, 忽然傳來陣陣風聲。
緊扣的門扉被搖撼得吱嘎作響,周長明翻身下了榻,奔到窗前查看。
藺楚疏在茅屋的門上下了禁制, 若非那人允許, 自己根本不可能離開這裏。
他掀開窗棂, 遠遠望見桃林枝葉被烈風吹得東倒西歪,枝頭的花朵承受不住, 落雨般紛紛揚揚地墜了地。
落英缤紛,漫天緋霞,本應是極美的場景。
卻不知為何,讓他本能地覺得不安, 覺得心痛。
他又嘗試着用靈力突破禁制,門鎖卻依舊紋絲不動。
既然藺楚疏鐵了心要将自己留在這裏,若想脫身, 只能嘗試着聯系他,看能否說服他放自己出去。
不知是否是來源于靈契的心靈感應, 他總覺得藺楚疏似乎處在某種極為危險的境地之中。
縱使最終逃不開離別的結局,他也要确定那人安然無恙, 再設法尋找退出游戲的方式。
他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法承受那人出現任何差池。
周長明緩緩阖上眼簾,丹田中靈力湧動, 輕柔觸動着經脈中沉睡的靈契之血。
當初他梗死脖子不肯掉馬,藺楚疏曾操縱着這些血液在他的經脈中左沖右突,給他造成了不小的痛苦。
湧起的回憶在心底掀起苦澀的微瀾, 他按捺下綿密的痛意,不住呼喚着藺楚疏的名字。
藺楚疏……小疏,你可聽得見?
不論後事如何, 我想再見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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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墨刑司主殿之內,殷想容一行人正焦灼地守在床榻之側。
床上沉睡的男子面色霜白如雪,如墨青絲流瀉滿鋪,黑與白的對比極致鮮明。
他的呼吸極為輕弱緩慢,仿佛稍有不慎便會斷絕。
“師尊……”秋聲缈只喚出一聲,喉間就忍不住帶了些哭腔,急忙捂嘴隐忍住後話。
幾個時辰前,血禦陣在修士靈力的推動下,終于陣成。
而這個陣法幾乎耗盡了藺楚疏體內的精血,他強撐着離開朝音閣主峰,便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他盡心竭力遮掩傷勢,前來接應的幾人也立刻帶他返回了墨刑司。
期間他們什麽溫養的靈丹妙藥都設法喂了下去,他卻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不僅體溫越來越冷,連心跳和呼吸都微弱到了難以察覺的程度。
“殷司首,敢問師尊的身體……”姜玉琢輕拍秋聲缈的後背安慰着他,無助的眼光投向身旁的殷想容。
他素來沉着冷靜,但此刻也不由得慌了神。
在他眼中,藺楚疏從來都是無人可敵、傲立如岳的存在。
若非親眼所見,他幾乎不能想象,那人也會呈現這般虛弱憔悴、不堪一擊的模樣。
越是難以置信,就越是心痛如絞。
殷想容揉按着眉心,嘆息着搖頭。
她對封脈之法了解有限,根本無法判斷眼下藺楚疏的狀況,究竟是自我保護的深度昏迷,還是血脈耗盡的逐漸衰竭。
但不論是哪一種情形,放任他這般昏迷不醒,後果都不容樂觀。
正在衆人憂心忡忡時,一道金紅的光暈忽然毫無預兆地從藺楚疏眉間緩緩浮現。
細密而浩瀚的靈力化作千絲萬縷,融入他的經脈與識海之中。
原本瀕臨枯竭的氣息,竟隐約有了複蘇的跡象。
“這是……靈契的力量?”
殷想容黛眉不由揚起。
她愣了愣,旋即想起,秋聲缈曾告訴過自己,藺楚疏已經幫助那只蜃魅進階到了元嬰水準。
相較于訂立靈契時的低微修為,他的實力可謂是有了質的飛躍,因此能夠藉由靈契反哺靈主,增強藺楚疏的靈力與精神力。
然而這幾絲反哺的力量,相對于藺楚疏損失的精血和靈力而言,只不過是杯水車薪。
它究竟能起到什麽效果,她根本無法預料。
那股金紅的光影依舊執着地萦繞在藺楚疏身周,即使他雙眸緊閉毫無回應,也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
不知過去了多久,藺楚疏的眼睫忽而微微一顫。
他平靜的面容隐隐染上了痛苦之色,垂落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地發抖,痙攣似的攥緊了下方的錦被。
“阿楚!”察覺到他的氣息驟然不穩,殷想容一驚,當即也顧不得自己的傷勢,急忙向他體內大量地注入靈力。
但那些靈力就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沒有産生任何效用。
殷想容眼前一陣發黑,卻固執地不肯放棄。
誠然她已經放下了對藺楚疏的執念,但讓她眼睜睜地看着那人受傷痛苦,絕望無助,卻是絕無可能的。
她或許比任何人,都希望藺楚疏能找到他執著已久的情愫。
但為何即使到了如今這樣孤立無援的時刻,那個人帶給他的,仍然只有掙紮與痛苦?
心底溫柔無限,卻又沉痛如海,她咬着牙試圖輸出更多靈力,手腕卻忽然被一抹冰冷覆蓋。
“想容……別做傻事。”
那雙墨黑的瞳眸近在咫尺,正無奈地凝視着她。
“阿楚,你醒了?!”
殷想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殊不料她只是微微動彈,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便無力地垂落下去。
藺楚疏微蹙着眉,臉色比紙更蒼白。
只是擡手這樣簡單的動作,就讓他光潔的前額浮起了一層薄汗。
失血過多讓他眼前一片黑沉,感官被削弱到極致,唯一能清晰感知的,便是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劇烈疼痛。
以及那不斷回蕩在識海中的,周長明的呼喊。
在構建血禦陣時産生的神秘靈悟,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就被精血的耗竭所打斷。
他根本無法思考,只覺得意識在一片混沌的黑幕中不斷往下墜,無數觸手纏繞着他的身軀,讓他無法掙紮脫身。
“我昏迷了多久?”
藺楚疏實在是虛弱至極,盡管格外用力地咬字,也輕弱得幾不可聞。
“約莫半日光景,師尊,您現在覺得怎麽樣?”
秋聲缈端着溫熱的茶水,湊到他蒼白幹裂的唇邊,藺楚疏勉力咽下一口,喉間便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如今任何外界事物的湧入,對于這副行将枯竭的軀殼而言,都無異于難熬的酷刑。
但他還不能示弱。
他定了定神,勉力凝聚起幾分精神:
“不妨事……聲缈,玉琢,朝音閣眼下情形如何?”
“血禦陣已成,朝音閣內的魔心石氣息也趨于平複,在閣中隔離觀察的考生也沒有繼續出現感染者。”
秋聲缈眼眶有些發紅,“大家都明白血禦陣力挽狂瀾之效,都……非常感激您。”
不知出于什麽考慮,岑禹洲等人并沒有隐瞞藺楚疏犧牲精血構築陣法的事實。
反而推動其廣泛傳播,為更多人所知。
衆人對于魔心石無計可施,此刻簡直将藺楚疏看成了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加上之前曾因為葉清漪的死誤會過他,兩相疊加之下,他的個人威望已經攀升到了可怕的高度。
而眼下也正是藺楚疏傷勢沉重,毫無抵抗之力的危險時刻。
倘若有人借機繼續拿魔心石做文章,後果将不堪設想。
藺楚疏忍不住苦笑。
世人嘴臉便是如此,不涉私益時,就算是為了莫須有的罵名也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喊打喊殺。
可當真正的災禍映照出自身的渺小,他們又會毫不猶豫地将自己曾經厭棄的禍端,視為救命稻草,加以高歌贊頌。
一念冤孽,一念成佛。
那麽,不斷在陰謀鬼蜮裏玩弄人心的幕後之人,他所圖的究竟是什麽?
一道身影浮現在藺楚疏腦海中。
若非築陣過程中突然出現的那絲明悟,他或許很難将這件事聯想到岑禹洲身上。
那人雖然素來與他不睦,卻從來拎得清輕重,不會因為個人私怨影響到朝音閣乃至整個修真界的安危。
更何況,單憑那人自身的實力和背後的勢力,似乎也很難順利推進這場籌劃。
……因此也無法排除他被幕後主使推至臺前的可能。
身體狀況實在是太糟糕,只是思索了片刻,額角就傳來一陣針紮似的絞痛。
一聲難以抑制的悶哼溢出藺楚疏唇角。
“師尊……”
秋聲缈和姜玉琢擔憂地望着他,殷想容甚至想再次為他運功治療,卻被他搖頭制止。
“你們先去歇息吧,我有些倦,想獨自待一會。”
藺楚疏安慰道:“封脈之法已經生效,三日內我性命必然無礙,你們可以放心。”
他從未如此重傷虛弱,這幅光景被習慣了他沉峻強大的幾人看在眼中,心底越發酸澀難當。
秋聲缈等人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麽,再次确認他暫時無恙,才默默掩上了門扉離開。
等到四周再次歸于靜寂,藺楚疏臉上才緩緩泛起一絲落寞神色。
胸膛裏,屬于靈契的血脈越發灼熱。
此前他連自身安全都無法保障,權宜之下,只能暫時将周長明藏身在六道華蓮內。
但那人對他誤會已深,縱然他有心解釋,或許也無濟于事。
而且他這般着急見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
思量再三,他還是披衣坐起,緩緩下了床榻。
從床邊到窗臺的短短距離,他走得極為艱難,好不容易扶住窗框站穩,身上已經再次起了一層薄汗。
而與此同時,他袖中紅光一抖,六道華蓮結界開啓,釋出一道軒秀的紅衣人影來。
腳踏實地的感覺突兀得有些不真切,周長明重重閉了閉眼再睜開,才一點點适應眼前的光線。
他的視線也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道挺拔的白衣身影上。
藺楚疏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什麽異樣。
只是相比于以往,他的确清減了些,半張面龐隐沒在窗棂的陰影裏,露出的半截側臉比月色更蒼白。
“着急見我,是有什麽事麽?”
他甚至沒有回眸看周長明一眼,嗓音聽上去卻并不如何冷漠。
“我……”
周長明輕咬住嘴唇,他急着見藺楚疏一面,便是想确認他的平安。
如今真的見着了他,卻又覺得千言萬語都堵在喉頭,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或許自己對于眼前這個人來說,已經不再是那個溫柔親密的愛侶,而是恨不能陷于囹圄的禁.脔。
他薄情,冷漠,無數次置那人于不顧,甚至為了旁人與之離心。
即使設身處地地考慮,橫陳在他們之間的溝壑障壁,或許也很難輕易跨越了。
不論是否願意承認,他和藺楚疏都走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
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小疏,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沉默片刻,周長明還是開了口。
前路渺不可知,他做不到在自己或許即将離開之前,還讓藺楚疏蒙在鼓裏。
他決定告訴他,游戲的真相。
“我做過你的義父、師兄、劍靈、靈仆,這一切其實并非巧合,而是……由我自主決定的。”
“我原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為了讓我瀕死的弟弟得到治療,我才答應了某個人提出的條件,來到這裏。”
他艱難地斟酌着措辭:
“起初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你不斷修煉,順利晉升……你我會在何處相遇,你會經歷怎樣的挑戰險阻,甚至是天劫……我都能一一預知,并作出應對。”
奪舍。
藺楚疏眼睫微顫,心底默默念過這個名詞。
但周長明的表述顯然和儲月熹的猜測有差異。
奪舍乃施術者刻意為之,且魂魄之力将被削弱,連尋常修士的感知能力都不如,又如何可能預知天劫的降臨?
莫非是有人在暗中觀察着一切,并設法将其透露給了他?
周長明并不知曉他心底的驚濤駭浪,見藺楚疏并沒有發作的跡象,便強打着勇氣繼續說了下去。
“我的每次死亡看似慘烈,但死去的只是軀殼,甚至連痛覺都能免除。至于下一次以怎樣的身份、在何處與你相逢,都是經過了提前的設計與安排的。”
他閉了閉眼,掙紮良久,還是咬牙說出了那句話:
“其實我并沒有你想象得那麽深情無私,樂于犧牲,我的一言一行都有所遵循,對你的付出,也是為了挽救弟弟的性命。”
“小疏,我們原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吶。”
周長明笑了笑,眼眶卻隐隐泛起紅色。
“但可笑的是,我明知這一點,卻依舊對你動了心。”
“你被人視為天煞孤星,我卻明白你的善良和努力,那些看似光鮮的成就背後,是數不清的生死考驗。”
“而且,以不同的身份陪你經歷人生,對我而言也是個日久生情的過程。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也絕不可能如此鐵石心腸,對你的真情厚誼無動于衷。”
“等到我真正認識到自己對你的感情時,就已經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他剔透的眼眸中水光瑩然:
“承認我的身份時,我原本有機會徹底離開你、離開這世間,心底卻怎麽也舍不得。甚至在墨刑司、在眷星海,我是真的動過放棄一切,與你相伴厮守的念頭的。”
“小疏,我喜歡你,或許比自己想象得用情更深。”
“然而如今我們的感情,卻已經傷害到了其他人,縱然這一切并非你我所願,我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我的弟弟還等着我去拯救,你也有你應走的道路,不該因為我被牽絆住腳步。”
點點淚滴在周長明眼底飛旋,忽而顫了顫,潺潺滾落。
這番剖心之語落在藺楚疏耳中,卻又是另外一樣滋味。
他能感受到,周長明話語中的心痛哀傷絕不似作僞,可彼此經歷中的種種異樣之處,那人卻根本沒有注意到。
例如被他視為執念的弟弟,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不論是在眷星海,亦或是在入夢時,自己都不曾在他的識海記憶中,發現這個人存留過的痕跡。
但凡是朝夕相處,情誼深厚之人,縱使不加以刻意回想,都會頻繁出現在這個人的識海內。
換言之,周長明口中的所謂弟弟,極有可能是他人的杜撰。
真正亟需挽救的另有其人,又或者,這個人從最開始便不存在。
但同時儲月熹的叮囑又回蕩在藺楚疏耳畔,周長明的識海中似乎存在着極為強大的禁制。
在他對“弟弟”的存在、對世界的認知有任何質疑時,那股禁制便會被觸發,直接沖擊他的識海,并造成神魂的損傷。
倘若貿然觸發,或許一着不慎,便會傷及他的性命。
在周長明看不見的角度,藺楚疏的手指已經深深刺入掌心,殷紅的色澤沿着指縫緩緩往外滲出。
他縱橫一世,鮮逢敵手,即使到了如今這等瀕臨絕境的時刻,也并沒有陷于被動。
而對于周長明,他卻無計可施。
作者有話要說: 大粗長送上~
哎最近真的有點喪,一來三次元太忙實在是擠不出時間碼字,二來是數據太差完全看不到希望,不僅之前的作者有話說被人嫌話多,甚至連預收都有人說我三觀不正,沒辦法只能換了重新想
生活不易,阿貍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