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殇情之別
無解的死局, 讓藺楚疏忍不住低聲嘆息。
時至今日,他已說不清為自己的執念放棄了多少,付出了幾何。
但他也明白, 自己和周長明的未來, 僅靠他是遠遠不夠的。
必須設法找出那人身上詭異禁制的來源, 順勢揪出幕後之人。
可如今他自身難保,對于周長明身上可能危及性命的禁制, 實在不敢妄動。
而且,有些路途,總要那人自己走出一步,才有重見天日的希望。
因此即使周長明的言外之意已經很明顯, 藺楚疏依然沒有阻止,而是任由他繼續說了下去。
“……你或許會覺得我瘋了吧。”
周長明揉了揉眼,苦笑道,
“這些話我已經憋在心裏很久,原本想找個更合适的機會告訴你, 但現在,或許已經來不及再等了。”
“我任性妄為了太久, 或許已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過錯,繼續留在這裏,也只會徒增你的焦灼和痛苦, 所以……”
仿佛有鈍刀在心頭磨砺,久痛而不見血,等到破開皮肉, 已經傷及了最深處的柔軟。
周長明深吸口氣,還是艱澀開口:
“或許分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藺楚疏的心髒重重墜落下去。
盡管導火索看似是葉清漪的死和魔心石之變, 他和周長明之間的矛盾早已由來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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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終其一生留在自己身邊。
在周長明眼裏,他只是個異世界的過客,不論羁絆的情緣再深刻,最終都逃不過消散的結局。
可嘆,可笑,藺楚疏閉上雙眸。
他竟曾經幻想過,周長明對自己,會有那麽一絲不同。
他們之間的情緣如此單薄,甚至連莫須有的弟弟也敵不過;
他們之間的信任如此脆弱,甚至連匆促間的誤會也解不清。
也許此刻自己開口挽留,周長明依舊會選擇留下。
但那樣彼此的感情就會變成羁絆的枷鎖,他不會得到快樂,也無從解脫出懊悔和煎熬。
不如在暴風雨前的寧靜裏,悄然歸去。
綿密的絞痛湧上喉頭,讓出口的每個字,都浸染了泣血般的沙啞。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會接受。”
藺楚疏調回目光,定定注視着周長明。
沒有掙紮,沒有挽留。
可那雙清澄眸底濃得化不開的悲哀,還是讓周長明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其實他設想過很多次,自己向藺楚疏坦白一切并告別後,那個人會有的反應。
他想象過憤怒,失望,暴虐,卻獨獨沒有想到是如斯的平靜和絕望。
氣氛一時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半晌,藺楚疏輕彈指尖,靈力托舉着六道華蓮,緩緩飄落在周長明眼前。
“六道華蓮裏儲存着你以往三世的積累,為防萬一,我也添置了不少物資在其中,供你在其中休憩月載綽綽有餘。”
簡單平淡的囑托,卻分明滲透了濃重的血氣與哀戚。
他的視線似乎落到了周長明身上,又似乎透過他,看到了屬于過往的如風幻影。
“若是準備好了,我便送你去朝音閣山門,沒有閣主授予的令鑒,是無法順利進出的。”
哀傷無告,如潮如海。
周長明幾乎承受不住藺楚疏的目光,強忍着淚意側過臉龐,點了點頭。
藺楚疏不着痕跡地在牆壁上借力一撐,立直身體,朝屋外走去。
周長明餘光望着他走出房門,才敢擡起頭,匆匆地抹去殘淚,快步跟上。
許是擔憂魔心石侵擾的緣故,從墨刑司到朝音閣山門的路上,除了巡邏的衛隊,幾乎沒有朝音閣弟子的蹤跡。
他跟在藺楚疏身後,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心頭紛亂無已。
那人始終沒有回頭。
他心底便忍不住沒了邊際地亂猜。
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繼續留下,固然只能徒增痛苦。
可一想到就此離開,自己就将再也見不到眼前這個人,他的心房就破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呼呼地往裏漏着風。
那些被抛在身後的青山綠水,承載着相處點滴的記憶,都不可追溯,也無法挽回。
周長明忽然感到一陣極致的恐懼與悲哀。
嘴唇顫抖,他試圖喊住藺楚疏,卻怎麽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對方同樣一次也不曾回頭。
失血的虛弱讓五感不斷變得遲滞,僅僅是掩飾住自己的異常,就幾乎耗去了藺楚疏全身的力氣。
他已經無力禦劍飛行,只能徒步走完這段路程。
但也正是因此,還能偷得些許和那人相處的時光。
苦苦追尋百年的執念,不可能說放下便放下。
然而眼下自己無力庇護周長明,繼續強行留着他,或許會危及他的安全。
更何況,他已向命運下注了一場豪賭。
倘若真正到了生死須臾,萬劫不複之時,周長明願意為他舍棄一切,邁出那至關重要的一步——
或許他終究能得償所願。
希望微末,卻已經是茫茫黑夜中,照耀前路唯一的光源。
而身前的路縱然漫長,也逐漸接近了盡頭。
藺楚疏在環島結界前停下了腳步。
依舊是水草豐美銜接着星嶼海呼嘯的風暴,只不過上次得見,心中懷着的盡是對未來的愉悅與期待,如今卻徒留下一片荒蕪。
他從儲物囊中取出出島令鑒,緩緩貼在結界壁上。
随着靈力湧入,令鑒煥發出隐隐的幽綠光芒。鋪天蓋地的風暴牆頓時從中分裂開來,影影綽綽的光暈裏,露出一艘停泊的白色帆船。
“離島處設有引渡弟子,會帶你回到星嶼海附近的城鎮。”
藺楚疏蹙眉壓下胸間翻湧的腥氣,波瀾不驚地道。
“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
他的目光落到周長明緊攥衣角,青筋迸起的手背上,眸色幽深。
那人渾身顫抖,面色發白。
脊背雖然竭盡全力地挺起,卻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折斷。
自己就要離開朝音閣,離開星嶼島了。
或許這次一別,此生便再無相見的機會。
周長明心頭發冷發痛,他來到這個游戲世界的任務,就是為了挽救弟弟的生命。
如果這次真的離開,未來他将沒有任何理由再回返,屬于他的所有數據,也會被管理員就此清除。
這次和藺楚疏分開,恐怕就是永別了。
盡管已經提前做了不知千百次心理建設,等真正面臨別離的剎那,所謂理智的堤壩,簡直脆弱得不堪一擊。
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怎麽也邁不動步伐,周長明擡起頭,與藺楚疏對上視線的剎那,忽然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了藺楚疏眼角的一絲水紅。
縱然多次掙紮在生死邊緣受盡苦楚,那人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如今卻為了他的離去而淚盈于睫。
心底似乎有某種事物铿然碎裂。
游戲與現實有別,一直以來的堅持在此刻變得薄脆如紙,割舍掉與藺楚疏的這段感情,甚至比他就此死去更讓人痛苦絕望。
“小疏,我……”
“事不宜遲。”藺楚疏猝然張口打斷了他,仿佛不忍再看,垂落了眼睫。
“令鑒一日內只能開啓一次結界,若是不抓緊時間,被長老會其他人察覺,你或許就走不了了。”
他眉心微微抽搐,看似對周長明下了逐客令,實則又何嘗不是對自己的苦苦相逼。
如果再耽誤哪怕一刻,或許連他也會忍不住後悔。
屆時自己和周長明都逃不過最壞的結局。
“……對不起。”
再多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周長明哽咽着說出一句,用盡全身的力氣,躍出了結界。
炫目的靈力從他身側如潮水般褪去,眼前的景物一變再變,等到再次看清四周,他已經身在了那艘帆船之上。
接應弟子朝他點頭示意,随即拉開船帆,動錨起航。
周長明猝然回過頭去。
方才明明近在咫尺的星嶼島,此時已經縮成了芝麻大的黑點,虛虛實實地懸挂在天海相接的連線上,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見。
支撐身體的力氣驟然被抽空,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潸然滑落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朦胧的視野裏,他恍惚間又看到那個清冷隽逸的白衣仙人款款行來,朝自己伸出手。
他明白他等了很久。
可如今卻再也等不到了。
耳後那顆痣再一次劇烈地灼痛起來,但內心的情緒早已崩潰,周長明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腦海中好像有什麽呼之欲出,和他以往認知的真相背道而馳。
但冥冥之中似乎也存在着一種強大的力量,阻礙着他繼續思索。
每當理智即将被情感擊垮時,關于弟弟的種種就會不受控制地湧出,讓他掙紮,讓他懊悔。
他錯的徹徹底底,卻也別無選擇。
周長明弓下身,痙攣似的攥緊了雙臂的衣袖,聲嘶力竭地嗚咽着。
若有可能,他寧願舍棄一切。
只願不再辜負任何人,不再造就更多罪孽與痛苦。
但不論他如何做,都無法求得兩全,注定有人要被辜負。
巍巍天意傾軋,終究将鋒利的斧钺砸向了他和他。
……
望着周長明的身影消失在結界之後,藺楚疏終于隐忍不住地悶哼一聲,唇邊浮起豔色。
胸膛間彌散開撕裂的絞痛,盡管血禦陣已經将他體內的精血消耗得七七八八,因極度傷痛的刺激,依舊有腥氣不斷地上湧。
方才他在周長明面前不過是強撐,此刻眼前一片黑沉,耳鳴也一陣緊似一陣。
“師尊,師尊!”隐約有焦灼的呼喊聲從身後傳來。
秋聲缈顧不得禮數,上前一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觸手的身軀寒冷得駭人,壓制不住的冰系靈力在經脈中左沖右突,使藺楚疏全身都覆蓋上了一層霜雪。
秋聲缈強忍着淚意,為他消融着身上的冰雪。
而藺楚疏似乎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視線投向不知名的遠方,神情哀絕又荒蕪。
“他走了。”
輕聲一句陳述,便判了自己極刑。
人世間最大的悲劇,無疑是得而複失。
給予了他一場美好的幻夢,再打碎給他看。夢破滅了,他內心的執念也一并被連根摧毀。
愛也恨也,是耶非耶,都消亡,都成空。
他身子一沉,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火葬場加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