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別時已茫茫
時間回到幾刻之前。
朝音閣結界外, 一名紅衣男子正嘗試着開解入口處的禁制。
值守的弟子發現了他,只見眼前這個人面容蒼白,鬓發淩亂, 眼底的青黑顯得極為疲憊。
湊近查看才認出, 此人是之前陪伴在墨刑司首身邊的那位靈仆。
“今日是藺司首繼任閣主的大典, 你為何身在結界之外?”
弟子疑惑不已。
周長明被他問得一時語塞。
他一路不敢停歇,唯恐自己比天劫慢上哪怕半分, 因此也就沒留意朝音閣的相關音訊。
今日……便是他成為閣主的大喜之日麽?
心底微微抽痛,他只恨自己太沖動太愚蠢,竟錯過了這麽多。
好在天劫未至,一切或許還來得及。
“我奉藺司首之命, 前往凡世運送慰問物資,朝露試中出現了不少死傷,想必你也知情。”
他随口胡謅了個理由, 聽上去還算是合理,值守弟子遲疑了片刻, 還是為他解開了禁制。
原本這護島結界他并沒有權限開啓,但今日有大量賓客到來, 長老會因此授權給他們師兄弟幾人,負責迎接嘉賓進入。
“你腳程可得快些,前來赴宴的嘉賓都進場好久了。”
弟子嘀咕道, “再怎麽說藺司首也是你的靈主,如此重要的時刻你都險些錯過,真教人匪夷所思。”
Advertisement
“抱歉……”
這句話牽動着心中的沉疴, 周長明神情一恸,眼眶頓時有些發紅。
自己缺席的重要時刻,又何止這一回呢?
除了三次天劫以身相代, 自己為藺楚疏做的,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但好在一切還來得及……雖然自己醒悟得晚了些,天劫還尚未降臨。
不論付出任何代價,他都會陪在藺楚疏身邊,與他一起面對。
縱然是傾盡所有,縱然是被拒絕……被厭棄。
他拜別值守弟子,踏上霜昀古劍,朝穹蕪殿所在的方位飛掠而去。
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叫,血脈贲張,心跳如鼓,撲面而來的勁風刮得臉生疼,他都毫不在意。
滿心滿眼,都只有要再次見到那個人的無上歡喜。
然而沒過多久,他前進的速度便突然一滞。
某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傾瀉而來,四面八方都傳來極強的阻力,周長明感覺到自己仿佛陷入了沼澤中,寸步難行。
怎麽回事,為什麽會忽然……
心底似有感應,他僵硬地仰起頭。
頭頂的天幕,不知何時已經沉沉暗了下來。
密匝的青紅電光在上方盤旋交織,厚重沉悶的雷聲滾滾,雲青青兮,預兆着天劫降臨。
進階大乘的恐怖威壓,根本不是他這個元嬰修士所能承受的。
懸在半空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撲通一聲墜落在地。
周長明掙紮着想要撐起身,身體卻沉重得根本擡不起來。
連霜昀古劍都無法操控,直接化為一道流光,鑽回了他的識海中。
怎麽會,他分明計算好了劫雲移動的速度,路上也沒有任何耽擱,按說應該不至于如此……
難道,因為歷劫對象是藺楚疏,天劫也會産生相應的變化?
例如越是靠近他的所在,劫雲的運行速度便會越快?
周長明的心髒重重墜了下去。
他不能……絕不能繼續耽擱下去!
既然無法禦劍飛行也站不起來,那麽自己就算是爬,也一定要趕到藺楚疏的身邊。
艱難地撐起上半身,周長明望着眼前看不到盡頭的上山長階,咬咬牙心一橫,開始手腳并用地攀登。
纖薄的衣料被石塊磨破,白皙的肌膚被蹭紅破皮,沾了塵灰的傷口裏,也緩緩滲出血來。
甚至連靈契帶來的同體連心的效果,也在連續不斷地折磨着他。
但周長明一刻也沒有放慢動作。
高聳的山坡在眼前一點點矮下去。
等到視野裏那幢宏偉的建築逐漸清晰,他才望見那道熟悉至極的身影。
不再是素白清單的衣袍,秾麗的黑紅兩色襯托出高華的貴氣,俊美得不似凡間顏色。
可與此同時,那人也沐浴在交錯的電光之中。
他眼睜睜看着藺楚疏渾身顫抖,被恐怖的電流與靈壓折磨,七竅之中不斷湧出鮮血,支撐不住踞跪在地——
心髒瞬間抽痛得仿佛被利劍生生穿透。
“小疏——!!”
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每個字都淬了火洇着血,不顧一切地掙紮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過去。
不論付出什麽代價,自己都必須和他一同承受!
周長明心裏只有這一個念頭。
但在他動身之前,已經有另一個人來到了藺楚疏身側。
正是滿面煞氣,眉目含恨的岑禹洲。
從幻境之禍到衣燼斓之死,每一步都在他精心策劃之中,為的便是讓那人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為何卻偏偏成了助力他功力進階的推手?
盛怒幾乎讓岑禹洲喪失了理智,眼下他根本看不出藺楚疏天劫的任何異常,滿心滿眼,只有将這個人除之後快的沖動。
倘若沒有眼前這個人,自己的前路,必将暢通無阻。
他苦心孤詣經營到今日,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絕不容任何偏誤和意外出現。
手腕間靈光陡現,兩輪通體烏黑的長刀應聲出鞘,幽光一閃,直取藺楚疏後心。
此舉落在旁人眼中,不免讓人誤解為傳功擋劫,但唯有夏侯鲲、殷想容幾人能清晰感受到濃烈有若實質的殺意。
“岑禹洲,住手!”
“你們放開我!”
殷想容拼命地攻擊着纏住自己的玉坤司弟子,絲毫顧不上蔓延到脖頸處的紫黑斑紋。
而夏侯鲲則雙唇緊抿,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長.槍。
事态的發展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從天而降的電光給予藺楚疏巨大痛苦的同時,也在他身側形成了密不透風的結界。
岑禹洲一刀斬上,頓時感到自己仿佛正面擊中了銅牆鐵壁,連人帶刀被強勁的反作用力震得飛退。
一擊不中,他心中的狂怒之情更甚,甚至都沒喘口氣,便再次聚力攻了過去。
禁受天劫時是那人最脆弱的時刻。
一旦他功力大成,想要查明衣燼斓中毒和魔心石之禍的真相,可謂易如反掌。
那時自己籌謀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此般後果,他岑禹洲不可能承受得起。
所以即使兇險萬分,他也必須将藺楚疏了結于此。
然而這一回,岑禹洲卻沒那麽幸運。
兩度被同樣的靈力侵襲,渡劫雷雲焉能忍耐,原本獨屬于藺楚疏的歷劫之刑頓時分出一股,落在了他的身上。
只見一道猩紅閃電如同利刃,沿着他左側肩胛縱劈而下。
面對這般恐怖的力量,岑禹洲練就的護體靈力形同虛設,電光切豆腐般撕裂了他的肢體,轉眼間左臂便悶聲落地。
慘烈不似人聲的哀嚎從岑禹洲喉間迸出。
他的左邊肩胛皮肉翻卷,鮮血狂噴,傾軋而至的猛烈疼痛讓他根本無法思考,開始痙攣着滿地翻滾。
“岑兄!”
夏侯鲲驚駭得幾乎破音,手中長.槍在靈力作用下軟化成繩,靈蛇般卷住岑禹洲的腰身,轉眼間将他連人帶臂拉回。
他急忙連點岑禹洲傷口附近大穴止血。
見那人不只是血肉傷,連肩部的靈脈都已經完全破損,當即也顧不得藺楚疏如何,背起他便向妙醫局趕去。
這段插曲很快引起了衆人的非議。
在詫異于事态發展的同時,他們也自覺地紛紛往後退避,只願能離這團恐怖的劫雲遠一些,再遠一些。
趁着守備松懈,殷想容也終于能掙脫鉗制,可她才剛剛奔出幾步,一股腥氣便沿着喉頭直往上竄。
她低下頭,控制不住地嘔出紫黑色的污血,雙膝發軟跪倒在地。
“師尊!!”
車靜姝奮力擠過人群,撲上前摟緊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之前不計代價地耗費靈力,已經讓魔心石毒素在殷想容體內迅速擴散。
原本僅僅及于左臂的斑紋,已經悄然覆蓋到了修長的玉頸,甚至邊緣的色澤還有不斷蔓延的趨勢。
“靜姝……快……阿楚他……”
殷想容急促地喘着氣,體內翻湧的魔心石毒素讓她痛不欲生,身子一陣熱一陣冷,顫抖得如同折翼的蝶。
即使如此,她依舊放不下藺楚疏的安危。
車靜姝不住搖頭,将顫抖不休的她抱得更緊,淚水撲簌簌地往下落。
大乘天劫之威,根本不是如今的她們所能抗衡的。
她卷袖拭去殷想容唇邊的血漬,溫和的靈力渡入對方體內,為她減緩着疼痛。
而也就在此刻,籠罩在電光中的藺楚疏,忽然緩緩睜開了眼眸。
視野裏一片朦胧,他的目光卻精準地落在了不遠處的周長明身上。
在無孔不入的痛楚裏,他掙紮着擡起手,狠狠按在自己的心脈處。
那裏,是他和周長明的靈契所在。
靈主和靈仆修為過于懸殊時,靈契的生死相随特性便會被激發到極致。
被他輸入過大量精血的周長明,與他的聯系無疑更為緊密。
但物極必反,兩股極致的力量對沖之下,他反而獲得了靈契的主導權。
換言之,縱使自己性命無虞,他也同樣能通過靈契的力量控制周長明,奪了他的性命。
過往陷入絕望的深淵時,他并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這一生走來,與他相伴的大多是踽踽獨行的黑夜,每一抹劃破長夜的星光,都讓他不禁恍惚,到底是真實還是幻想。
每一次和周長明的重逢,每一日和他的相處,都讓他甘之如饴,也中毒日深,唯恐下一刻就是猝不及防的失去。
經年累月的患得患失,煎熬折磨,早已讓他的精神瀕臨崩潰。
或許,這也是心魔趁虛而入的原因。
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次,當運功錯亂,走火入魔時,他總能在無盡的迷惘和疼痛裏,窺見一絲深淵的墨色。
為什麽會走到如今這一步,為何會答允構築血禦陣呢?
是身為墨刑司首心懷天下,慨然無私,亦或是早已看透了一切,兩袖清風了無牽挂?
藺楚疏微微勾起唇角。
他曾不惜一切,自毀前程自欺欺人,舍棄驕傲壓抑欲念,只願周長明能為他停留,能多看他一眼。
可是如今,他終究是倦了。
自己不是沒有給過周長明機會。
但也許是識海裏的禁制使然,也許是那人的感情不夠堅定,每當面臨抉擇,他總是被舍棄的那一方,
更遑論那一日,周長明毅然決然的離開。
他曾以為自己的心早已死去,在瞥見如火紅裳的剎那,才意識到它還能跳動,還能汩汩地滲出血液。
而他卻一步也無法邁出了。
抵住心口的五指猛然收束,铿然一握。
萦繞不休的刺痛毫無征兆地消失,周長明一愣,面上的血色旋即褪得幹幹淨淨。
藺楚疏竟然單方面切斷了靈契。
體內的血液靜寂如斯,再也不會因為天劫産生任何波瀾。
而在他意欲沖上去的同時,絲絲縷縷的靈力已經化為羅網,将他牢牢束縛在原地,動彈不得。
“小疏……藺楚疏!放開我!”
周長明使出渾身的力氣掙紮着,濃密青絲淩亂地鋪落一地:
“求求你,別丢下我一個人……”
他哭喊得凄厲哀絕,卻分毫傳不進藺楚疏耳中。
一波接連着一波的雷劫之力已經将他的經脈毀壞殆盡,再持續片刻,便會侵入識海,摧毀他的精神力乃至神魂。
然而一切也正如衣燼斓所說,當他的身體和精神都瀕臨極限時,那種詭異的明悟又再度出現。
大量龐雜的情緒随着靈力洶湧而至,或溫柔,或焦急,或欣喜,或痛苦,各色紛纭地湧入了他的識海。
這種感受幾乎無法用言語形容,原本與他毫無關聯的萬事萬物,似乎都因這場天劫而聚攏,進而與他生死相依。
而在這股強大信仰之力的推動下,深深植根于識海中的神魂底部,竟隐隐出現了松動的趨勢。
生死須臾,便在此刻。
藺楚疏霍然渾身一震,雙眸大睜。
電光過處,他的每一寸肌膚都被熾烈的火焰席卷。
無數細密的傷口從骨到肉緩緩外滲,竟是從體內湧現出數不勝數的靈流,将身軀剝裂撕扯。
一道兩道三道四道……千刀萬剮。
血霧朦胧間,藺楚疏朝周長明所在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麽,又仿佛是在遠遠推離。
他身子一晃,聳然倒下。
血色沿着蒼白指尖蔓延,萦繞不休的電光逐漸減弱,随後隐沒在陰雲之中。
但與之一同散去的,還有那具軀體上的生機。
束縛身體的力道一松,周長明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再次擡起頭,已然淚盈于睫。
作者有話要說: 天劫差不多就結束了!
安心安心小疏沒事,接下來開始火葬場嘻嘻~
看看小天使們在哪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