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寧靜的夜晚,黑色的天幕,繁星點點。貧瘠的山村,破舊的木屋,遠處,偶爾一聲狗吠。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唱歌的小孩,眼睛比天上的星子更明亮閃耀。只見他仰着腦袋,輕聲哼唱着,童稚的聲音帶着一股奶味。
星光下,破舊的窗臺襯得他臉蛋白嫩如雪,眨巴着眼,眼珠子裏波光粼粼,秋水般清澈動人。
“賤婆娘!等落到……落到老子手上,有你,有你的好看……”
男人喝得醉醺醺的,嘴裏罵罵咧咧,腳步踉跄。漸漸接近的美好童謠聲,卻猶如毒蟲般鑽進他耳裏,刺激着體內的暴虐因子。
哼,你跟人逍遙快活,可你帶來的賤種還在我手裏。那雙渾濁的眼睛,閃過瞬間的陰鸷憎惡。
“哼,賤人……賤種,吵,我讓你吵!”
童謠聲戛然而止。
孩子轉身,驚恐的看着門口巨大的陰影向自己靠近。
單瘦的小身子被拎到半空中。
啪啪啪啪啪。
嗡嗡聲中,只聽到詛咒似的聲音:“你再吵!我讓你吵,我讓你吵!再吵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不,不吵了,我再也不敢了,別打了,別打了……
孩子被扔在牆角,猶如一個破布娃娃。
慘淡的星光下,細竹竿似的四肢蜷縮,臉上淚痕交錯,星子般的眼眸緊閉,嘴角的鮮血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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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是土質的,流出的血很快浸了進去。只餘下深色的印子,以及印子上的幾顆小小的白色。
那是……孩子的乳牙。
村子依舊寧靜,偶爾有遙遠的狗吠。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
貧瘠的山村,可以用鳥不拉屎來形容。可對有些人來說,是避世的桃源之地。這類人,要麽是清高孤僻的藝術家,要麽是厭倦了城市喧嚣之人,也有可能是得了絕症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等死……不過,在本地人眼中,他們屬于腦殼被門夾壞了的那種。
村長正站在村口,等着某個腦殼被門夾壞的人。
這地方,男人們連個老婆都娶不到,村裏人有機會都想着出去。那誰放着大城市的好日子不過,跑來這裏受罪,還說不是腦殼被門夾壞了?
從縣城到村裏得先坐中巴,然後搭乘三輪摩托車可以直達村口。三輪車走的是石子路,這條石子路還是前幾年才鋪成的,以前,只有黃泥巴路,一下雨,連個腳踩的點都沒有。
村長就站在石子路邊,滿意的數着路面的石子。這條路,是在他和鄰近幾個村長的撮合下鋪成的。
要不,就算是腦殼被門夾壞了,也不會有人來吧?
有了石子路,他家河邊的小木屋才能賣出個好價錢。
那屋子閑置多年了,原想着,等兒子成了家,他就一個人搬過去住,這回賣了三萬塊錢,頂的上全家好幾年的收入了。到時候花個兩千塊在自個屋後蓋個新的,離了河邊,蚊子都少些。
一輛小面包車停在村口,車上下來一個清清瘦瘦的男人。
村長連忙迎了上去。
“你好,是牛角村的王村長吧?我是辰潇。”男子微笑着說。
牛角村一面靠山,一面靠着小河,從山頂上看,像一只彎曲的大牛角。越往裏走,越像是鑽牛角尖,走到最裏頭,就沒路了。
無怪乎窮。
小木屋就在靠近牛角尖的地方。村長站在屋子裏緊張的搓着手,“辰,辰……”
辰潇微微一笑,“可以叫我小辰。”
“那個……小辰啊,屋子打掃過了,很幹淨的,被褥都鋪好了,前天我特意去集市上買了新的。你看,你看缺了什麽,我再去置……”
村長說不下去了。這個男子細皮嫩肉,長得非常好看,就像是從畫裏面走出來的,笑起來的時候,帶着一股子仙氣。離得近了,可以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淡味,哪像村裏的男人,只有熏人的汗臭。破舊的屋子裏什麽都沒有,他站在裏面,就跟那白蓮花掉到牛屎堆裏似的。
這樣的人,能看上這破屋子?村長忐忑的吞着唾沫,他家兒子還等着那錢娶媳婦呢。
“要不,我去把我家堂屋的桌子搬來,還有個櫃子……”
“不用了,靠着青山和綠水,這屋子很好。其他的,我自己來吧。”
“那敢情好,敢情好……那我就先走了?對了,我家就在前面那個坡上,有事來喚一聲就成。我和兒子力氣還成,有什麽體力活盡管來找我們。”
“謝謝,您太客氣了。”
村長走的時候心想,這城裏人太瘦了,好看歸好看,但臉色慘白了點,估摸着在這兒熬不了多久。不過,反正現在收了錢,住不住,就不關他的事了。
屋子其實非常破舊,用木板隔成兩間,除了一張小木床,沒有任何家具。辰潇四處看了看,有不少漏風的地方,好在現在是夏天。
這些他不在乎,重要的是,周邊環境不錯。辰潇深吸口氣,嗯,有股泥土的芬芳味。
将手中提着的小皮箱放到床上,打開,一把小提琴露了出來。
金黃的絲緞裏料上,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撫過光滑精細的紅褐色琴身,辰潇淡淡的笑開。三十好幾的男子,一笑,眼角就有了歲月的痕跡。
“寶貝兒,為我們的新家奏一曲吧。”
悠揚的樂聲響了起來。
潺潺流水的小河邊,清俊的男子低眉斂目,優雅自如的運弓。夏風吹拂,水草搖擺間,寬松的衣擺飛揚。
樹葉舞動,鳥兒清脆的鳴叫。
絕美的視聽。
……
如歌的弦樂婉轉低吟,逐漸減弱,直至消失。
辰潇維持着原有的姿勢,似在回味。良久,他笑了起來,吻了吻琴身,像對待情人一般,“這地方不錯。以後,就咱們倆了,我将為你譜寫出最合适的樂曲。要不咱們再來一曲?”
小提琴自然不會回答,旁邊的草叢卻動了一下。
“誰?”辰潇轉過頭,頓時被一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吸引。見他看過來,眼睛的主人似乎受到驚吓,轉身就跑,一拐彎就沒了影子。
跑什麽?我很像吃小孩的大灰狼麽?
辰潇無語的摸摸鼻子。那孩子的眼睛可真漂亮……
辰潇在那邊郁悶着,這邊,剛才的小孩邊跑邊回頭看,跑着跑着,腳上突然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悶聲不響的爬起來,卻又被用力推倒了。
“小偷摔倒了!中的是我的陷阱,我抓住他的,這個星期我是隊長!”一個高出他半個頭的男孩跑出來,神氣活現的指着地上的小孩,他們正在玩警衛抓小偷的游戲,各自設下“陷阱”,誰的陷阱抓住“小偷”,誰就是村子警衛隊本周的隊長。
他的話引起另外幾個男孩的抗議。
“不算不算,我看見是你把他推倒的!”
“我也看見了,大牛,我們重新來!”
大牛急了,“誰說不算?他分明是中了我的陷阱才摔跤,我看他自個爬起來了,才推了一把,我就不信你們沒人看見。蛋子,你就在我後邊,也沒看見?”
“沒看見!上個星期你已經是隊長了,這次該讓我當當!不算!重新來,大夥說是不是?”
“不算!不算!不算!不算……”一群髒兮兮的猴子齊聲起哄。
“明明是我的陷阱絆倒他的,不信你們問他!”
“哈哈,大牛,你讓我們問他?他可是個啞巴!”
“問個啞巴?大牛是個傻瓜!”
“大牛傻子!大牛傻子!”
大夥嬉笑聲中,大牛憤恨的踢了孩子兩腳,“晦氣!都怪你!臭啞巴!死啞巴!”走遠了,尤不解氣,回頭扔了幾個石子,一群人才呼啦啦的跑了。
小孩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哪怕是哼一聲。
他被欺負慣了。而且,他是個啞巴。
他原本是能說話的,記得媽媽說過,他比別家小孩都說得早。媽媽是很疼愛他的,雖然不怎麽抱他,不怎麽陪他玩,可他的名字是媽媽取的。
小星,他的名字叫小星。比大牛,蛋子,根娃他們的都要好聽。所以媽媽肯定是愛他的。
媽媽走了,因為經常挨打,她是沒辦法才走的。
可她一定還會再回來,回來将他帶走。
他最後一次發出聲音,是在五歲的一個晚上。大約快五歲吧,他弄不清楚,以前從沒過過生日。
那個白天,根娃得了個舊收音機,拿到外面玩的時候,正好在放一首兒歌。
他聽了兩遍就學會了。他是很聰明的,媽媽曾經說過一次。
晚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想着媽媽,想着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學會唱歌,心裏好高興,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着唱着,天上的星子一閃一閃的,好像在回應他的歌聲。
媽媽走後,他經常挨打,每次被打,都當成是一個噩夢,夢醒就好了。可那天的夢醒之後,他牙齒掉了一半,喉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記得,在夢中,他被魔鬼詛咒了。
讓你吵!再吵就把你剁了喂狗!
別打我,我好痛,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吵了,別打了,別打了……
一年前,他變成了啞巴。無論怎麽努力,都說不出話來,哪怕是一點雜音。
小星艱難的從地上爬起,揉揉膝蓋,然後小心的在手心吹了幾口氣。媽媽說過一次,吹吹就不痛了。
他回頭望着河邊的方向,其實什麽都看不到,可他依然渴望的望着。
剛剛那是什麽?好好聽,比收音機裏面唱歌的聲音要好聽得多,那個會唱歌的漂亮東西,是什麽?她有名字麽?肯定有,應該比小星的名字還要好聽。
那麽漂亮的東西,怎麽會沒有名字呢?
好想再看一眼,好想再聽一次……
剛才為什麽要發呆呢?不然就不會被發現了。已經用盡全力的跑了,也許,那個好看的叔叔沒有看清他的樣子?
上次被根娃發現他躲在一旁偷偷聽收音機唱歌,後來收音機就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根娃只要看見他,就會把收音機藏起來,然後用石子扔他。
村裏所有人都讨厭他,不知道為什麽。小孩只會欺負他,從不跟他一塊玩,大人,從不對他笑。
那位好看的叔叔,知道他偷聽,也會讨厭他。
所以他拼命的跑開,這樣,也許下次還可以偷偷的去看,去聽。
後來,連續一個星期,小星都跑到河邊張望,那位叔叔卻沒再出現,那動人的音樂,就好像是一場美夢。
好難過。他果然是被讨厭了。沒有人不讨厭他,除了媽媽。
真的好難過,和發現自己不能說話了那次一樣,和媽媽離開的那天一樣。
叔叔帶着那個漂亮的,會唱歌的事物躲起來了。
那時,小星還不知道,那個東西,名字叫做小提琴。他甚至不知道樂器和收音機的區別。當然,他更不可能知道,如此渺小的他,很久之後,将站上璀璨的舞臺,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
站在世界級的管弦樂隊前方,聚光燈下,他和小提琴一起,拉響協奏的旋律,诠釋協奏曲的靈魂。
而現在,他只是奢望再看看她,聽聽她,如果可以,想摸摸她。
只一下,輕輕的摸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