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江湖同歸
裴回披着件單衣, 擦着頭發走出來。謝錫一邊手握書卷, 一邊注意熱水溫度,一見到裴回就把書卷放在身側, 接過布巾替他擦頭發。
裴回撥弄茶罐,抓了把茶葉在手心嗅聞:“味道不錯。”
謝錫瞥了眼:“新茶。”
茶罐裏的茶葉重量估摸才半兩, 茶葉質量在他以前喝的頂級茶葉裏排的上號。以謝錫的性格竟然沒有買上一兩斤?裴回将疑惑問出來。
謝錫說道:“五兩銀子,只得半兩茶。”
裴回手心一抖,即便他在島上生活好幾年也知外面的物價。五兩銀子夠普通百姓一家一年的花銷, 這半兩茶葉就要五兩銀子,怪不得謝錫只買一點。
謝錫指了指茶葉:“貢茶。”這麽半兩茶葉還是他托了關系才買到, 畢竟是貢茶,每年固定兩個季送進皇城,旁人自然很難喝到。
裴回恍然大悟,将茶葉放回罐子裏。托腮盯着明滅的燭火,忽然說道:“新帝是個明君。”
謝錫搓着裴回濕漉漉的長發,漫不經心說道:“他要是敢昏庸行事,多的是人把他拉下來。”新朝建立, 最是不穩。衛謝兩個氏族的确有不少能人異士,足以擔當千古名臣, 但要是君王不賢, 他們也不介意換個人當。
“不過,确實幹得不錯。”
燈火爆開, 火光有些暗了下來。裴回撿起桌上的剪刀就要去剪燈花, 謝錫把他拉回來。“等會再去剪, 先把頭發擦幹。”謝錫費心費力護着他的頭發,因裴回胡亂糟蹋,曾經嫌麻煩就用長劍削掉半截。
可謝錫尤為鐘愛裴回的長發,尤其是歡愛時,長發在床褥上鋪開,或是濕漉漉黏在臉頰、脖子上,總能讓他想要俯身一一吻過去。
裴回扣住剪刀,垂眸不語。半晌後突然開口:“我改主意了。”
“什麽?”謝錫不太在意的回了句話。
裴回:“我們快馬加鞭回山門,繼任掌門之位。”他以為謝錫會疑惑詢問,或者提出反對,但他很幹脆的同意了。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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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回猛地扭頭去瞪着謝錫看,長發還被抓在他手裏,頭皮就扯得有些疼了。盡管謝錫反應很快的松開,指縫裏還是落了幾縷青絲,他皺眉道:“有什麽急事不能說聲再轉頭?扯痛了沒?”
裴回拍開謝錫摸到頭頂上的手,說道“沒有,不痛。”他抿唇蹙眉,猶疑的盯着謝錫瞧:“你怎麽不反對?”
謝錫:“我為什麽要反對?”他瞧着裴回不悅疑惑還夾雜着些慌亂的表情,立刻明白他可能是誤會什麽了。于是拉着裴回躺到自己懷裏來,臉對着臉,眼睛對着眼睛:“小糖罐兒,你慌什麽?”
裴回別扭:“沒慌。”
謝錫輕笑:“好吧,沒慌。你說你要慢慢走,不着急繼任掌門之位,我随你心意。如今你突然改主意說要快馬加鞭,我也随你心意。你反過來奇怪我沒有反對……你想我反對?你改主意也是因為我對嗎?為什麽?”
他的手輕撫裴回背部,無聲安撫着他。
裴回動了動身體,換個舒服點又不會太壓着謝錫的姿勢,靜下來後說道:“你是厭了我嗎?”
謝錫失笑:“哪來的奇怪念頭?”他本是不解,也覺無稽,但轉念一想卻有些驚了。裴回有這個念頭,難道不是他令裴回感到不安?如此一想,他對待此事的态度倒是嚴肅了許多。
“是我讓你誤會了?”
裴回搖頭:“我剛才邀請你,你拒絕了。”
謝錫訝然道:“就這樣?”
裴回斜着眼睛瞥他:“以前我忙着練武,你總來騷擾我。別說我邀請了,就是有那麽點意思,你就能把地點和姿勢都挑好。”
謝錫摸了摸鼻子,沒有半點羞愧的意思。老夫老夫多年,臉皮厚比城牆,何況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房內事。“今天出門不太巧,遇到暴風雨和漁船,你全身都被雨水打濕,雖用內力烘幹衣物,到底還是冷的。要是我再壓着你胡鬧,明兒一早準生病。”
裴回:“我沒那麽脆弱。”他內力深厚,無病無痛,不過淋了場雨,怎會輕易生病?“別找借口。”
謝錫在裴回的臉頰上咬了口:“找什麽借口?我還至于找借口?”他要是想騙,還需要借口?“你還是人,又不是神仙,當真以為自己百病不擾?從深海到漁村岸口那麽遠的距離,提着口氣把那些漁民一個個送回岸邊,消耗那麽多真氣內力。再胡鬧,真病了,還不是我心疼?”
裴回勉強接受這個理由:“那我提出慢慢走回山門,你也不反對?你以前急着要成親,現在我繼任掌門就可以和你成親,但你半點也不着急,好像失去熱情。”
提及此,謝錫卻有些詭異的安靜了一瞬,說實話,當初得知繼任掌門條件時,他真的給自己做了很多思想建設才克制住想要打死過去的自己的沖動。他以為師兄喜歡武功高強的人,想要師兄的目光繼續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總在将被裴回追上時努力,一遍又一遍,把師兄打了回去。
相當于,他把送到面前的成親機會,一遍又一遍的,扔了回去。
謝錫活了大半輩子,從沒這麽蠢過。雖說他也完全料不到師兄繼任掌門的條件會如此坑……他已經确定這條件坑得不行,而且還是瞎幾把編的。估計還是師父和那四位師伯現場編的,可能還知道他倆的事,所以在走的時候特意坑了他一把。
謝錫幾不可聞的嘆氣,又把裴回摟緊了些,喟嘆般的說道:“我怎麽不着急啊?我夢裏都在想着和師兄拜堂成親。”時常想着想着就醒過來,瞧見睡在身旁無憂無慮的師兄,心口都不是滋味,都在發愁。“只是十來年都能等,也不差這一時。師兄在島上住了幾年,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又何必匆忙趕路?”
裴回心裏又柔又軟,用自己的臉頰磨蹭着謝錫的臉:“是我誤會了。抱歉,謝師弟。”
謝錫:“我煮的甘草茶喝了嗎?”
裴回正感動着,乖順無比:“喝了,全喝光了。”那甘草的味道不太好,他向來是不愛喝的。這會兒聽話的喝完,忍不住就要邀功。
謝錫雙手摸進裴回的裏衣,觸及那如玉般的肌膚,眯了眯眼,說道:“那邀請還算數嗎?”
裴回點頭:“算的。”
“我應了。”言罷,翻身把裴回壓在榻上。後者好半晌沒反應過來,愣了愣,“不是說怕我感冒?”
謝錫在裴回的脖子附近嗅聞,朝肩膀上咬了口,含糊笑道:“喝了甘草,再胡鬧一晚也無事。”
裴回:“……”瞎感動了。
。。。
游山玩水近三個月,從東海到昆侖,期間回了一趟逍遙府。逍遙府如今已是程冰在主事,因着謝錫和新帝之間的關系,也因新帝對江湖武林那微妙的态度,逍遙府在程冰的主事下屬于半歸屬朝廷。
程冰一輩子沒有嫁,處理逍遙府的同時也鑽研醫術,後來又跟薛神醫學了些,也成為知名神醫。宋明笛也在逍遙府,改了姓,姓裴。
裴是藥人族的大姓,也是宋明笛母親的姓。他師從薛神醫,醫術精湛,本是活不過成年,但薛神醫硬是續了他的命。可惜,根本傷了,仍是短命。
離開逍遙府便直奔昆侖,過鐵索,上山門,天空下起小雪。裴回叩響山門,門內跑來一小童開門,盯着兩人理直氣壯說道:“我們昆侖不興敲門,你要進得來是本事,進不來就下山去。”
裴回點頭贊揚:“說的對。”忽而語氣一厲:“那你為何開門?”
小童:“我閑着無聊。”
謝錫從裴回身後走出,瞧了那小童一眼,忽然笑道:“你是哪一脈的弟子?”
小童看上去不過四五歲,奶聲奶氣:“玉虛。你們知道玉虛嗎?天下第一的謝府主,還有嫏嬛寶地化雨為劍的裴大師兄都是我師兄哦。你們要拜我玉虛門下嗎?那你們要喊我師兄哦,你們喊我師兄,我就跟師父求情,讓你們拜入昆侖。”
裴回面無表情拎起小崽子的衣領嚴厲教訓:“小小年紀還學會收受賄賂?誰教你的?從哪學的?要的賄賂內容竟也這麽沒志氣,現在的新人是一屆不如一屆。”
小童氣哭,大喊王師兄。那哭聲格外嘹亮,回音響遍整個山門,想必這就是山門派他守門的原因。果不其然,裴回和謝錫只走到中庭便見王随碧踩着輕巧的步伐落在他們面前。
王随碧以前是裴回的小師弟,自裴回走後,王随碧的師兄們幾乎都跑光,美其名曰入世,其實就是不想當管事兒的。王随碧沒法,只好接手,接着接着就發現甩不開了。如今他已是玉虛一脈的主事,倒成為許多人的師兄了。
王随碧一見裴回,立時湧現孺慕之情,但很快就平複這種激動。拱手朝二人道:“大師兄,謝二師兄,你們總算回來了。肥球早在兩個月前就到山門,養了許久,又肥了一圈。”話音剛落,一道身影如閃電飛快掠過來撞上王随碧的腦袋,并駐紮在頭頂上拼命啄咬報複。
小童見到王随碧便掙紮着要哭訴,一聽到他說的話立刻石化僵硬,連哭聲都戛然而止。謝錫笑眯眯的,戳了戳他的臉頰:“現在,還要喊你師兄?”
小童垮臉,真的被刺激哭了。雙手捂臉,好羞愧。落地後躲到王随碧身後,揪着他的衣袍偷觑二人。
王随碧:“師父說了,只要大師兄回山門就讓師兄繼任掌門之位。收到大師兄要回來的消息,我們已經開始繼任掌門大典的準備。”
一路行來,裴回見到山門上下确實裝扮一新,像是有喜事要辦。他沉吟片刻,說道:“我們昆侖繼任掌門不都很随意嗎?”他記得師祖把位子讓給師父時,只敲鐘集結山門內所有弟子交代一聲就完了。但見四處飄着紅綢,行人絡繹不絕,擺桌盤、放瓜果、挂燈籠,比過年還熱鬧。
王随碧随意的擺手:“順便替二位師兄舉辦婚禮。”
裴回止住腳步:“什麽?”
王随碧訝然:“謝師兄沒有告訴您嗎?”
裴回猛地回頭看謝錫,後者笑道:“我想給你個驚喜。”裴回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點也不着急回山門。正是因為他們在外游玩,山門裏才有時間置辦東西。
謝錫:“順道請了些人過來,我爹娘,還有師父和各位師伯都在外游歷,行蹤飄忽不定。要找到他們還是花費不少力氣。”好在逍遙府能力如舊,沒有退步。
裴回不自覺的笑起來:“你也不告訴我,我當你不在意了。”
“師兄的事,怎麽不在意?”謝錫笑了一下,忽地想到要見師父和各位師伯頓感頭痛。聽聽王随碧剛才說的,那幾位都知道師兄回山門就可直接繼任掌門之位,說明坑他的,的的确确有他們手筆。這會兒指不定被怎麽嘲笑。
甫進花廳就聽到裏頭爽朗的談笑聲,裴回的師父和四位師伯,以及謝錫的父母都在裏頭。幾人會面,不見生疏,依舊熟稔,還多了分多年未見的懷念。裴回分別被拉着好好聊了會兒,他倒是很有耐心的聽,不時回應。有時候也會突然回頭,只要一回頭就能見到謝錫,他就一直在身後,沒有走開。
兩人只要目光一觸,便相視一笑。這般默契和深情,讓長輩們心裏小小的隔閡全都消失殆盡,紛紛打起精神準備這場婚禮。
這可是幾十年來,昆侖山門的大事啊。
終于,終于有了第一位昆侖掌門成功脫單。
有了表率,以後昆侖弟子脫單效率會更快、頻率更快,幾位阿爸們表示很欣慰。想必各位已仙逝的祖師爺們知道了,也倍感欣慰。
成親當日,昆侖山門第一次染上熱鬧喜慶的顏色,連那鵝毛小雪也似多了分煙火氣。山門來了許多客人,大多是不請自來,有些是沖着裴回和謝錫的名氣,有些是因崇拜,還有些卻是因心懷感恩。畢竟裴回、謝錫二人未歸隐之時,救助過許多人。
客人中有楊明刀和苗英夫婦,二人成親多年,仍是吵吵鬧鬧,恩愛非常,俨然是對歡喜冤家。裴回抱臂靠在欄杆上,笑望不遠處跟老友相聚的謝錫。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也沒回頭。直到腳步聲停在他身後許久也沒動,他才回頭看了眼,身後是個二十好幾的女子,相貌明豔,看上去有些嚴肅不可親近。
那女子見到裴回立刻擠出一個笑容,應是許久沒笑,那笑容便顯得別扭。即使如此,也可看出明豔動人之态。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說道:“裴掌門,我叫鐵紅瀾,你、你認識我嗎?”她其實更想問,你是否記得我?
裴回點頭:“青陽門門主,久仰。”
鐵紅瀾有些高興,臉頰浮上紅暈:“裴掌門知、知道我啊。”她很高興,像少女遇見心上人那般開懷。
裴回目光閃了閃,他現在已知人事,更懂情事,自然看得分明。“鐵姑娘不如和我一起到亭子裏去?正好,謝師弟的朋友都在,你們應該也認識。”
提及謝錫,鐵紅瀾的笑容黯淡下去。她突然沖動的說道:“裴掌門,我心——”悅你多年。
裴回打斷她的話:“鐵姑娘,請吧。”
鐵紅瀾擡頭看向裴回,撞進他黝黑冷靜的眼睛裏,嘴唇顫抖兩下,勉強笑了笑:“不了,我還有事。先、先走。”她本來就不該開口,有些事、有些人,不是遲了才得不到,而是從來就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她不是謝錫和裴回那樣的人物,根本走不進裴回的生命裏。
鐵紅瀾在拐角處忽然回頭,看向裴回。謝錫已經走到裴回的身邊,像頭狼那般緊緊盯着他,警覺性強得可怕,忽然就朝她這邊看了眼。
果然還是那麽讨厭……但他跟裴回确實天造地設。
鐵紅瀾笑着笑着,忽然就淚流滿面。她不過是在年少時候見了裴回一面,落下一顆心,從此後再也沒能拿回來。于她而言,裴回就是一輩子最美好的回憶。于裴回而言,他甚至不記得梁溪那夜,曾救過一個任性刁蠻的少女。
謝錫:“累了?”
裴回搖搖頭:“事情基本都是王師弟在辦,他現在越來越沉穩,早就能獨當一面。待你我成親後,我就把掌門之位傳給他。”
謝錫扣住裴回的手,拂去他鬓角間的雪花,相攜走進亭子裏。兩人誰都沒有提及鐵紅瀾,于他們而言,已然沒有必要提及。
成親當日,天突然放晴,熒熒日光落在雪山山巅,映襯着昆侖滿山門的火紅色,熱鬧又溫暖。滿堂賓客中,裴回仰頭望着臺階上方身着紅衣的謝錫,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端方,世無其二。
謝錫對着他伸出手,裴回笑了笑,跨上臺階,于昆侖雪山、日光紅綢、滿堂賓客見證中将手落在謝錫的掌心裏。謝錫反握住他的手,牽着他進大堂,雙手緊握,沉穩有力,未曾松開。
塵世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萬幸得遇,惠而好我,攜手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