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3 知道了,啰嗦
003
“你……”容鳳笙抓住他衣襟,低聲命令,“放我下來。”
謝玉京一僵,反而将她抱緊了,來到一片竹林,謝玉京将她輕輕放下。
濃翠入雲,輕風漫卷。
雪白的裙擺蓋住赤.裸的雙足,在地上拖曳出一條雪痕,容鳳笙低下頭,直到今天她才知,這是一件即便在烈火之中,也不會毀壞的衣裙。
是迢迢來地牢探望時,偷偷帶來的。
……到頭來,還是繁衣,保護了她。
她回神,看向身前少年,皺起眉,“是你命人炸毀了祭神臺?”
少年垂目,“有何不可?”
謝玉京奇怪的眼神絕對不是裝出來的,他是當真不知,這意味着什麽嗎?
祭神臺被毀,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他一點都不在乎。
是了,這孩子打小就跟其他人不一樣。
一個不害怕鬼神,不害怕報應的人,能指望他有什麽敬畏之心呢?
謝玉京一見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麽,不由得微微冷笑起來。只是他生得清俊,便是冷笑着的模樣,都帶了幾分柔情。
他輕聲細語道,“它差一點要了您的命。您要因為一座死物,同我置氣?”
她嘆,“祭神臺是死的,可人呢?”
他輕哼一聲,“他們都想讓您死。”
容鳳笙默了默,柔和道,“人群裏還有孩子,他們甚至不知我姓甚名誰,是善是惡。”
少年面色漠然,根本不理解她在執着什麽。
他完全沒覺得自己做錯了。
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塵,他轉過身去,“既然如此,您便當瓊今日所為是瘋了吧!既然恩情已還,今後我們兩不相幹,各走各路,您請自便。”
說着無情的話,垂在身側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容鳳笙嘆了口氣。
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
“你知不知道,我最擔心什麽……”
一陣氣血翻湧,她捂住唇,壓低聲音道,“我最擔心的,是你啊……”
忽地熄聲。
謝玉京倏地扭頭,腳尖一掠,将人接在懷中,見她口角血絲鮮紅,雙眼緊閉,竟是昏迷過去。
他嘴唇抿着,将人小心攬在懷中。
醒過來時,眼前檀香缭繞,白紗重重。
她躺在帳中,謝玉京坐在對面,正往胳膊上一圈圈地纏着繃帶。
“你受傷了?”
“嗯,”他頭也不擡,咬着一條繃帶給自己系結,“前朝餘黨作祟,誓要光複大興,剿滅反賊。我是新朝太子,首當其沖,受傷在所難免。”
……她這個最大的前朝餘黨就坐在這,聽見這句,不禁很是詭異。
——不過,他身上的傷是自己弄的?
是了,不使點苦肉計,怕是瞞不過謝絮的耳目。
她強撐着起身,“我幫你包紮吧。”
“不必。”謝玉京垂眸,“您好生休養就是。”
……是還在生氣嗎?
容鳳笙細細看他,摸不清他的心思。
這孩子越長大,就越讓人看不明白了。
也許視線停留得太久,他手一頓,擡眼看來。
他的眼睛,生得很是美麗。瞳仁清透如兩丸烏珍珠,睫毛纖長如小扇,此刻正微微抖動。
“您看我做什麽?”
容鳳笙笑笑,避而不答,轉頭打量四周,“這是哪兒?”
“我的私宅。這段時間您就住在這邊。此處很安全,不會有人來打擾您。”
見他起身要走,容鳳笙連忙掀開被子,翻身下來,“你去哪裏?”
卻忘了自己在地牢關了幾天,缺水少糧,又在祭神木上綁了那麽久,雙腿亦是酸軟得不行,還沒反應過來就直直往前撲倒。
臉龐,正對着那尖銳的桌角。
她心頭嗚呼哀哉,眼看就要破相了,卻被一雙修長的手臂穩穩接住。
一擡頭,少年眉毛緊蹙,幾乎擰成一個川字,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三歲小孩,估計也沒想到她會這麽魯莽。
“謝謝。”
他慢慢地松開手,卻仍舊皺着眉看她,聲音平淡不帶絲毫起伏,“走路小心點。”
被自己養大的孩子教訓,感覺有點怪怪的。
口吻,還跟自己以前教訓他的時候差不多,那就更奇怪了。
容鳳笙眨眼,剛想問他要去幹什麽,他卻忽然蹲下身來。
绛紅色的衣擺在地面上鋪開,烏發垂落,皮膚白皙,眼睫烏黑纖長。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腳踝。
“你做什麽?”
她驚訝,就要往回縮,卻被他制止了,謝玉京拿起放在一邊的鞋子,低聲道,“擡腳。”
容鳳笙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赤着腳,頓時尴尬得腳趾微蜷,臉熱阻止道,
“咳,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她腳踝還握在謝玉京掌心,而他肌膚偏冷,一股涼意透過皮肉傳來,舒服得讓人想要喟嘆。
她沒有想到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上面,只覺得不好意思。
在她眼裏,謝玉京還是那個拉着自己衣角、黏着她的小孩子,壓根沒被劃分進男子的範圍中去。
要真論起來,小的時候,遺奴還給她洗過腳呢。
“您自己能穿麽?”
他嘴角微挑,像是成心要看她笑話似的。
容鳳笙沉默了。
她被綁在那祭神木上太久,就連彎腰都很困難,更別說自己穿鞋了。
見狀,謝玉京也不多說什麽,繼續動作,“鞋子是新的,可能會有些磨腳,您走路看着一點。”
“知道了,啰嗦。”
容鳳笙嘟囔,謝玉京微嗤,扶着她的腳踝,将鞋子套進。
鞋面上繡了朵蓮花,花蕊上綴着珍珠,個頭圓潤,色澤飽滿。粉的荷,襯着瑩潤的珍珠,倒是分外精致。
容鳳笙低頭看着,起了點調侃的心思:
“……我忽然覺得,吃點苦,倒是值得的,”
“能讓太子殿下親自為我穿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這福氣呢。”
“您還有心情打趣,想來是沒吃夠教訓?”
謝玉京淡淡道。
容鳳笙手指搭在他肩上,有些讪讪,“這你就冤枉我了。那種事,我可不希望再體驗第二次。一旦死過一次,就會更加珍惜這條命,殿下說是也不是?”
他手上忽然一重。
針紮般的刺痛傳來,她驚呼一聲,膝蓋一軟,便向下墜去。
而他伸出手,将她穩穩撈住。
“你……”
他起身,對上她有些驚訝的雙眼,握着她的指卻沒有松開。
而是慢慢地往下移動,牽住了她的手。
五指緩緩插.入她的指尖,将她扣緊在掌心,像一條蛇纏住了它的獵物。
容鳳笙一顫,少年卻是一臉的若無其事,“我陪您走走。”
容鳳笙有點別扭,可自己确實行動不便,而且,他小的時候,她不就時常這麽牽着他麽?
現在不過是反過來了而已,表現得太抗拒,反倒顯得小題大做。
也就沒提出異議,笑着颔首道,“那就有勞你了。”
她笑得溫婉,半點都沒有反抗的意思,他抿唇,指骨收得更緊,卻沒說什麽。
庭院裏薄霧未揭,寒意沁人。
不遠處種了一池荷花,樹蔭搖曳,翠濃紅斜。
走着走着,容鳳笙發現了古怪,這個地方,竟然與她幼時所居芳華殿,布局極為相似。便是池塘邊的柳樹,都是一模一樣,就好像是縮小版的芳華殿一般……
容鳳笙看了謝玉京一眼,被他牽着走到樹蔭下,半晌,輕聲開口,“你不是還有事嗎,去忙你的吧。”
“不急,”謝玉京松開她,盤腿坐在樹下,眼底有淡淡疲憊。“很久沒有陪您走一走了。今日春光難得,就當偷得浮生半日閑吧。”
容鳳笙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遂莞爾,“好吧。”
她看着少年的側臉,陽光給他的臉龐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輝。
真的長大了啊。
“魏華公主,在丞相府,”
忽地,他唇瓣微啓,下颌線條幹淨明朗,“有人構陷她與前朝餘黨有所勾結,導致動.亂發生。父皇大怒,将她交給了荊幸知處置。”
“荊幸知……”
容鳳笙蹙眉,“此人睚眦必報,且手段陰狠,靈允那樣說他,我怕……”
“不必憂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像是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從袖子裏,慢吞吞地伸出一根手指。
“這樣一來,您又欠我一條命了。”
從這個角度看去,少年凝睇含笑,竟是無端勾人,容鳳笙一驚。
再一看,他又是尋常模樣,好像剛才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只是她的錯覺。
……
連續幾日,謝玉京都不在府內。
不過他說此處絕對安全,不會有人打擾,倒是托大了。
容鳳笙正在午後小憩,一位不速之客卻找上了門來。
他摘下鬥笠,露出臉的那一瞬間,容鳳笙便霍然從椅子上站起,驚訝不已。
“季無赦……”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繁衣的禦前侍衛,季無赦,如今已是朝廷的重大通緝犯。
季無赦出身雲寰境,武功極高,便是守衛森嚴的皇宮,他也來去自如。
當初,也是他親授謝玉京武藝,算是他半個師父。
而謝玉京最想防的人,也是他。
可鐵桶一般的重重護衛,到底是沒有防住這個沉默高大的男人。
他帶來了哀帝的遺旨。
看過之後,容鳳笙将那份黃紙放在燭火之上,焚燒幹淨。
臉色有些難看。
“顧仙菱在宮中……”
繁衣将她保護得那樣好,那些陰謀算計,沒有半點殃及到她的身上。
季無赦一句保重都沒有,便運起輕功離去。
與他來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沒有驚動府裏的任何守衛。
此人武功,怕是如臻化境,當初在皇宮做侍衛的時候,不知藏拙多少……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重重屋檐後,容鳳笙站在廊下,一擡頭,望見濃稠得化不開的天色。
祭神臺被炸毀一事,震驚朝野。
只不過處理的結果卻差強人意,只抓了幾個前朝餘孽,還有他國探子上去,便再無後續。
而那作為祭品的罪人,也沒了蹤影。
禦史臺上書彈劾,道是丞相與刑部尚書監管不利,才導致事故的發生。
立刻又有人跳出來指摘東宮,明裏暗裏,說是謝玉京故意幹擾祭典。
兩撥人吵得不可開交。
陛下冷眼看着,就在罵戰即将愈演愈烈,太子殿下如同往常一般,慢條斯理站了出來當和事佬。
別看他年紀小,那和稀泥的功夫,一點也不遜色于那些老家夥。
那副翩翩玉郎、侃侃而談的模樣,令刑部尚書感到十分不适。
要說爆炸一事,與此人沒有半點幹系,他是一個字也不信。
苦于找不到證據,有滾滾濃煙,還有暴.動的人群作掩護,竟一時間無人得見,究竟是誰帶走了溫儀長公主。
當時,太子在侍衛的掩護下,早早便鑽進了馬車。
他在現場,看得清清楚楚。
當然,刑部尚書猜不到,謝玉京早就讓人易容成自己的模樣,算準時機,在爆炸發生的第一時間,便出來頂替。
刑部尚書拄着拐杖,摔掉了門牙,就連說話都漏風,惹得同僚無情嘲笑。
荊幸知傷得更加嚴重,一時半會兒,竟起不來床,丞相府裏天天雞飛狗跳。
陛下臉色陰沉。
各罰了太子、丞相還有刑部尚書一年的俸祿,此事便告一段落。
雖有人不滿,卻不敢再驚擾聖聽。
自從靜妃死後,陛下的精神狀态便不是很好,常常遷怒于人,動辄打殺。
宮門內外,人人自危。
……
謝玉京下朝回來時,容鳳笙正站在廊下。
面龐秀美,被燈籠的光籠着,散發出瑩潤的光。
烏發散在肩側,愈發顯得溫婉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