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2 朕只給你半個月的時間考慮

012

可,俞靜婉已死。

那個秘密,也被帶進了黃泉之中,再也不見天日。

容鳳笙并不打算與謝絮說這件事,以免他們父子之間再有龃龉,她總是不願意見到遺奴陷入危難的。

遂不再執着于此。

她與謝絮二人如今身份轉變,想來都有些适應不過來,氣氛便徹底沉寂了下去。謝絮撐着額頭繼續看書,容鳳笙則是閉目養神。

宮門很快便到了,容鳳笙撩開車簾,看着近在眼前的朱紅漆門。

一切都還是從前的模樣。

剛從馬車上走下,遠處便款款行來一宮裝女子,身後跟着一衆宮女太監。她是南陽侯府的妾室之一,謝絮原配江氏的表妹,謝玉京的表姨。

如今被冊封為雲妃,住在清秋殿。

觸及容鳳笙的視線時,雲妃微微一怔,脫口而出:

“公主。”

謝絮卻是不悅:“哪來的什麽公主?喚夫人。”

他咬字極重,惹得雲妃詫異不已,夫人,什麽夫人?哪家的夫人?不是妃也不是嫔,卻給一個夫人的名頭,這般欲蓋彌彰。

容鳳笙瞧着雲妃還有些認不出來。

她滿頭珠翠、華服麗妝,眼下的青黑卻是遮蓋不住,反倒顯得人憔悴了幾分。

幾人寒暄幾句後,雲妃對謝絮說道,“芝芝想念父皇得緊,怎麽也不肯安寝呢,臣妾勸了許久都不管用,陛下不如随臣妾去看看?”

話題拐得生硬,容鳳笙覺得她是有意這樣說的,難道雲妃特地等在宮門,就是為了截胡?她印象中的雲姨娘,可不像是這樣的性子。

不過,雲妃說完那句話,便小心翼翼地看了容鳳笙一眼,似乎怕她發怒。

容鳳笙有些奇怪,颔首沖她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雲妃這才松了口氣,笑着與謝絮說些宮裏的趣聞。

容鳳笙在後面緩步跟着,直到走了好一段路,謝絮才像是忽然想起她一般,回頭道:

“你先下去吧。”

揮之即去、召之即來。

容鳳笙卻沒有半點惱色,微笑一禮:

“是。”

“溫儀。”

被他沉聲叫住,容鳳笙回眸,男人月光下的神情瞧不分明,玄色龍袍襯得五官威冷非常。

“朕只給你半個月的時間考慮。”

考慮,是否忘掉那些尊貴與體面,從此一心一意,侍奉與他。

沒有第二個選擇。

若是有,只有死路。

“溫儀記下了。”

容鳳笙又是一禮。鬥篷下的身姿纖弱窈窕,雪袂飄揚。她的教養規矩出自宮中,樣樣都是頂尖的,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也要像父皇的妃妾那般,對一個男人行這樣的禮儀。

真是人世無常。

她長睫低垂,讓人探不清其中的情緒。

謝絮忽然想,是自己錯了。

當年那朵牡丹花,并沒有因為故園的傾頹而敗亡,反而愈發遺世獨立、寒霜履雪。

讓人想要肆意采撷、徹底地将那片純白玷污。

風雨急來,雷鳴殷殷,長生殿中掌着宮燈。

迢迢見了她,是又哭又笑,笑他們主仆終于相聚,哭她貴為金枝玉葉,竟然進了後宮的囚籠。

迢迢是她在大菩提寺外撿到的孤女,也是當初那個,被她差去向謝絮索要重弓的婢女。

容鳳笙身邊的宮女,在那次宮變後都流散的差不多了。一眼望去,長生殿中,唯有迢迢這一個熟悉的面孔。

她是個圓臉杏核眼的姑娘,抱着容鳳笙的腰,死活就是不肯松開。

容鳳笙點她鼻尖,笑她是個蠢丫頭。

迢迢忽地沉默下來,她轉身,噠噠噠小跑着将殿門關得嚴實,而後屈膝,重重跪在容鳳笙腳邊。

“公主,魏華公主都說與奴婢了,陛下……陛下是被人害死的!”

她擡起臉來,咬牙切齒。

容鳳笙擡起袖子,将她眼淚細細擦去,輕聲道:“我知。”

她怎麽不知?

她與繁衣乃是孿生姊弟,從出生起,便存在一些心靈上的牽系。

當初繁衣殁的時候,她被關在地牢之中,抓着欄杆,嘶聲讓人放她出去。

下一刻,便感到了從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意,痛得她大汗淋漓、滿地打滾。

清醒的時候,哀帝已然殡天,而謝絮稱帝。

後來她從獄卒的閑聊之中得知,繁衣是在禪讓大典上,穿着帝王衣冠,于衆目睽睽之下,從九十九層臺階滾摔下去,七竅流血、屍身破敗。

迢迢擡頭看着公主,公主面色柔美,眼底卻是一片幽深。

她抽噎着起身,去布置寝殿。

容鳳笙看着她忙前忙後,忽然注意到角落裏的一個箱子。

裏面都是從芳華殿搬來的,她幼時愛看的詩書話本。

容鳳笙随手拿起一本,扉頁上寫着:

清聲,贈。

容鳳笙想起這人是誰。

當初她在大菩提寺養病的時候,寺裏的僧人送了她一些佛經。她遇到有些晦澀的句子,便會去請教佛門弟子,再根據自己的理解在上面批注。

後來回宮,她便一摞都留在自己的居所。

誰知輾轉又到了手上,但凡困惑之處,上面都用朱筆跟上了一些注解。

見解十分獨到,每每總能一語中的。

落款是,清聲公子。

這四個字讀起來十分雅致,她便暗暗記下了。

再看那字跡,更是極為漂亮。

她很是欣賞,便化名怡文,在一些佛經、典籍上批注、或寫下一些心得,着人送到大菩提寺的舊居。

一來二往,便與這位清聲公子相熟起來。他們因佛經相識,倒也不失為一段善緣。

直到宮中出了變故,她便與此人斷了聯系。

沐浴焚香之後,容鳳笙翻開佛經,喃喃默誦着上面的佛偈,心裏才逐漸安定下來。

天色陰沉,風雨欲來。

容鳳笙孤身走入懷慈殿。

懷慈殿是白太後,也就是她生母的居所。改朝換代之後她身份尴尬,謝絮深感其大義滅親的美德,依舊尊她為太後,殿中一應如舊。

她由宮人引進,不消片刻,便見到了白落葵。

女人面對着一尊金佛,背對她跪坐在蒲團之上。穿着深色的瞿衣,一如既往的沉着冷肅。喃喃念誦着什麽,每念誦一句,手下便要敲一聲。

噠、噠、噠、聽那聲音,似乎是木魚。

“母後。”

容鳳笙卻不像從前那樣懼怕她,竟也能笑着喊上一句。

那簾子後的人影一顫,随後轉頭,望了過來。

容鳳笙只覺得那目光似有實質,像是要在她身上鑿出一個大洞。

她微微垂眸,小聲道:

“母後,兒臣來探望您了。”

“是溫儀啊,怎麽,你終于也知道服軟了?”女人語氣柔和,卻摻雜着一絲僵硬,“這是特地來看哀家笑話的?”

明明是母女見面,卻像仇人一般。

白太後眼角生了淡淡的細紋,卻能夠看出年輕時的美貌。生育的一雙兒女,都是數一數二的美人,她的相貌,自然也不會差。不然當初,也不會被他們的父皇搶入宮中。

容鳳笙嘆氣道,“母後,我今日前來,不是來與您争吵的。”

“那你來做什麽?”

白落葵起身,嘲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的婚姻毀在哀家手中,你的弟弟也死于哀家的算計,整個大興,亦是因哀家而亡。”

“溫儀,你難道,一點都不恨哀家麽?”

她冰冷地注視着容鳳笙,眼底隐隐有着快意。

盡管這是從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種,她心中的憎恨也沒有一刻停止。

這對孿生姊弟,其實很多地方,都更像他們的父皇,這也是令她深感厭惡的原因之一。

“你父皇當初害死元郎,強占于我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天的這一切。”白落葵帶着恨與解脫的聲音響起,“即便你今日前來,是要賜死于我,我也不悔。”

容鳳笙張了張口,“母後,不是的。我……我不恨你。”

“少裝模作樣了,”

白落葵的聲音尖利起來,“難不成,你還是可憐哀家,特地來看望哀家的不成?”

“我不可憐你,”容鳳笙低下頭,終于輕聲吐字:“我恨你。”

她手指攥緊成拳,聲線顫抖。

無數次攬鏡自照,容鳳笙都會想起繁衣的臉,微笑的臉,悲傷的臉,絕望的臉。

他們姊弟的最後一面,是在永興殿中,一身帝王衣袍的繁衣,仰面躺在她的膝上。

他擡手蓋住眼睛,說,朕好累。

阿姊,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雲寰?如果有,阿姊帶朕去,好不好?

她彼時只以為,繁衣只是太累了,想要休息,笑着點頭。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

為了她可以跳進水裏救他的繁衣,為了她的病可以傷害自己的繁衣。說要做個好皇帝,永遠保護她的繁衣。

“我有多愛繁衣,就有多恨您,恨您的冷血無情,恨您的機關算盡。這麽多年,您有為我們想過嗎……您難道就沒有一刻,是真正将我們當做是您的兒子、您的女兒嗎…… ”

容鳳笙閉目,一行清淚順着臉頰滑下。

“可憐你,誰來可憐繁衣?”

容鳳笙喃喃。

白太後卻是轉身坐下,重新拿起了木槌。

她這樣漠然的表現,讓容鳳笙眸底的光逐漸清明,她聲音平靜下來,“您也不想繼續留在這個囚籠了吧?其實您深愛的那個元郎,他并沒有死,我知道他在哪裏,并且有辦法讓你們團聚。”

“只要您借我一個人,我定助您達成心願。”

太後敲擊木魚的聲音一停。

“你當真願意助我?”

“繁衣已死,過往種種,皆已成煙。”

許久,容鳳笙淡淡道。

走出懷慈殿的時候,她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腿軟得幾乎站立不住,在宮女驚訝的神色中,咬緊牙關,扶着門框走出。

一步、一步。

就像是踩在刀尖之上,密密的疼痛在心底蔓延。

天邊濃雲攢動,沉沉的積雲聚集在頭頂,豆大的雨滴倏地砸在面上。

容鳳笙苦笑,當真是……

屋漏偏逢連夜雨。

她步子放快了些,往不遠處的屋檐下走去,豆大的雨滴砸在腳邊,破碎開來。

忽地,一把傘遮過頭頂,隔絕了所有風雨。

“才剛進宮,就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淡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捏着傘柄,皺眉瞧着她,額心朱砂閃爍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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